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延安文学(2021年5期)》(1)
野猪来了
杨逸杨逸,女,吉林省吉林市人。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福建文学》《湖南文学》等。
一
我和老邴开他那辆十四岁的老宝来去韩屯。
老邴拿起了手机说:“给我太太打个电话。”他一说这话我心里就腻歪,且不说老邴长得多粗壮,就冲他祖上八代都从土里刨食这一桩,他天天挂嘴上那仨字——我太太,就让我胃里直晕船,想吐又不敢吐。
想吐不用解释,不敢吐就复杂了。老邴是我顶头上司,官也不大,副乡长,但不偏不倚管着我。我是乡民政助理,正好比他矮一级。
我就带着晕船的胃,继续坐在副驾驶座位上,脑海里浮现出被老邴尊称太太的那位过了气的二人转演员。据说那位年轻时腰条不错,当时村委会门前用木板搭了个舞台,她在上面唱《马前泼水》,那小调儿拿捏的,真叫够味儿。老邴那时是大队会计,没迹象会出息成后来这样,“马前泼水”的头婚也就没他啥事。
至于二婚是怎么轮到他的,我起码听说过三个版本。一,他给撬来的。二,他被撬去的。三,两人不谋而合,通力合作,把对方撬到手的。这事也没法向老邴求证,我只听说他们的结婚日就是分水岭,那之前,老邴提到前妻都是“我老婆”,那之后,称呼“马前泼水”一律是“我太太”。
老宝来在老邴脚下像个老怨妇,嗓子沙哑,貌似随时都能崩溃。这脾气根本坚持不到韩屯,那二十多里老土路,还要翻个大岗,就是辆新车,没点皮实劲儿也够呛。我扭曲着内心给老邴点了支烟,本想委婉表达一下对车况问题的担心,话到嘴边临时改成,“你这车里挺干净啊。”没想到,老邴挺稀罕这话,咬着过滤嘴立马回我,“还行哈?我太太利索人一个。”
话音刚落,老宝来就跟愤怒的前妻似的,猛一耸哒,定住了。放眼四顾,正停在岗梁上,满眼都是荒草杂树。我心想,这可真叫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啊。
愿不愿意也得下车了。我蹦到地上,感到自己虽然四十好几了,可到底山沟里出身,身手还算敏捷。老宝来给自己找的位置还算凑合,是马路右侧,距路边壕沟四五公分。它要是再往中间蹭点儿,对面来的大卡车就得掉另一侧沟里去。这马路窄得像根肠子。
“妈的,撂这儿了,这老破车。乡里那台新别克我他妈根本摸不到边儿,阚大爪子整天霸着。”
老邴说的“阚大爪子”是他顶头上司,阚乡长。这两人上次换届时一轮轮明争暗斗,结果老阚还是略胜一筹,老邴落败。他比老阚小四岁,去年冬天,有回酒喝多了,老邴阴着脸嚷道,青山不断绿水长流,别他妈狗眼看人低,骑驴看唱本,咱走着瞧!我满桌撒莫(看)一圈儿,这些个张三李四平时都是亲邴派,就我,明着是阚乡长点名从县民政局要来的,重点培养对象,实际我找他报销个买法律书的钱都经常是白磨嘴皮子。乡里财政紧也是真的。可我还是觉得冤,成天净哑巴吃黄连了。老阚老邴我都得罪不起,只好用喝断片儿来表明心迹。我影绰记得老邴拍着我肩膀说,这小子还行,这年月,找瓶真酒都费劲,谁还舍得把自个儿喝这熊样?自那以后,老邴明显往队伍里拽我。精准扶贫他把我安排到韩屯,也是别有用意。包括他今天亲自开车拉我过来,明着是来调解两户村民因一头猪引起的纠纷,实际也是想把我再拉得近乎点儿。
老邴很快就找到了病根儿,敲了敲空空带响的油箱对我说,“昨晚喝懵了,今儿又走得急,忘了加油这码子事。这脑袋,得治了。”
我自告奋勇,“邴乡长,你车里等着,我去淘弄汽油。”
我拦了两辆轿车,答案一致:箱里油不多,开回县里还百十里地呢,不好意思。我又拦了辆拉沙子大车,司机很粗犷,直接喝我:上来!我把你卸到最近的加油站!我坐在飞奔的大卡车上胆战心惊——这大家伙是喝柴油的!我拦它,等于没事找事啊!我冒着冷汗,感到自己所过之处飞沙走石,甩出的每粒石子儿都能变成子弹。我想对那哥们儿说,太快了吧?这不赶上飞了吗?话到了嘴边又改成:开这个挣得多吧?一天多少趟啊?那哥们儿倒也实诚,直接交底。“还行吧,按趟算,六千打底,冬天没活,干闲。”
我的本意是买二十块钱汽油,可加油站的人说根本不够,交出那五十块时,我的心就有点儿疼,这有点儿难以解释,跟拿不拿得起没什么关系。我媳妇是小学老师,过日子精打细算。姑娘念高一,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这五十块没花给她娘俩,我还上来内疚劲儿了。
往回走时又拦了好几辆车,没人往那边去。有辆小蹦蹦车一直跟着我——十块,就十块,我跟你说了,往韩屯去你坐不上顺风车。小蹦蹦车那男的一直在磨叽,我就一直爱理不理。
其实我还真怕,怕拉沙子大车轮子底下甩出来的石子儿飞我身上,怕那大车横冲直撞,小蹦蹦车在那大家伙面前就是玩具。等了老半天,果然没等到顺风车。想到领导眼巴巴等着我的汽油,我对开蹦蹦车那男的说,坐你的车,走吧。
老邴没守在老宝来上,我从蹦蹦车下来,他才从咸菜梗色的荒地里抬腿迈上马路,吐了口嘴里的沙子,整出一脑门抬头纹,问我,“你说咱这车因为啥杵这儿了?”
