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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二章《延安文学(2021年5期)》(5)

熬肉

吕志军吕志军,陕西洋县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延河》《延安文学》等,出版小说集《风过窄门》《寒冷的夏》。

“你把这碗熬肉给妈送过去。”秀兰把大饭盒用袋子装裹好,递到丈夫王朋手里。

周末最盼望的,就是一顿熬肉。熬肉是汉江人的至味。“小时候哪有这口福啊,别人家起发姑娘接媳妇,妈去随礼吃席,打包抢回来几个肥肉片片,塞进嘴里,就跟过年一样。”王朋给秀兰感叹。现在好了,不再是来了尊贵的客人才舍得,想吃就能吃。

秀兰在一家事业单位上班,她和王朋结婚才半年。宽敞的三室两厅新房,在县城最好的地段,结婚前已经装修得金碧辉煌,冰箱空调沙发灶具卫浴,一应俱全。婆婆说,就一个儿,就结一回婚,不把条件搞得好好的,城里媳妇还不笑话咱农村人啊?八万元彩礼,分文没动陪嫁了回来,还搭送了电动车,大彩电。王朋一个月四千元工资,秀兰每月三千多元收入。一个西部地区的县城里,这是人人羡慕的家庭。秀兰看着丈夫一天天有了小肚子,心里美。谁不希望老公富态啊?男人富态,有气派。别人也会说,看把你男人喂得,功劳。

媳妇儿的话是圣旨。挎好饭盒,王朋电动车向街面儿骑去。

王朋的父母是农民。土里的钱不好刨,带上日久积蓄进了城。千寻万找,租到了一间门面,卖水泥。房子二十个平方,两边两摞水泥到屋顶,中间一人宽的道,留下进出。卷帘门后面支一座磅秤,秤台上放计算器和账本,秤后一张小方凳,坐人。王朋的妈妈在沉沉的秤砣后接待客户。爸爸有力气,跑采购和销路,顺带催收欠款。

水泥店的生意倒是红火。能不红吗?改革春风吹满地,神州处处有生气。农民富了要盖房,居民富了要盖房。房是国人一辈子的大事。在农村,房子烂索索的,说话狗都不听。王朋的爸妈做生意挣了钱,先把泥瓦房推倒,盖了三层小洋楼。不几年又攒下了几十万。到了王朋说媳妇儿的时节,千挑万选。秀兰的爸妈是双职工,城里日子过得滋润。有一院房。秀兰是独生女,是爸妈的命,要星星,绝对连月亮都会摘下来搭秤。“你说,我们挣下攒下的,还不都是宝贝的?”秀兰的妈常给秀兰的爸唠叨。不能亏了下一代,这是所有父母的念想。还有一层,没有说明。娃越有钱,越成功,父母越有面子。不是吗?秀兰家家底殷实,王朋家生意兴隆,两人又在同一所高中同过学,也算门当户对。两家一拍即合,亲事就定下了。

王朋的父母挑了县城最好的地段,最好的十八楼层,最好的户型作婚房。八十万多吗?不多。北京一套这样的房得八百万。八十万少吗?不少,这个西部的县里多少人家一辈子也没有八万的存款。总之,王朋的父母付了全款,钱袋干了。朋友说,你们舍得。看你们拿啥进货?不要给他们装修啦,他们装修,既合自己的心意,又能锻炼他们吃苦。王朋的父母说,货边卖边进,碍事不大。给他们装修好了,了了自己一桩心愿。房子装修,家具配齐,连借带凑,又花了十几万。“咋样?满意吧?”带儿子儿媳看房子的时候,王朋的妈妈珍珍问。王朋说好,秀兰也说不错。老两口乐得就像树枝上的喜鹊。

