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延安文学(2021年5期)》(3)
寻猫
李晶李晶,女,陕西宝鸡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长篇小说《你是谁》。
一
防盗门“哐啷”一声响,在静悄悄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刺耳。
隐约听到“喵”的一声,我愣了一下,继而摇摇头。一个被叠成三角状鼓囊囊的碎花小被,被我一手揪着角儿,一手端着铲子用手臂往前托举着。这是个看起来怪异也极不舒服的姿势,即便隔着薄被,我也能感觉到其中支棱着的某些东西。
我没坐电梯,从双臂的隙缝瞅着楼梯,小心翼翼地缓缓下楼,很快便浑身汗涔涔的。借助墙壁和手臂的托举,我腾出手来拧开锁,侧身抵开门托着小被包出了单元门。就在出去的一瞬我又回转头,至于想看什么自个也不清楚,就那么下意识地瞥了一眼,便似完成心愿一般果断地抽身出门。
小区里。此时也是悄无声息。初夏的这个点没有谁会待在室外。花园里不知名的灌木长得莽撞粗野,被修剪成丑陋的小平头,在艳阳下刚硬地伫立着,透着几分匪气。月季花儿有些打蔫儿,兴许是长得太高的缘故,在空气中不堪重负地垂着头,微微颤动着。不知哪个引种了几苗薄荷,两三年下来便见缝插针地占领了曾经斑秃般稀稀拉拉的空地。这里曾是一只叫黄大林的肥猫最喜欢待的地方。他喜欢在薄荷丛中东嗅西嗅,喜欢用他细碎、微微发黄的牙齿去啃那些叶颈,在那清凉芬芳的枝叶间撒欢、打滚。他喜欢四仰八叉地躺着,用两只壮硕的爪子从脑后揉搓到脸上,再懒洋洋地半坐起来,伸出和身体极不相称的粉色小舌头,心满意足地去舔那高高扬起的前爪……你可能觉得,那不过就是一只营养过剩的普通肥猫,随处可见。然而,他从来都不普通,甚至在我看来他从来都不是一只猫,更不是一只讨人喜欢的猫。
猝不及防,一声长长的叹息从身体深处喷薄而出。我摇摇头,真是越来越看不懂自己了。我以那种奇怪的姿势端着包,踌躇着向小区最西头走去。一路无人,而我也不想遇到任何人。即便在这个小区住了多年,我也几乎不认识谁,低头挤过交错的枝杈,沿着时断时续的小径来到一处僻静之地。与小区里那些规矩呆板的绿化带不同,这里的植物野性而恣意,把一条本该围着小区一周的步行道隐匿在热情的枝枝蔓蔓之下,不知名的花开得随性而慵懒,其间有蜜蜂挑三拣四地在花蕊间飞舞着。“啾啾——”鸟叫清脆而突兀,我惊慌失措地四下张望,遂又自我安慰:大白天的能有什么诡异。只是,在我记忆深处,正午,特别是夏日的晌午,是个充满神秘色彩和恐怖气氛的时间段。
很多年前,我尚年幼,一直赖在农村的二姥姥家,混吃混喝,一天天长大。二姥姥总是不厌其烦地警告我,夏天的晌午一定不要到处乱跑。至于为什么,她的原话被时间埋在了我记忆的底层,一时很难翻拣出来,也有可能她根本没有解释。在我印象中,面对成年人不容置疑的命令,我只能听话地通过背首诗或跳个舞来为他们在旁人面前赢得面子。在本质上,和那些被美食诱惑站起来拜拜的狗子没有区别。只是,我清楚地记得她当时讳莫如深的表情和郑重的语气。而且,那绝不是二姥姥为了哄我而独创的阴谋,村里的孩子们都曾从家人那里收到了类似的警告,据说和我们的人身安全有着必然联系。
