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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延安文学(2021年3期)》(2)

山顶的红房子

许仙许仙,本名许顺荣,浙江杭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十月》《江南》等,有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转载,出版长篇小说《关于我漂亮母亲的一切》。

我老家那搭儿都是山,一座挤一座的,像一群很不安分的孩子排在操场上上体育课,却站没有站相,一个个你推我搡的;有的还两座三座地重叠在一起,就像一笼煮糊了的肉馒头。山都比较矮,最高的那座也就五六十米高,叫仰天山。这还是那帮小无赖来后才取的,原本都是无名的。我老家那搭儿的山都是无名氏。这仰天山被他们一说破,还真像个少女仰天祼卧在那儿,双乳微翘,撅得老老高的肚皮,就是这座山的最高顶。我老家那搭儿的土话里,“山”和“睡”谐音,那帮小无赖就故意把“仰天山”叫成“仰天睡”,说时眼睛还不怀好意地眨巴眨巴的,暗示那个啥呗,让村里的姑娘们听着都会脸红。

听我妈说,那年村里突然来了十二个城里的年轻人,七男五女,给古老的小山村带来了让人都想大口呼吸的新鲜空气。这当然是我妈的话。我爸就不是这么说的。他冲我妈大哼一声,就像牛鼻孔里出气,声响还蛮大的,盖棺论定道:“妖风!”

“这帮不入调的小死尸!”我爸每次都是这么个开场白,来调侃这帮城里来的年轻人。

在他们来的前夕,村长黄二膀就吆喝全村人给他们在村里造了一排平房,屋顶上的茅草扇都盖了两层,就为了对付上面的检查。你说这么好的房子,比村长家都高级,平常人家就更不用说了,但你知道他们来了都干了些啥吗?才住了没几日,他们居然把这排平房拆掉了,东西嘛全都拖到村外面蛮远的山上,就是那座后来被他们命名为仰天山的山顶上。就在少女不该有的大肚皮上重盖了一排平房,还挖了山上的红泥,把房子的四墙都涂得血红,老老远就看得光光灵清,尤其是在大太阳底下,就像一只红毛雄鸡傲立在山顶上,怒视着小山村。

村里人把头颈都摇断了。

这红毛雄鸡站在山顶上,就跟站在人家屋脊上是一个道理,不吉利的,要闯大祸的,说不定哪日一把天火就把整个村子烧得精光。

村里年长的就卖张老脸皮,去跟村长黄二膀摆个理;年轻点的只有求个情,开口闭口村长长村长短的,他们都恳请他去跟公社里说说,别让他们住到山顶上,就算硬要住在山顶上,也把墙头涂涂黑或者涂涂白。红墙是不作兴的,平头百姓哪有这个资格住红墙房呀?老话说厚德载物,你得要有多大的德才能载多大的物,命里不该有的,那都是要招祸水的。

黄二膀还真是个黄泥膀。我老家那搭儿的土话里,“二”和“泥”谐音。他一只裤脚高,一只裤脚低,一双脏脚拖着对破鞋,腿肚子上沾着不少黄啊红啊的泥巴,混充勤劳者,谁不晓得他整天背着双手,一双破鞋吧嗒来又吧嗒去,在村里到处乱转,脑袋歪别着,远看就像天生装错了位置,脑袋右边只有半只肩,左边倒有一只半,也不晓得他是想在村里寻啥东西。

在我老家那搭儿,一个女人死了头个男人,这个女人会从儿媳妇摇身一变成了公公家的女儿,公公又给她招了一个女婿进门,而且这个女婿还是个黄毛小伙子。那么,这个上门女婿就叫“黄二膀”。他嫁进门来给寡妇做第二个男人的行为就叫“填黄二膀”。

当然,在黄二膀还没有出事之前,谁也不敢这么叫他,除非你不想在村里待了;直到他倒了大霉之后,一辈子别想站起来了,大家才喉咙甏响地喊他黄二膀、黄二膀,跟个昵称似的。我爸每次追忆往事,为了表明黄二膀当时的村长身份,也总是口口声声“村长黄二膀”。