老两口这些年不容易。水泥店小得不容人转身。冬天,当面就是寒风,夏天,抬头就是毒辣的太阳。忙累一天,爸爸骑上车子载着妈妈回乡下。洗涮,做饭,刷锅,打扫卫生,忙完,十二点多了。农村人勤快,天不亮下地,或者进城打工,或置备货物,觉没醒透又要赶往店里开门营业。风里来雨里去,爸爸眼看有了风湿关节,天气有变,腿疼得不敢挨地。妈妈得了沙眼,迎风流泪,眼泡常年肿胀。迫不得已,把店里腾挪出两个平方,支了一张床,床头放一块木板,垫上砖做灶台,吃住在店里。搬水泥,袋子一起一落,灰尘满天,只好拆了一个空调纸箱子遮挡灶床,但哪里遮得住。

王朋骑着车,春风浩荡。路上碰见一个熟人。在小县城,拐几个弯,一辈子没见过面的都是亲戚。不像大城市,对面住了一辈子,也是陌生人。他停下车子,脚支着地。你干啥去?给我妈送饭去。你孝顺啊。呵呵。巴拉巴拉,说完了,熟人走了,王朋问自己,我干啥去?哦,送饭去。他拧大电门,向丈母娘家奔去。

周末,人格外得多,送走一个又来一个,大半天了,珍珍的屁股没挨上几次凳子。丈夫黑黑收款去了,店里她一个人,早上买了碗热面皮也顾不上吃。想着黑黑在外面跑,忙里抽空把灶台抹洗过,五花肉切成块儿,糖汁裹了,铺上土豆豆腐,连白菜条一起罩上,慢火熬炖,做了一锅熬肉。姜葱的味儿窜在糖汁的味儿里,甜甜中有点辛辣,就像自己的生活。肉香在店里飘荡,和水泥的灰尘味儿勾搭在一起。回头看热面皮,哪里还吃得成,都成圪塔了,一层灰,倒了。

喘口气的工夫,黑黑回来了,电动车门口一蹲,在秤上一扑踏坐下。珍珍看他满脸不高兴,问咋了。还能咋了。黑黑没好气地回答。珍珍去肋巴接了一盆水,放在黑黑面前,洗把脸吧,吃饭。黑黑说,都是些啥人嘛,来买的时候说得跟花儿一样,糊到墙上了就不言传了。珍珍知道又是收账碰了钉子,安慰说,没事,以前还不是这样,不催个三回五回,能把钱要来?黑黑说,以前你欠三千五千,可以,现在我要进货,拖不起啊。光顾着自己方便,想过别人的难场没?珍珍说,咱们还有两万块钱,先进半车,卖了再进。半车整车一样的运费过路费,利润就减了半。他们这不是坑人吗?正说着,有人来买水泥。黑黑赶忙站起来笑脸迎住。老哥你买哪个标号的,要多少?买主说,老远一阵肉香,把我诱到你这儿来了。珍珍说,熬肉,等会儿开了锅,吃了再走。买主笑了,接过黑黑递给的烟。黑黑给点上。我买五吨。买主喷出一口烟雾,把烟屁股凑到眼前,好猫啊?好烟。你咋不抽?黑黑说,我不抽烟。就凭这服务,后面用水泥,就来你这儿买。珍珍说,那好啊,你更要吃了熬肉再走。买主留了送货地址,联系电话,交了定金,摆摆手,货真价实就好得很。走了。

黑黑洗了脸手,把毛巾摘干,递给珍珍。珍珍洗完,黑黑已经把熬肉、米饭端上了秤台。两个人吃着饭,黑黑说,跑来跑去还受气,这一天累得。珍珍说,要不咱给朋娃说说,去和他们住,离得近,来回方便,吃饭也干净。黑黑说,就是,结婚半年了,他们的热乎劲儿也过去了。当初买房就考虑了给咱留一个房间,现在说正合适。咋个说吗?锅里的熬肉给他们也做着呢,你吃完给他们送去,借着机会说。我不去,你去。