表现得很乖巧懂事的我,其实也曾在二姥姥盘腿坐在炕头打盹时溜出去过。晌午的村子静悄悄的,只有鸡狗偶尔会梦呓一两句,大骡子兀自打个响鼻,整个村子都似乎沉沉睡去,四周是令人心悸的寂静。只走了一小会儿,笼罩着村子的那种诡异气息便逼得我心慌气短,不断地回头四处张望,便想往家窜,只是越着急腿脚越是发软,越是腿脚疲软,心里越是紧张。被门槛绊倒摔得膝盖儿疼,还是一手抚胸一手捂嘴挣扎着进屋。抚住胸口是怕心会蹦出来,捂住嘴是担心憋不住的抽泣声会吵醒二姥姥。即便爬上土炕躺着了,心脏依然像刚爬个坡般“咚咚”地狂跳,很久都平复不了。从那以后,我对夏日晌午的室外便有了根深蒂固的恐惧。即便成年之后发现,大城市的晌午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瘆人,只是那种热闹中的寂静、动态中的凝固,也并不见得有多么温和。
晌午是一天当中阳气最旺的时候,夏日晌午理应是阳中之阳,怎么反而会邪气逼人,多年来我百般揣想却始终无解。最近的某一天,我自觉顿悟了其中玄机,或者说在我学习了些中药理论后有些感悟:平人即是正常人,身心应是阴阳平衡的,正常的大自然和社会也是如此。人只有身处阴阳平衡的环境,才会感到安稳、踏实。夏日晌午,阳极盛而阴极弱,对机体而言便是极大的挑战。同理,冬日阴极盛阳极衰的子时也是人机体最为虚弱之时,这与西医冬季凌晨老年人的死亡率高的大数据结果是一致的。传统中医养生讲究睡子觉和午觉,认为白日的11点到13点、晚上23点到凌晨1点之间进入深睡眠极为重要,现代人却以各种理由自觉将子午觉延迟,甚至将其野蛮剥夺。农村里,让本身阳气极旺的孩子们在夏日晌午不出门,也许就为的是午睡养阴以免阳盛夺阴吧。至此,我自认为多年来的疑问有了正解。所以,没有特别的事情,晌午我是不外出的。
围墙外沿到马路边有一道极宽的缓坡,缓坡外围靠近马路的绿植,被打理得规矩齐整。我不懂植物,就像它们不懂我一样,相互叫不上名。那些应是灌木类吧,一米来高十分茂盛,沿着缓坡向围墙逼近。靠近围墙的杂树灰头土脸,一副不讨喜的样子,长得恣意随性,密密匝匝的令视线难以深入,自个却不知羞耻地将一些枝杈探进围墙。围墙里是一道两米左右的绿植,有曾经被修剪过的痕迹,里应外合地将围墙包裹起来,并与小径这一侧的杂树遥相呼应。就是这儿了。有花有树有鸟有小虫,足够幽静,没人打扰。我把端了一路的包裹轻轻地放在地上,耸了耸肩,揉了揉早已僵直的臂膀。
这是一把从网上购置的兵工铲,舌状铲头四周密布着小锯齿。卖家在视频里用它秒劈砖块,看起来极是锋利,原想着去户外能用,结果是收货即被闲置,这是头一次正式启用。我俯下身,在尽量靠近树丛远离小径的地方开挖。铲子倒是很给力,只是半蹲着使不上劲,只挖了几铲子就被砖块给梗住了,没等把它撬出来,我已是大汗淋漓。
下宽上窄,瞧着差不多有一尺多深的样子,我直起身来捶了捶腰。小心地将包裹塞进土坑,把土一层层地填进去,随即又把土铲一些,把先前挖出的砖块儿埋了进去,再一层层填上土。真是闷热,我前脚刚钻出树丛,后脚又返回来将小土堆踩平,还拢了些落叶杂草儿撒上去,让它尽可能不显得那么突兀。这儿草杂树密,小虫儿一点都不惧人,横冲直撞地直往我头发里眼睛里钻,汗水将运动t恤浸透了裹在身上,凉拖的根戳进了泥土里,真是狼狈!