黄二膀小白脸,原先在他家是个小混混,与我们村老村长家的小寡妇(老村长对儿媳妇百依百顺,儿子去世后,硬是把儿媳妇留在家里当女儿)对上眉眼之后,就跟黄鼠狼钻过鸡窠一般,就盯牢不肯放了,最后终于顺风顺水地嫁进我们村,成为两个八九岁便宜儿子的甩手爸。这是他白得来的,一点力气都没有花过。后来,总归有啥原因,老村长不得不将村长的位置让给黄二膀,他就像跟着升天的鸡犬,走路都两样了,两条腿掰得老老开,走路掰叽掰叽的,像只短命的梅头鸭。又过了一段时间,他的脚步有所改进,时常如螃蟹般横行。

他倒确实是只大螃蟹。

因为每年里总有一二回,他就会像只翻天的螃蟹,躺倒在地上,口里直冒白沫。

原来他嫁过来前,把有羊癫疯的病史给隐瞒了。

村民找他要求处理山顶上的红房子时,他就叉着个大腰,在他们面前开始像螃蟹般地横行,害得村民紧张地盯住他的眼睛,生怕他的贼眼乌珠双双朝上一翻;同时还盯住他说着话的嘴巴,确认飞溅出来的唾沫,确实是这个唾沫,不是那个唾沫,唾沫里面没有丝毫掺假的成分,是绝对安全的可以让人放心的唾沫,而不是需要承担连带责任,会让村长对你记恨一辈子的,只有自认倒霉的后果不堪设想的那个白色唾沫。

村长黄二膀就质问大家:“小样!你们也不掂掂自己的分量!他们是谁?你们又是谁?他们是北京派来的,是来农村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来的,谁敢去公社老三老四,不要命啦。我可不敢去,要去你们自己去;去了回不来,别说我事先没警告过你们。”

那些村民见村长黄二膀越说越激动,唾沫也多得异常,白得出奇,就趁他还没有突然倒地前,就赶紧道歉,低头认错,然后逃得比野兔都快。因为实在受不了在他面前的心理压力,只怕时间一久,他倒还没有倒地,自己已经心脏病突发,一命呜呼。

十二个城里年轻人听说了此事,倒是挺喜欢村民把他们住的红房子叫红毛雄鸡,雄鸡一唱天下白嘛,就索性把那排房子叫做“红鸡馆”。

我就问我爸,后来村里有没有天火烧呀?我爸说村里倒是没有,但是第二年夏天,老天爷还是把村口最大的那棵古樟树狠性命地劈了一记,就劈剩下一人多高的树部老头,像一把倒插的巨剑,以示警告。树部老头的树心里还直冒浓烟,幸亏发现得早,才没有酿成火灾。

我爸说,这都我们村的祖宗积德,方能逃过一劫的。

我很不以为然。

我爸又说这帮不入调的小死尸,哪有一个是好人呀,全是一帮坏坯,啥坏事情做不出来呀。谁家有两只鸡没有看好,跑出去寻食,眨眨眼工夫,就被他们撸去杀杀吃掉了。甚至是小鼻头家的那只虎斑猫,也在第二年冬天不见了。那只虎斑猫多少好看哩,是猫中之猫,全村就独子皇孙这么一只虎斑猫,胖笃笃肉嘟嘟的,日里就孵在小鼻头家的老虎灶上的壁洞里,呼噜呼噜地睏大觉,到了夜里,它就是神仙老虎,抲老鼠是不晓得多少厉害来,一夜抲三四只是随随便便的,总归不用人喂猫饭的。可是,它说不见就不见了。小鼻头东寻西找,终于在仰天山的一棵大树身上找到了他家的虎斑猫。只不过剩下张皮,而且还是被反钉在树上。