珍珍换了干净衣服,把熬肉装了保温盒,提上,往王朋家去。

秀兰横卧在沙发上看电视。珍珍进了门,秀兰接过饭盒,妈,我们今天也做的熬肉,还说王朋回来给你们送点过去呢,这王朋一天跑的。你们最近生意好吧?珍珍说,欠账多,回款难。电视声音很大,珍珍把声音调低一些。又看湖南台啊?几个年轻人整天耍嘴皮子,这能叫个电视?秀兰说,看热闹嘛,这个你不懂。珍珍说,我们是落伍啦,在农村,要是谁天天这样卖嘴,早被人唾死了,更别说当明星。秀兰说,生活好就是要享受啊,活那么沉重干嘛?珍珍说,人是要干活的,不干活,不拼命,咋能有饭吃。你看你爷你婆……话还没说完,秀兰拿了一颗糖递给珍珍,妈,那是老皇历。过去没吃没穿,只能苦着累着挣命,现在都富了,先要吃糖。珍珍把糖放下。茶几上一盘苹果,红艳艳的耀眼。苹果旁边,也有半抓香蕉,还有冒着香味的火龙果。忙了大半天,没顾上喝水,又走了十几分钟的路,嘴里干渴,这水灵灵的果实老在珍珍眼前晃,都在诱惑珍珍的鼻子和喉咙。秀兰没递,她也不能伸手。但珍珍有更重要的任务。秀兰,我想和你商量个事。秀兰眼睛盯着电视,说,妈你说。珍珍说,我和你爸天天跑来跑去的,连口干净饭都吃不上。秀兰说,是哩,店里灰尘大得很,那次我在店里一会儿,回来三天嗓子都是疼的。珍珍说,我们年龄大了,身体不能垮,我和你爸得给你们多挣点。你爸腿疼越来越重,我这眼睛也越发难受了。我们就想能吃住得好一点。秀兰说,对着呢妈,你们需要就近租间房子,不然,水泥店里的饭咋吃得下去啊!

珍珍半天没能把话绕回来,干坐了一会儿就回店里去。路上车来车往,本来熟悉的道路,她似乎一下子陌生了。她想给儿子王朋打个电话,但秀兰一口一个妈叫得亲热,没有半句不想让他们入住的话,她和儿子开不了口。代沟,观念,习惯,都是一条条鸿沟,现在年轻人就是不愿意和父母住。可是两个环境中出来的年轻人,为什么就能彼此相融,晚上一个不抱着一个就不能入睡,他们的鸿沟在哪里?

回到店里,黑黑问她谈得咋样。珍珍说,王朋出去了,秀兰一个人在家,没有提说,还是和王朋商量一下再说吧。黑黑说,也是。又问,你咋不把保温盒拿回来,下次拿啥给他们送饭啊?

在汉江流域,人生有几件大事马虎不得。一是盖房,一是嫁娶,一是葬礼。现在又添了一件,过寿。随着农村年轻人不断融入城市,乡村不再热闹。老人一个接一个去了城里,或者遁入地下,丧葬的礼节仿佛提前了。人们越来越重视在老人活着的时候向他们致敬。因为到了城市,殁了的老人,很多被火化,曾经受过故人恩惠或者噘骂的后人,再要向其告别已是不能。乡村因老人去世而唱的大戏一去不复返,那些挂满枝头的招魂纸扎一去不复返,那些年轻人抬着棺椁耍丧的场面一去不复返。多少被接到城里的老人再也难见故友,孑孓晚年。

他们默默死去,乡村也孤单终老。

王朋奶奶的七十大寿,珍珍看得很重。老人比自己还辛苦,她现在风烛残年。大寿之日,才有奶奶的满脸欢笑,才有四世同堂,绕膝的天伦。老人住在乡下。自从珍珍和黑黑住在店里,老人就踽踽独行形只影单了。每次回乡,看到的是奶奶坐在门墩上无尽的张望。珍珍给奶奶洗脸,洗脚,擦身子。把奶奶的换洗衣服拿出来,在盆里揉搓干净。奶奶说,媳妇儿啊,黑黑是咋修了福,我是哪儿积了德。珍珍说,妈,应该的,我们太忙了,没照顾好你。