沙沙,沙沙……幻觉?我下意识地闭了闭眼,今儿似乎很容易就会产生幻觉。声音却一点点逼近,心脏顿时缩作一团,我紧张地盯着前方颤动的树枝。“咳——咳——”几声刻意的咳嗽令我放松下来:大白天的,人有什么可怕的?那些邪性交错的浓叶密枝,被一双属于男性的双手一点点攫开,有人扶着帽沿弓着背钻了进来。
我愣了愣遂反应过来,是小区保安。这保安肤色很白,总是板着脸,天生招人嫌的一副模样,不知道他的姓名,我私下里给他取名白板。有时我忘了带门卡,若碰到其他保安通常会搭讪说没带卡啊,见我不答也不恼,会殷勤地替我把门刷开。要是遇到他值班,会被貌似秉公办事地问个遍:几号楼哪个单元哪一层哪一户,而且次次如此,这让我觉得他要么未老先衰痴傻呆笨,要么就是完全不懂得欣赏美为何物,更不懂得什么叫惜香怜玉。不是我对自己的颜值过于自信,各色男人在背后的觊觎不提也罢,对于当面的吹捧或是同性羡慕嫉妒恨的目光,我早已做到了熟视无睹。朋友分析说白板兴许是想讨几包烟,或干脆就是情根深种,另类搭讪,只是手段过于拙劣而已……原因不得而知,只是我常常有意漠视白板的存在。
我保持缄默,与往常一般冷冷地与白板对视。作为业主,我有理由出现在这个小区的任何公共区域;他作为保安,自然也可以巡视任何他觉得有安全隐患的公共区域。良久,白板打破了沉默——
“你在这儿挖什么,还是在埋什么?”
我正要否认,忽地瞥见自个铲子上粘的一块泥土,便当即选择了继续沉默。
“小区里不允许私自处理垃圾,也不能随意在花园里取土。”白板忽然意识到不妥,迅速从我身上移开了视线。我表情如平素般淡然,内心里却极是恼怒,他居然一直盯着我汗流浃背的样子。我寻思着怎么发作。这时,白板手中的对讲机“滋啦滋啦啦”起来:6号,呼叫6号,收到请回答。请速回门岗,请速回门岗!
“收到!6号收到!”白板瞥了我一眼,迅速钻出了树丛。
二
这是初夏的周末,午后的阳光强壮而霸道,透过西窗钻进屋来,肆意释放着自己的热情。屋内热烘烘的,我将自己摊平在床上,修长的手臂和大腿裸露着,只在肚子上搭了被角。虽是闭着眼,依然能感触到光线在放肆地觊觎我的身体。三年前,我还属于微胖人士,当然在父母眼中我仍然太瘦,而此时我确实瘦了下来。我设法让自己平静,睡意依着惯性继续向前摸索,意识逐渐模糊。然而,每当我要被睡意淹没时,总觉似被人轻拽了一把,便怀着恼怒一激灵醒过来。如此反复几次,我便彻底清醒了。该面对的逃不掉,不知躺在隔壁书房里的他怎么样了。我的心被某种情绪扯得生痛。
他在那儿躺着,已有几个钟头了。小贝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满脸的悲伤,说要送他去医院。我告诉她得先吃饭,叫的外卖马上就到,饭后送她去了补习学校,之后我会送他去医院。这事就这么定了,没有商量的余地。刚刚听到小贝在床上辗转反侧,一会儿她睡着了,拧着个眉头,眼角的泪渍在脸上留下弯弯曲曲几道儿,小嘴里间或嘟囔着什么。小贝再有一年就要小升初了,我再疼她也得逼着哄着给她鼓劲,她很辛苦,补完课回到家通常是晚上了。送完小贝回来,我不甚情愿地去探望他。