“因为啥?”
“那边,是片坟茔地。”
“那有啥。”
“前朝的,一个姓吴的官员太太,不,姨太太,剩半个坟台子还在那呢。”
“邴乡长,你还讲究这个?”
“不是讲究,我听人讲过,说那是个风流娘们儿,下葬时还有不少人惦记呢。”
“和咱啥关系。”我掌控着语气和表情。
“偷着美吧你!小左,你跟老韩头那大闺女咋回事?哎,对了,汽油,花多少钱?”
没等我用“没几个钱”故作大方,老邴接自己话说,“能报销。就刚才,杨屯八楞子正好路过,二话没说就倒过来半箱油。”
二
老韩头大姑娘叫韩松花,名一般,当年长得可不一般。
那时候形容人眼睛大,一律用铜铃,完整说法:一双铜铃般的大眼睛。形容女孩子有小虎牙,固定句式:一对可爱的小虎牙。我小学作文都是这么写的,写的就是韩松花。初中以后,老式年画过了气,墙上改贴明星画片,我就认识了一大批明星。韩松花在我笔下就变成:她有双关之琳的大眼睛,一对巩俐的小虎牙。
韩松花家条件很差,如果排排号,该是全韩屯倒数一二吧。她家房盖儿漏风,房门裂缝,妈哮喘,爹是大骨节病,虽说都不那么致命,可就得靠药顶着,氨茶碱,去痛片,两口子基本上一天一小把。都说穷人孩子早当家,不是假的,她家的三个闺女很小就下地劳动,她们的童年是经过风吹暴晒的。通常这会带来一层层蜕皮的后果,直到皮变得又黑又厚。可偏偏就着这东北的暴土扬长,土炕泥墙,韩松花却把关之琳和巩俐的优点搭配在自己脸上了。
这搭配在那张脸上明晃晃的,想装看不见都不行。韩松花家那几垧地就最先借了光,去地里义务劳动的人,一伙接一伙的,清一色的青少年男性。地里有收成,吃饭没问题了。老二老三的脸也跟着借了光,在蜕皮的半道停下了。借光的还有他们一家人的副食和零嘴儿,最开始是一包烀熟的毛豆,带咸味儿的。后来花样就多了,秋天的山梨沙果,夏天的河虾泥鳅,变戏法似的。韩松花她妈啥活也干不了,就格外心疼吃喝。非但不让韩松花撇出去,还让她在院门里面挂了个柳条筐,说这代表她家领情。她妈这领情的方式效果很好,柳条筐接了不少吃的,也顺着筐底的柳条缝儿,漏出去不少骂。她妈说,这就是柳条筐的好,该漏的漏,该留的留。骂她家的都是屯里的婆娘们,小的十来岁,大的岁数没上限。骂的话倒是换汤不换药,无非是老韩家卖闺女,卖到啥时是个头。她们骂老韩家的劲头,就像那些吃喝都是野小子从她们家偷的。那时候,前村后屯,方圆十里,没打过韩松花主意的那就不是小子,起码生理有缺陷。
我没缺陷,也就没少干那些傻事。可我干了也白干,这就是我那不起眼的命。没参加工作前我一直是个蔫耗子,特别不起眼。上中学,都带饭,有一回,我老大个心思,把我妈烀的地瓜偷偷放到韩松花饭盒跟前,庞大海愣说是他放的,韩松花扯着衣角跟他那顿含情脉脉地笑啊!我心里失落得都天塌地陷了,却没敢站出来为自己揽回个公道。想不想和敢不敢是两回事,我就是没敢。那时候庞大海胳膊粗力气大,像台崭新的东方红牌链轨拖拉机,和他比,我就是个“蚂蚱子”(小型手扶拖拉机)。
我这工作像砂纸一样,把我磨糙了,磨得皮糙肉厚。在县里那会儿,我接触的都是些为了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厮杀的猛将,不分男女老少,谁家院杖子多杵出一公分都能打得稀烂,甚至打到鸡不飞了,狗也不跳了,反正鸡命狗命不用人偿命。大多时候,我都能劝个八九不离十,这也让我有了点儿小小的口碑。实在劝不了的,再推出去,让他们对簿公堂。就我这婆婆妈妈的工作还让我从前那些同学羡慕得要死。他们,包括韩松花,最多念完初中就都回家种地去了,而我念到大专,又在体制内,算是顶出息的。看看他们对我称呼的变化就知道了:“左轮,你爸咋想的?给你起这是啥名?”