别人说黑黑是个孝子,其实每个孝子的背后,是孝顺的媳妇。

为这次大寿,珍珍和黑黑把店关了,准备了好几天。珍珍通知了所有的亲戚,连远嫁南方的女儿春春也叫回来,一再叮咛,把宝贝蛋蛋麦子也要带回来,不然咋叫四世同堂呢。珍珍也给秀兰提前打了招呼,一定要请亲家亲家母来参加。

这一天张灯结彩,人山人海,锣鼓喧天,欢声笑语。

村里的人几乎都来了,彰显着人们对黑黑和珍珍人品的认可,洋溢着亲朋好友对奶奶的祝福和恭贺。

奶奶拉着麦子的小手不松,胖乎乎的小手在奶奶干枯的手掌里,像枯荷的叶子里冒出一骨朵荷苞,晒干的玉米棒棒中又抽出了新穗。奶奶不要任何人给的贺礼:大都是一个红红的红包,里面封着吉祥数字的钱。也有老头老太太给她送来特别适合吃的零嘴。

奶奶坐在场面上,春风满面。她问春春,在南方适不适应,是不是经常吃她给寄回来的那些腥臭的海鲜,海有多大,电视里说刮台风,台风来了你往哪里躲。麦子嘴利,祖奶奶,你跟我们回去,我带你去海里游泳。奶奶笑得嘴都咧到耳背后了。奶奶说,水里怕得很。朋娃九岁那年,尿坑里那点水,差点都叫淹殁了。秀兰说,奶奶快说,咋回事。黑黑说,朋娃小的时候淘气,一天追一只老鼠,追着追着就到了尿坑边,扑老鼠去,把自己扎进尿坑了。奶奶后脚撵着,眼看着他掉了进去,伸手去拉,拉不上来,跳进去,推上来的。他胖啊,我吓得也没劲儿了。一身衣裳,洗了几遍,还是臭了半个月。大家都笑了。王朋脸红红地笑。

晚上客人散尽了,奶奶休息了,剩下亲亲一家人。珍珍问王朋,你回来给你婆买的啥?王朋说,我和秀兰商量了一下,婆年龄大了,少做点饭,给买了一箱方便面。珍珍气得,抚着胸口半天没说话。黑黑说,你这么大的人了,这就叫你做事哩?你做的是个球事啊!没你婆,还有你的世事?秀兰说,现在给婆拿点钱过去,补下心意。王朋说,我身上没装钱。黑黑一缸子水泼在王朋脸上。春春去挡黑黑。秀兰给王朋挤个眼色,两个人骑车连夜回城去了。

珍珍流了眼泪。她倒不是为方便面生气,过寿这么大的事,亲家有多大的事耽搁着走不脱?我们这一家在城里人眼里,有多大的不值价?春春说,妈,你别哭了,你们把店关上一阵子,我接你们到南方去,那里天大海大,去散散心,钱又挣不完。珍珍说,娃呀,你生活不宽裕,你却不说。我们不能去祸害你。春春说,听谁乱说,我们过得很好。慢慢年龄大了,你们趁走得动,到处去看看,世界大得很。麦子插嘴说,海大得很,我和妈妈都占不满。你们去,也占不满。

隔一天,珍珍收拾过寿铺排下的摊子,亲家母打来电话,连连道歉,说秀兰早给她说了过寿,时间一长,自己忘记了,都是自己的不是,叫珍珍多多包涵。又从微信转账发来五百元贺礼,请珍珍转交奶奶。珍珍电话里说,我手里正忙着活呢,把电话挂了。