我俯在小垫子前凝视着那张曾经写满霸气的脸,他就像折成半圆的薄饼般侧卧着,身形显得瘦弱修长。拉过垂在地上的碎花薄被给他盖上,他随之低声呻吟起来。我的心便失控地抽搐起来,摸了摸他的额头劝道,都病成这样了,省点劲儿吧。他慢慢平静下来,像往常那般半眯着眼,享受着初夏的热腾腾的空气。眼球上好似蒙了一层雾或者是膜,就像老人容易得的白内障一般,只是略微通透些。一大团黏稠的淡黄色脓状物簇在眼角,眼角下的毛支棱成几撮,身上的毛发就像被太阳晒干的草茎,枯黄而脆弱,稍一揉搓便会断裂。
我心里憋了一口气,涨得难受,却难以吐出,便强忍着去给他配药熬药。
我用棉签沾着去离子水给他拭掉那团偌大的眼屎,又用洗脸巾给他细细地从头擦拭到尾。有了水的滋润,那些干枯的毛发似雨后的植物润泽起来,不再那么突兀地竖着,服帖乖巧如偶尔如此的他。那些毛发清晰地勾画出骨骼的形状,令我的思绪重重地跌回现实。不过,他似乎舒服了很多,手脚愈加松散,垂到了垫子外边,我轻轻地推回去,它们又缓缓地伸展出来。他将自己摆成半弧状,就像一弯拉满的弩,只是不知箭矢是什么,要将射到哪里去。
他就那么难得地安静地躺着,偶尔身体会突地颤栗一下,将体内的寒气抖落出去,然后再恢复安静。他眼睛大睁,对一切却视而不见,完全不理睬在眼前晃动的他曾经挚爱的我的手。以往,他会兴奋地拧过头来,伸出一只爪儿灵巧地去挠我的手臂,或者将身子半悬,两爪抱住我的胳膊去啃。这个游戏屡试不爽,玩多长时间他都不会疲倦。然而此时,我的手显然失去了往日的诱惑,他静静地躺在那里,忘了我,也忘了他自己。
得做点什么。盯着厨柜上贴着小标签的一排玻璃罐,我思忖了会儿,小心地将黄芪、洋参切片、枸杞拣出来些,在小锅里加上纯净水。看着蓝色的火苗在锅底跳跃,忽高忽低,一瞬间又分出一缕黄色的火焰,迅速与其他火苗抱成一簇。我在厨房里来回踱着步,好忘掉依然躺在垫子上的他。好久,小锅里药材周围才冒出一个小泡,之后又生出更多的小气泡,它们很快融为一团大的水汽,咕嘟咕嘟叫嚣着将那些药材团团围住。我往锅里撒了一小勺白糖搅了搅,在关火前加了一丁点儿盐巴进去。
是他又吐了?毯子旁边那一小团新鲜的不明物,与昨儿在卫生间地板上发现的黑色脓状物很相似。他平日里极爱干净,即便生病也会挣扎着去卫生间解决。有时实在来不及了,也会尽量伸长脖子尽量往远处吐,免得弄脏床铺。每次我都会给他配点糖盐水补充电解质,于是,他很快便会生龙活虎地再次出现在眼前。然而昨晚,当消失了好几天的他突然摇摇晃晃地出现时,我意识到一切都已难以挽回。这只是感觉,没有太多的依据。小贝让我送他去医院。这只是徒劳,我觉得与其再遭受针刺之苦,不如就让他这样安静地待着吧。在这最后的时光里,他会回忆什么。虽然有些好奇,却无法得知,即便是猫语师,也拿一只失去语言欲望和能力的他毫无办法吧。
之前,他很爱喝水。然而最近,他总会蹒跚着挪到水盆边,长时间地极近距离地审视水面,不知道是在发呆还是沉思,最后却总是一口不喝默默地离开。此时已是初夏,他却比冬日里都显得怕冷,总爱躺在落地窗前暴露在野蛮的阳光下,或是钻进柜子里不出来,并极其不耐烦地吼叫抗拒着被拽出来,还总是睁着那双大眼呆滞地盯着我看。我在网上搜索过,说这些都是他要离开的征兆。可是,我没想到过程会如此之快,这次恐怕真的留不住他了。这不是我想要的,即便我并不喜欢他,甚至很烦他,我为他所做的一切,归根结底都是为了小贝。
