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延安文学(2021年5期)》(6)
双双对对
田华田华,女,甘肃灵台人,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安徽文学》《朔方》《西部》等。
对对说:中国在世界上的地位是打出来的,女人在家里的地位是闹出来的。
——题记
一
刚进门就发觉气氛不对,开门的不是我妈,我爸难得地开了回门又坐回沙发,继续看他的电视去了。我妈背身在厨房里干活,脑勺上似乎都鼓着劲。
难道又发生“战争”了?
怎么了?我径直走进厨房问。
能怎么?我妈正在用钢丝球擦洗锅盖,面带愠怒,没好气地问,你来干啥?
来看你们呀!咋了?案板上有半截绿萝卜,我操起刀,当地切下一坨,咔嚓咔嚓吃着出了厨房。
我爸依然看电视,嗑瓜子,目不斜视,貌似沉浸其中。这两人真有意思,拿我当空气呢!
我跳起来,一屁股跌进沙发,以期引发我爸的反应。果然,我爸心疼他的沙发,转过脸严肃地说,看把沙发簧塌坏了。
怎么啦?我凑过去小声问。我爸极为不满地哼了一声说,没怎么。我知道男人一般不善于表达,像我爸这样话少的男人更是如此。从前,他们每次惊心动魄的战斗后,一般都是我妈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进行控诉。我是说如果有主持公道的长者或深表同情的邻居在场的话,我妈一般会表现得更加淋漓尽致。尽管她多数是战败方,但在陈述战斗过程方面,却有着绝对先天的优势。我妈的哭诉往往会最大限度地引发别人对我爸的痛恨及对她深切的同情。
我爸妈打闹了一辈子,到现在我都想不通,如此水火不容的两个人,是如何做到既有各自的坚守,又有共同的合作?四个孩子就是他们精诚合作的产物,他们是怎样亦敌亦友搅缠了一辈子的?
直到我爸68岁那年,一场大手术后,他的气焰才有所收敛。用我妈幸灾乐祸的话说,一刀把气给放了!事实上,那次手术后,我爸消停下来,开始跟我妈相安无事地过太平日子。这个固执又霸道的老头,虚弱到再也无力挑衅。真是谢天谢地,感谢大病,我们兄妹几个私下里发出如此不孝地感慨。
我决定从我爸这里打开突破口,到底怎么回事?
我爸说,怎么回事?还不是“闲事主任”瞎操心,把自己给气的。“闲事主任”是我爸给我妈起的外号,几十年了,算老字号,据说因我大姨而起。
我爸心有余悸地望着厨房说,你二表哥今天来请我们,为你大姨立碑子的事。“闲事主任”把人家弄得难堪的。你二表哥走后,我说叨了几句,这下把“太后”驾给惊了,可不得了了,连哭带骂的又跟我算起老账来。正说着,我妈边擦手边从厨房里出来,一脸的厉害相,我爸立刻闭嘴回到看电视状。我不由地感叹,风水轮流转,我妈这些年也是咸鱼翻身了,我爸居然越来越害怕我妈,这在从前,简直不可想象。
我妈坐下向我诉说原委,原来二表哥今天提了礼物来请我爸妈,准备农历十月初八给大姨立碑子,到时候要过事,请他们去参加。二表哥的原话是:我妈就你这么一个亲妹子。二表哥的话不合事实,严格点说,大姨的两个妹子都算不得亲妹子。小姨向来不怎么跟两位姐姐来往,大姨只和我妈亲,所以我们都理所当然地认为大姨只有我妈一个亲妹子。另一方面,二表哥带来了感恩,说我妈从前没少帮衬他们家,他们兄妹很是感激,记着我妈的好,所以舅家人都没请,但一定要请我妈去。
我妈就问给刘拐子立碑子不?二表哥说,不打算立,只给我妈立。我爸向来对大姨家的人不感冒,当时的谈话估计没参与,但听到这里忍不住插话进来,按咱们这里的风俗,两口子男人不立碑子,女人一般不立,给你爸都没立,为啥给你妈立呢?我妈白了我爸一眼说,给女人立碑子怎么啦?谁说给女人不能单立碑子?