珍珍一直没有和王朋说住新房被拒的事。她想,虽然讲求扶老爱幼仁义孝悌,终究一辈人有一辈人的世界,还是自己想办法的好。她趁着空闲,给黑黑做工作,自己租间房子住。黑黑说,租房放车子安全了,吃饭干净了,可一个月得好几百。和朋娃商量一下,三室两厅的新房,空着也是空着。再说,咱们也就晚上去落个脚。珍珍劝不住。黑黑给王朋打电话,说,朋娃,我和你妈商量了,去新房住。你和秀兰合计一下。王朋语气里显得惊讶,说,爸,你们住我家没问题,我回去就和秀兰商量。过了几天,没有回音。黑黑又打电话。王朋说,爸,秀兰怀孕了,很快得给她雇个保姆。保姆将来住哪儿啊?黑黑说,不是三个房间的吗?王朋说,秀兰怀孕了,她妈要来做饭洗衣服,总不能让她妈跑来跑去吧?黑黑生气了,说,我们把店关了,我和你妈去伺候你们生娃。王朋说,爸,你听你说的,你们挣钱要紧,娃将来上学买房都还要靠你们呢,咋能把店关了呢。黑黑把电话一挂,就想找个沙袋,上去拳打脚踢。女大不由娘,这儿大了也由不了爸。小的时候,盼星星盼月亮,盼着子女长大。他们长大了,却把自己一脚蹬了。村里的何娘娘,生了五个儿都说福气大,结果何娘娘临死,都没有一个儿把她接到家里赡养,这个推那个,那个推这个,活生生的《墙头记》。落气前的一天,他去看望,老人孤零零躺在稻草床上,黢黑的屋子里,只有两个眼珠子泛着点光,映照着床边散发着骚味的尿桶。老人说,黑黑,你好,要了一个儿,他没得推。你说这人活着为了个啥啊,个个都是狼。一头狼咬不动就走开了,五头狼,会看谁咬得更厉害。我一天要口水都喊不来。想当年,何娘娘是何等威风,一声呼喊,五个儿能把村子掀起来。可是临了,也只有三尺床板陪着。遗憾的是,何娘娘一直头脑清醒,眼不花耳不背。儿子儿媳在跟前的言语和脸色,她听得真看得切,除了忍受,还能有什么办法。有人说,告他们,他们这是遗弃罪。那些儿子放出话来:谁说我们遗弃?你们谁家老人像我老娘那样,快死了让我们养得还耳聪目明?何娘娘听了别人要告儿子的话,挣扎着摆手,你们别作孽,我就是饿死渴死,他们都是我的儿,我不告,你们凭什么告?对于善良的人来说,即使明明知道前面地雷阵已经埋好,绞刑架已经搭起,但对残忍仍抱一丝期待。就像一位母亲,即使灭了人性的儿子杀了人,坐了几回牢,还是期望他能在下次住手,浪子回头。何娘娘就是这样的善良人吧。

黑黑觉得自己正在朝何娘娘的路上走,但又宽慰自己,儿子毕竟没有太多的违逆,等他们当了父母,就会知道父母的辛苦和宽大。

这天,王朋骑着车子过来,给珍珍提来二斤橘子。珍珍给王朋说,我们手脏,你自己剥。珍珍剥了一个,一半填自己嘴里,一半喂给黑黑。王朋说我这两天上火,不敢吃。这话倒是真的。秀兰怀孕了,他去买了各样水果,给秀兰补营养。结果自己先吃上火了。橘子最上火,他把橘子提到了店里。珍珍忙得多半天顾不上喝口水,嚼了几瓣橘子,感觉渴也解了,嘴里的干苦也没了。用袖子把方凳抹了,递给王朋坐。王朋不下车子,脚撑着地。珍珍问秀兰怀孕反应大不大,吃饭吐不吐。王朋说,没事,已经不太厉害了。珍珍说,我这两周没去看她,心里火燎一般,觉得亏欠媳妇儿的。我去冲碗荷包蛋,你给秀兰提回去。王朋说,她以前爱吃荷包蛋,怀孕后不爱吃了。那她现在爱吃啥?爱吃炖肉,盐要少,汤要清,还不能见肉。黑黑笑着说,她是鲁提辖买臊子啊。王朋说,真的,我去饭店买了几次,都是喝几口不称心,全给我吃了。珍珍看王朋肚子果然又胖了一圈,说你小子也生娃呢。珍珍留下王朋和黑黑说话,骑车去了菜市场,挑了几节胖嫩的莲藕,割了二斤精肉,买了刚出地的生姜,又提了两箱特仑苏奶,匆匆回乡里去炖肉。奶是给奶奶的。水泥店里锅小火小,不如乡里的灶用着敞亮,炖得烂透。