小鼻头头一眼看,还以为是张狗皮或狼皮,他想猫皮是没有那么大的,而且毛皮在里面,光看还看不出来是啥皮。他有心扯下来一看嘛,人都晕倒了。

小鼻头的鼻头就像支铅笔,上面倒是有一点粗的,也不晓得怎么回事情,粗到鼻尖前面点就突然细下来,两个鼻孔就像铅笔头那么细,进气出气都是交关吃力的。平常日子他也要鼻嘴并用才行,一天到晚张嘴露个大舌头,跟条老狗似的,他哪里好激动的呀。发现那张皮确实是他家虎斑猫的,小鼻头就激动死了,小鼻头的鼻头还有个屁用呀,嘴巴张大到极点,连只生鸭蛋也能随便塞进去。小鼻头大口进气,小口出气,但还是不够有气,脸涨得跟猪肺头一样,不光红得发黑,而且满脸红疙瘩,像皮肤急性过敏,一块块红肿了。

小鼻头嘴里呀呀呀了三声,就“扑”地仰天倒翻在山上。

后来,小鼻头要去红房子算账,要宰了那帮红毛鸡,要放火烧了那排红房子。小鼻头的老婆和女儿怎么劝都劝不住他。小鼻头的老婆就叫女儿去请村长黄二膀。黄二膀赶来了,像螃蟹似地横到他跟前,吆喝道:“小鼻头,你倒去动动他们看,我就先把你的鼻头削了,让你通通气!”

小鼻头狞笑着,口气石硬道:“好呀,你来呀!你来呀!”

他倒胆子大的,居然手捏柴刀,往黄二膀跟前欺。

黄二膀见小鼻头死都不怕,倒是棘手的。

他身一侧,给小鼻头让路,冷笑道:“好呀,你去呀,我看你小鼻头有多么正气在。”

小鼻头倒也骑虎难下,就硬着头皮往出村的路上挪了几步,头颈一伸一伸的,小鼻头已经不够用了,靠张大嘴巴在输气,呼嗒呼嗒喘粗气。

黄二膀偏催他:“走呀,赶紧!”

“小鼻头,我事先跟你说一声,等你走了,你老婆我会来照看的。”黄二膀盯着小鼻头的后背诚心诚意地说道,“你就放心地去吧。”

小鼻头慢了慢脚步。

“小鼻头,还有……你囡,”黄二膀又大声喊道,“我也会一起照看的。”

看热闹的人就唏哩哗啦地笑成一团,笑声乱七八糟的,因为他们平常都不是这么个笑法。这个笑法很不正常,也很不正经,声音都带着杂音,意味特别分明。

小鼻头这回站住了,他转过身来,怒视着黄二膀。

“小鼻头,你以为你老婆你囡都是好弄的呀?说不定还交关难弄的呢,我是嫌憎太吃力了,我看还是你自己过来照看吧。”黄二膀故意装出一脸苦相继续说道,“交给别人照看我也不放心呢。”

小鼻头就含糊其词地叫嚷着,倒是回转来了。

我爸说这帮小死尸真当不入调的,日里嘛磨洋工,磨洋工倒还随它去了,就是还要帮倒忙,做出来的生活都要我们重弄过的,比他们不弄的还要吃力和麻烦。到了夜里嘛那个乱呀,深更半夜还在山顶上吵翻天,赛过跟夜鬼一样,都是夜里做市面。唱歌的唱歌,吹口琴的吹口琴,吹笛子的吹笛子,嚎叫的嚎叫……一群妖魔鬼怪,一片鬼哭狼嚎。有人还看见过他们在山顶上跳奇模怪样的舞,那是会招来不干净的老东西的。山神也会被他们吵得心烦,谁受得这么夜夜折腾呀,总有一天会招报应,你看着好了。

“那是他们的娱乐活动。”我妈就说,“什么嚎叫?那是吟诗。”

“就你日能!”我爸瞪我妈。

我妈说:“谁不想把日子过得开心些?你说他们从大城市来,关在这山角落里,容易吗?”

“又不是我们三请诸葛亮、四请太娘娘地请来的,是他们自己要来的,怪谁呀?”

“他们是响应国家召号。”

“国家还说要入乡随俗呢。他们随了吗?”

“他们又没做啥出格的事情,你咋不说他们教村里的孩子读书、唱歌和吹口琴笛子呢。他们都是有文化的人,你以为都像你呀,活着就是食饥睏觉,一说到明天的事就头痛。”

“你有文化!我看你是中他们的毒太深,总有一天会死在这个上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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