我妈问二表哥,怎么现在突然想起这事,一般不都是三年立碑子吗?既然三年没立起来,人殁了都十几年了,这会立这有啥意思?你妈活着时又没活个好人。
二表哥说,正因为我妈活着时没活个好人,心里老觉得愧疚,这几年日子好了,就想给我妈立个碑子。至于我爸,跟我妈没埋到一块地里,也就不打算立了。
我妈问,立碑子是你们兄弟姐妹大家伙的意思,还是你一个人的意思?二表哥说是他一个人的意思,其他人没人关心这事。他就想给他妈立块碑子,就好像他妈站在那儿一样。二表哥说得很诚恳。
我妈说,让你妈风吹雨淋地站在那荒山野岭上干啥呢?嫌她一辈子还不够苦?我爸说人家不过是打个比方而已。说到这里,我妈想起了大姨活着时受的那些罪,心情一下子变得糟糕起来,对二表哥的态度就不好了,言语不免刻薄。最终她也没表态到底去不去,二表哥悻悻地走了。
二表哥一走,我爸就开始数落我妈。没眉没眼,不知道你姓甚为老几,人家不过是来通知一下而已,不是来征求你意见的,盘问来盘问去,费那劲干啥?一辈子老想给人家当家,太掂不清自己了,咋那么不会做人呢?
这些话引发了我妈的愤慨,跟我爸吵起来,从我大姨身上扯到她身上,从外部矛盾转换为内部矛盾,连哭带闹的,牵扯出几十年间两人的恩恩怨怨。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怎么打她了、怎么虐待她了,鼻子打破了,胳膊折折了,头发连头皮扯下几大把,记得清清楚楚,一说一大摊,直把我爸骂得哑口无言。
我对你大姨的感情,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妈希望从我这里得到理解和支持。这个我当然知道。我妈跟大姨的情份已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姊妹情深,这说来话长。
二
我外公一生娶过三个女人,并非家大业大而三妻四妾,据说他命里克女人。头一个不堪忍受阿家的虐待跳了井,留下三岁的双双。隔两年又娶进一个,看待得比先一个好些,生下一个女子后阿家原形毕露,加之又是肺病,郁郁寡欢中撇下三岁的对对撒手而去。外公给两个女儿取这样的名字,绝非受某句温润如玉的诗词的启发,或感动于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这个生于1924年的农民,木讷又愚昧,实在没有这样的才情,与“双双对对,明月照人来”丝毫不沾边。
大约外公已经意识到,在将后漫长的岁月里,他能给予两个女儿的关爱和保护显然是力不从心的。他希望姐妹俩像套在犁上的一犋牛,出双入对,共同负荷人世间的辛劳。
对对小双双6岁,是姐姐一手带大的。人人都说双双像对对的妈,这就奇怪了,亲女子不像,旁人倒像,恐怕就是缘分。反正对对也记不清自己妈的模样,想着就是双双这么个样子,受了委屈时心里就想叫她一声妈。
这边人常说,头一个媳妇撂过墙,第二个媳妇当老娘。外公把两个媳妇都撂过墙后,娶回的第三个媳妇自然得当神一样供着。我这个小寡妇外婆,怀里抱着我小姨嫁进门。来之前就打听到这家的阿家厉害,虐待媳妇恶名在外,人家有备而来,一进门跟阿家刀子斧头干上了。阿家是欺软怕硬的角色,遇到比自己强硬的对手,很快绵软下来,这就使她在家里没人敢惹,生下两个舅舅后,更加不可一世起来。这样姐妹俩自然没什么好日子过。
后妈很快驯化出一个后爸。外公从外头回来,听到的尽是前面两个女儿的不是,明知三个小的一窝亲,吃得饱,穿得暖,值金值银,两个大的另眼看待,但为了息事宁人,只好装聋作哑。有时为表姿态,免不了要昧着良心教训打骂。双双一天书也没念过,对对勉强还上了几年小学。双双在娘家的日子是在拾柴割草,做饭烧炕,没完没了抱磨杆,背上驮了妹妹驮弟弟,披星戴月去生产队挣工分中熬大的。
双双脾气柔顺,轻重的活儿,搁身上不吭声,挨打受气抹两把泪就过去了。对对性子烈,受了冤枉,要争辩;挨了打骂,要呼天喊地,这就使她受气更多。双双总是竭尽全力保护妹妹,背柴捡大梱,推磨抱头杆。干了错事,不管谁的,都往自己身上揽,双双额颅上有一块伤疤,是正舀饭的小外婆一铁勺过去给挖的,那一勺本来是给抢吃东西的对对的。
说到批评二表哥的事,我妈突然问,你大姨是几时去世的?我说,至少有十一二年了吧,彤彤今年都14了。记得大姨伺候完我生彤彤,回去不久就殁了。我妈说,对着呢,看你都记得八九不离十,你大表哥居然记不清,有这么当儿子的吗?我爸明显无法忍受我们的谈话,但又不好发作,手执遥控器对着电视一顿乱调,一会儿秦腔,一阵子广告,弄得我们的谈话无法连贯。