黑黑一边应对着买水泥的客户,一边和王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王朋说,爸,你看秀兰就要生了,每月得上医院检查,我骑车带着去很不方便。黑黑说,尿长的路,打车去,出租车满街是。王朋说,坐出租车也不遂心啊,一时有一时没的。黑黑明白了,说,那你们就买辆车,现在年轻人也都买车哩,你看村里几个小子买了车,回村去张得那个样子。有了车,回去看你奶奶也方便。王朋说,我就是这样想的,但是钱不凑手。黑黑问,你想买啥车?皇冠帕萨特都不时兴了,我们看了辆沃尔沃。多钱?三十多万。啊,这么贵?车要买好的,买了烂怂车,想添钱进去都不行,一步到位。黑黑想想也是这个理,说,我这儿攒的也没有多少啊。王朋问有多少。黑黑说,前段时间紧张得进货都没钱。这是最近紧着收了几笔账,也不到十万块。王朋说,爸是这,你给我凑十五万,其他的我们想办法。黑黑说,去你丈母娘家也借点,缓一半年给还上,不用出利息。王朋说,我也这么想呢。临走,王朋叮咛黑黑,我下周就想买,爸你把钱提前准备好啊。王朋走了,黑黑觉得自己失了口。自己才有了进货的钱,这下不仅没有了,还得再借五万。可是给儿子买了车,自己坐上回乡里去气派,拉母亲到城里来转转也轻便,觉得还是很划算。

小汽车提回来了。放了炮,挂了红绸带。黑黑给王朋说,走,回村看你奶去。车一停下,又放了一圈爆竹。一群小孩子围了上来,摸摸车门,摸摸车屁股,对着镜子做鬼脸。黑黑脸上堆着笑,眼睛紧紧盯着小娃们的手,呀呀,这儿碰不得。呀呀,那儿摸不得。有村里人问,这啥车,晶光闪亮的?黑黑自豪地大声回答,沃尔沃,三十多万呐。有人对车标瞅来瞅去,嘀咕道,这不是新款的卡罗拉吗?办全手续也就十五万。黑黑说,咋会呢,你就不认识。朋娃给我说的,他还能哄了我?

吃过了饭,黑黑给王朋说,走,拉你奶奶进城逛逛。奶奶死活不上车。珍珍悄悄问奶奶,为啥子不去,新车,娃的一片心意。奶奶附在珍珍耳边,说,你忘了?珍珍恍然大悟,从屋子里翻出一个尿不湿给奶奶换上,说,妈,这下不怕弄脏车了,我扶你上车。

东转转,奶奶满眼神奇,呀,这里原来是庄稼,现在都盖了楼房,叫人还吃啥啊;西转转,一个广场上,各种装饰,华丽异常,呀,这得花多少钱啊,我们挣一辈子钱,也不够弄这么一个物什。还没转完,华灯开启,满城的树流光溢彩,这条街上的灯光是飘雪花,那条街上的灯光是流星雨。再到一条街,镭射激光,翻天覆地地嗖嗖乱射。