以大拇指和食指夹住下巴,手肘抵住他的前腿,我用一个去掉针头的注射器把药液射进他嘴里。他的四肢凶猛地胡乱扑腾着,小脑袋左右晃动,药液从他迅速闭合的嘴巴两边流出,混合着涎水和吹出的泡泡。“乖,吃点药就能舒服点。”我尽力把他的下巴顶高好让药液流进嘴里,而他坚持往外吹着,并弓起背在垫子上翻滚,凌空挥舞着他曾经尖利的爪子逼我放弃。耐心,现在比的就是耐心。我那只顶着他下巴的胳膊左闪右躲,免得被他误伤。他终于憋不住了,长长吸了一口气,连同药液一起吞进肚里。我松开手,他也不再抓挠,轻轻地“喵”了一声,我俩的战争就此暂告一段落。不过,这样的斗争还得重复两三次,才能保证他的营养。他每次生病,我俩都会上演这样的搏斗,最终以他的病见好能顺利逃脱我的追捕宣告结束。
喂完药,我和他都筋疲力尽。他躺在地板上的毯子上,我回到卧室里的双人大床上。
喵呜——忽地听到他的一声嘶吼,我竭力将自己从浓重的倦意中拽醒,迷迷糊糊地起身跌跌撞撞地来到隔壁房间,蹲下身触摸他的小脑袋,与他低语,让他慢慢平静下来。第二次、第三次……第五次,我清楚地记得是第五次,当我照例去抚摸他时,他全身紧绷,冲着空气怒吼着狠狠地抓挠过去。我再次轻抚着他瘦弱的脊骨,想让他放松下来。呃,伴随着一声叹息他的脖子颓然向一侧歪去,瞬间空气凝固成粘稠的浓浆,他的身体仍然保持着发力姿势。但是,我清楚地感觉到某种东西在一丝丝地抽走。良久,我起身扶住墙远远瞧着他。他依然像一只拉满的弓般侧卧在那里,我终于明白了,他的弓射出的是什么了。
心里空落落的,脑子里没有任何想法,我很累,只想在床上躺着。我会告诉小贝黄大林生病住院了,绝不会说他已长眠在小区西侧的杂树从下。
三
我在手机相册里来回翻阅。一不留神已攒了数千张照片。拍照是我为数不多的爱好,工作时拍几张、闲暇时拍几张,高兴时拍几张、烦闷时拍几张,几年下来积累了不少,却没有时间去整理,也没有怎么发过朋友圈。没有理由,非要给出一个理由的话,就是不喜欢。要从数千张照片里翻出几张满意的,真似大海捞针。忽而一张照片跳了出来,竟然是我的侧影,有些逆光,但是很有感觉。这是我以前的实习生、现在的赫赫有名的青年企业家王子山几年前拍了发给我的。王子山也叫王子,他的变化很大,大到令我惊诧。据他自个讲瘦了有40来斤,我感觉这数字实在过于保守。现在的王子的自制力如此惊人,这是我没料想到的。他瘦下来后,整个人的气质发生了巨变。以前的他就像个叛逆、任性的大龄儿童,除了富家子弟的纨绔,还有些来源不明的不自信和颓废;现在的他却是一副很有担当的样子,就跟投胎重生了一般,将生活和体重把控得令人羡慕。
黄大林的照片很少。我多少有些自责,怎么就没有给他留几张像样的照片。黄大林是我收养的一只黄狸猫,确切地说是在六年前的某一天他莫名其妙地相中了我,让我毫无思想准备地成了喵主。
那日,当我忙完工作回到小区时,夜色已深。我不想回家也不想说话,只想在浓浓的夜光里静静地待一会儿。崇尚健康作息的人大都已休息,督促孩子做完作业的也准备上床了,而那些注定要晚归的人尚未动归家的念头。时而有骑车巡行的保安从身边“无意”中经过,我知道几秒钟之后他会再次回头。虽然,白日里我也曾多次遇到过那个值班的保安,他也应该记得常匆忙奔向车库的我,夜晚却让我们迅速退回到陌生人的距离,我不会吐露此时的心境,他会费心地揣测我迟迟滞留在此的原因。