我妈说,走,卧室里说去。
我妈说起有一年碰上二表哥,问起给大姨捎的治头疼的药,吃了有效果没有,二表哥不好意思地说他还没顾得上过去。那时两个表哥已经分出去单过几年了,二表哥从外面做工回家几天了,却腾不出工夫去看望生病的大姨,连他自己都觉得脸上挂不住。这事引发了我妈强烈的不满,每回说起来都要骂上好一阵,牵出他们兄妹的种种不是。我妈长叹一声,摇摇头说,没一个好东西。
在农村,60多岁的老人离世,大家普遍认为很正常,儿女们说起来也不会太过悲伤。毕竟这个老人在世上活得已经够长了,如果继续活下去,只会成为儿女们的负担。我们村有个媳妇骂老婆婆,说老牛死了,还能吃肉卖皮;老母鸡还能炖锅汤;你老死了,我一毛钱的好处没有,还得棺板老衣抬埋你。大姨的几个孩子倒不至于如此恶劣,说起来还算孝顺。如果硬要说不孝,就是一个个日子都过不到前头去,实在是有心无力,这是大姨常替孩子们开脱的话。
三
小时候,我妈不止一次地给我们描绘过大姨出嫁的情景。过粮关那年,18岁的双双由家里人做主,嫁给了家在山区大她十几岁的刘拐子,换取了刘拐子家好多粮食。一红一灰两匹骡子,夜间来,天明去,气咻咻地往家里驮了好几个晚上。娶亲那天,刘拐子没来,来的是他哥哥。是自觉长得不体面,还是怎么回事,反正刘拐子没露面。世上就有这么奇怪的事,但必定是有缘由的。双双不情愿,哭了3天。对对也跟着哭了3天,为姐姐嫁了个不般配的老男人,也为姐姐一走,丢下可怜的妹子没人管。
双双是让人硬抱上骡子的,除了那身浆得硬邦邦的红衣服,没有一点新娘子的喜气。
临走时,伏在骡子背上的双双拉起妹妹的手说,我走了,没人给你护驾,千万甭跟咱妈顶嘴了。话还没说完,骡子屁股被人拍了一把,昂起头得得得走开了。对对追着骡子跑了好远,直到山路转弯不见了娶亲的人。对对从小没有妈,从她不断重复的描述中,听得出她对姐姐有着母亲一样的依恋。
我妈说大姨很羡慕她,因为她跟我爸是自由恋爱,这在上世纪60年代末的陇东农村,并不多见。所谓自由恋爱,不过是见过几次面,相互看上了而已,叫一见钟情更恰当。我妈结婚时外公家没要粮食,我家可不像刘拐子家地多粮多,但要了我们那一带最高的彩礼。小外婆认为不能白养女子,更何况这么俊的女子。这跟我小姨后来结婚时,一分钱彩礼都没要不能相提并论,因为小姨是干公事的,女婿是国家干部。
当时我爸非我妈不娶,跟我奶闹得一塌糊涂,家里只好鼓硬腰子,掏了大彩礼娶了我妈,这为日后我妈和我奶的矛盾埋下了伏笔。
刚开始,对对还过了一阵好日子,两年过后,她的腹部依然平平,加之二媳妇进门就生养,这使她的日子逐渐变得难过起来。村里人闲言碎语,阿家打鸡骂狗,说花大价钱买回来个“铁公鸡”。对对瞒着阿家去找中医,药吃了不少,但都不顶事。大家见她又瘦又小,断定八成不能生养。
小两口本来很好,可福来经不住他妈的撺掇,在对对实在受不了阿家的讽刺挖苦偶尔顶嘴时,为捍卫母亲的尊严,违心地去打媳妇。这里的男人都打媳妇,“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作为男人有责任“教训”自己的媳妇,否则,就是失职。
对对挨了打不想回娘家,就往姐姐家跑。双双心疼得直掉泪,收留住下来。那会双双已经有三个娃娃,庄稼大,牛羊多,忙得黑白颠倒,但不管多忙,妹子生养的事是头等大事。
双双领妹子去十里开外找一个人称“送子爷爷”的老中医,据说他精湛的医术为好多不孕的女人调理出了孩子。去的时候没啥拿,连夜炸一包金黄酥脆的油饼,提上半篮子鲜鸡蛋。老中医说对对气血不足,得好好调理一段时间。开了药,约好下回看病的时间,走时夸赞说,油饼实在好吃。双双很高兴,说只要我妹子能生下娃娃,油饼回回有。
双双觉得这还不保险,又带对对去旺子坪求神拜佛,据说那里的神很灵验,有求必应。为虔诚起见,姊妹俩抱着大公鸡步行前去。
有双双撑腰,对对心里憋着一股子劲,生不出娃娃,誓不罢休。但又不想把药拿回家去吃,遭人白眼,落人话柄。双双就把锅拔掉,在灶堂里支几块砖头,黑烟黄烟地煎药。药吃得差不多了,福来也来找对对了,双双说叨福来几句,就打发他们回家去,叮嘱对对下个月身上干净了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