奶奶坐在车里,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她忽然就流泪了。设身处地,珍珍也有着奶奶一样的身世经历,因而也有奶奶一样的感受,她觉得这世界变化太快,自己嗖然就老了,她们一直珍惜着的那些节俭和朴素一夜之间退潮消遁,他们遵循着的礼义仁智信仿佛瞬间被华美的灯光遮蔽。她回乡去,人人问她的是,你今年又挣了多少钱,你买房了吗,没有人再问她,你吃了没,你上哪儿去。她的儿子王朋跟她说的最多的,是妈,我想买这,钱不够。妈,我想买那,你这儿有多少钱。她觉得自己在乡村的时候,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身处华丽,也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感觉生活像一把鞭子,自己拼命跑着,身上依然不停地挨着鞭打催促。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走偏了路,跑偏了心,做这生意,是不是把乡村的自己丢了。

可是眼前的灯光和儿子不停炫耀按响的汽车喇叭,一再提醒她这就是生活,你爱与不爱,它就在这里,你走与不走,它推着你往前走。错与对,谁管呢!

珍珍给儿子说,朋娃,咱们买点纸钱,去你爷爷坟上烧烧。

店里的生意慢慢有些黯淡。钱都投到了虚拟经济,房地产泡沫四溢。南方的实业工厂一片一片地倒闭,打工的青壮年纷纷返乡。随着户口放开,人们不约而同地涌向中心城市,农村盖房的越来越少。看病、上学、买房,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国家准许生育二孩了,年轻人却不愿意生了,连婚都懒得结了。

珍珍的水泥店每天的货流量是明显的,每况愈下。现在珍珍不敢再多囤货,一个是自己手里没有余钱,一个是确实走货不快。黑黑过去很忙,现在外面的欠账收完了,可能的销售对象也没有购买意向。他闲下来了。

黑黑和珍珍商量,秀兰就要生了,店里我来照顾,你给他们看娃去。珍珍说,朋娃说了,他们要找月子中心。找啥月子中心,一个月两万的费用,谁出?过去祖祖辈辈在自家屋里生,也没见死过几个人。珍珍说,你听你,这是说媳妇儿的话吗?黑黑说,我觉得他们太娇气,亲家母照顾不了,还是你照顾不了,偏要不亲不故的人来照料。珍珍说,人家是专业的,培训过有证书。黑黑把嘴一撇,谁没证书?我修理了几十年地球,早就该给我发个证书,你卖了十年水泥,也早是个专家了。他们培训一个月就有证书了?你信吗?自己都没生过娃,要照顾生娃的女人,哄鬼呢!珍珍说,你别说了,你就是心疼你那几个钱。

黑黑还是不甘心,给珍珍说,你去和秀兰说,这次生娃,钱不能咱们一家出。珍珍说,那谁出?黑黑说,娃是朋娃的,也是秀兰的;是爷婆的,也是外爷外婆的。这次三家出。珍珍说,好,那你去说。黑黑吃着饭,扒拉几口,把碗一撂,我就不信了,我一个瘸腿天天出钱,他们粗胳膊壮腿的,反倒清闲。这就讲理去。

黑黑径直去找秀兰的妈妈凤霞。凤霞把黑黑迎进门,泡了茶,摆一盘水果在面前,凤霞说,亲家你来了就别急着走,好久不见了,住在一座城里,走动得却少。你们平时忙,我们也上班。这次见面好好拉拉话。礼貌地招待,反倒叫黑黑没了说话的勇气。黑黑说,我来也没事。秀兰眼看临盆了,这娃谁照顾啊?凤霞说,这个亲家别操心,我已经请了长假。秀兰我养大的,她吃啥喝啥我都清楚。黑黑说,那最好不过。我们现在也不忙了,珍珍也能腾出手,她照顾也行。就是不要去月子中心了。没听说秀兰要去月子中心啊?春春有了小麦,你们辛辛苦苦拉扯了好几年,秀兰的娃,你们歇下,我来管吧,她想去月子中心都去不成。黑黑放了心说,那就太劳烦亲家了,谢谢谢谢。凤霞说,都是一家人,有啥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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