我等待的自然不是这只意外出现的猫。我静静地坐在路灯下的石凳上,短裙下冰凉的石凳渐渐变得友好起来。买的东西被掏出来搁到一边,原本属于它们的纸质购物袋垫在小贝的小屁股下面。小区里亮着的窗户愈发稀少,我很清楚没有哪一盏灯是为我而留。路灯昏暗,眯着眼似睡非睡,统辖的地盘只限于脚底到灯罩的一个小立方体。往日里显得颇有层次的楼群,被夜幕打压为黑黢黢的一个平面。小贝的肩膀越靠越近,看趋势很快便会倒进我的怀里。
我也有些困倦了。朦胧中,发现有两只亮晶晶的东西在一团奇怪的阴影里闪烁着。我吓得一激灵,仔细端详才看清有只猫咪蹲在我脚边儿。“瞄儿”,它站起身蹭蹭我小腿打着招呼。见我没有反对,它便径直走过来在我脚背上卧了下来,一双眼圆溜溜地探寻着。小贝小心地抚着它的毛,猫咪舒服地微闭着眼睛,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随着互动,猫咪与女儿一样兴奋起来。在她得寸给尺地纵容下,猫儿竟然纵身一跃,自顾自调整了舒服的姿势在我大腿上趴了下来。女儿亢奋的尖叫声划破黑夜的包围,成功地引来了那位保安白板,他骑着车再次从我们身边“路过”。
女儿被这只主动示好的猫咪搞得神魂颠倒,央求我把它转移到自个腿上去,还信誓旦旦地说即便被抓挠了,也绝不哭闹。玩了一会儿,女儿终困得待不住了,她抱起猫咪坚定而又郑重地说:“咱们回家吧。”
我的无奈伴着女儿的欣喜,两人各怀心思,一路无话。快到单元门口时,猫咪忽地“呜——呜——”低吼着全身紧绷,尾巴高高竖起——小区里的一群流浪猫,已悄然对我们形成合围之势。随着包围圈逐渐缩小,原本乖乖蜷缩在女儿怀中的猫咪越来越躁动,大声嘶吼着猛地挣脱跳到地面,“喵呜”霸气地嚎叫了一声,闪电般从几只流浪猫中间窜过消失在绿化带里。那群来势凶猛的流浪者,不甘心地调转身将那丛灌木围了起来。我和女儿一脸惊悚,呆在原地。
“我们得找到黄大林。”
“黄大林?”
“是,他就叫黄大林。黄大林就是他。”
我跟着女儿钻进低矮的树丛,那些生硬的树枝划得我胳膊生疼。不远处的树根旁有一团阴影,我看不甚清楚,女儿却惊喜地喊道:“嘿,找到你了,黄大林。”
于是,我用购物袋裹住了那只刚刚被命名为黄大林的黄狸猫,将他的爪子抓得死死的。他挣扎着,嘴里不停“嘶——嘶——”叫着。女儿在一旁虚张声势地跺脚拍手,驱赶着那些流浪猫。猫族流浪者们不甘心地齐声诅咒,黄大林也不示弱地大声回敬,此起彼伏的嚎叫声在深夜里显得尤为恐怖。最终,我们合力冲进了单元门。至此,一道门保障黄大林过上了与门外那群族类迥异的生活。
很多养猫的人都喜把猫称为主子,我对此不屑于顾,他只是我被小贝逼着收养的一只实在普通不过的黄狸猫,仅此而已。黄大林再次成了主子,是的,他自认为再次成了主子。黄大林应该是一只流落在外的家养猫,对此我确信无疑。
虽然不情愿,黄大林却也不是很抗拒洗澡,半推半就地就成了一只香喷喷的大肥猫。他冷峻地盯着我,那眼神里有对我笨手笨脚的怨气,还有你就该好好伺候本大人的理所当然,甚至还有,念在救驾有功的份上这次我就原谅你了的不屑。这些成功地勾起了我对他的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