那时还在上小学,《上海滩》演得火热。半大小子一起挤在村长家,守着全村唯一那台十二寸黑白电视,看许文强跟冯敬尧用一发子弹赌命,装那发子弹的是把左轮手枪。那集演完,这帮家伙算开了眼,大概为了让赌命那一幕刻骨铭心,我的大号左天伦,从此被简化成左轮。
“天伦,就你念书多,帮拿个主意。”这是刚毕业那时候。
“左助理,这事就得靠你了。”这是眼下。
未来还会怎么称呼我——比如左乡长什么的,这我暂时不能断言。但我知道这些事取决于我的机遇。他们可就定型了,除非中彩票,否则只能一辈子窝在地垄沟里刨食儿。当然,这些心理活动我得掖着藏着,老阚明年二线了,不出意外,老邴会扶正。现在乡里乡外刮的风,都说我能接老邴,这风能不能刮成盖着大圆戳的红头文件,没有眼见为实之前,我是不敢往外说。被砂纸磨这么多年了,我未必什么都能做到,却肯定什么都懂了。
我懂的这些事,我过去那些同学却真的不懂,见我就矮三分。他们根本不去联想我在老阚老邴面前会矮几分,我的一米七二在他们眼里,保守点说也有一米八二。
韩松花和庞大海也不例外,尤其前年来找我贷款养猪那会儿。
前几天,我刚在抖音上学了句话,比离别更残忍的是重逢。说的简直就是前年夏天,我和韩松花庞大海的重逢。
这两人不到二十就成家过起了小日子,这把我那本就不起眼的青春,像被火车头撞了,弄得七零八碎。怎么说呢,韩松花家的破土房成了甜蜜爱情的象征,这让我第一次高考落榜后,决绝地选择了复读。我一门儿心思远走高飞,坐飞机走,最好是晚上,黑灯瞎火的,即便飞过老韩家的土房,我也来不及联想里面搂一块儿的那对男女。我知道,地里活再累也挡不住那男的像春天的牛马猪羊,扑向温顺的配偶。那时我正当二十的年岁,我知道那地方会怎么复苏缓阳,周而复始。可我没坐上飞机,连火车都没坐上。我考的那所大专坐两小时汽车就能到,为这我付出了几个月的沮丧。而后我三年没回家,寒暑假都自告奋勇,在学校护校。八人一屋的上下铺让我一天天学会了自我宽解,我对自己说,坐汽车总比骑牛背上在那地方转悠一辈子强,韩松花的小虎牙再俏,也只能回到自家破房子里,钻她男人的被窝。
我承认,在我二十的年岁,境界极低,我的联想总是从裤裆开始,到被窝结束。我为此无数次苦恼,而比苦恼本身更令人苦恼的是,我以为当时折磨我的一切会折磨我一辈子。
前年,我刚调回乡里,那时也已过了不惑,心虽然碎过,可并没一直碎着,时间长了,也就长上了。谁承想,他们二人忽然降临,像带着老天的旨意,又狠狠祸害了我的心一把。
他们来之前很可能进行了一番拾掇。庞大海穿了件白色t恤——至少原来是白色的,韩松花穿了件黑半袖,前大襟有白花绿叶。可我差点没认出他们。庞大海曾经浓密的头发只剩四周一圈儿,“链轨大拖拉机”已经缩成了“蚂蚱子”。韩松花从前黑亮的头发也成了盖雪的煤堆,灰白一片。
多少年来——二十多年了,这两人一直顶着十七八岁的脸在我心房里快活,年复一年,我早就习惯了他们两小无猜,恩恩爱爱。可他们恩爱成这副样子,我万没想到。男的明显缩水了,看上去剩下的荷尔蒙比我还少。女的倒是膨胀了好几圈儿,可膨胀不等于富态,反而一脸的拘谨,怯生生的。那陪笑的表情把我粘补过的心又给笑开了胶。
她真实的状况就是很苍老,再说得直白点儿:她不好看了,跟我记忆里挨不上边儿了。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