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章三
燕城少雨,冬天虽冷,却很少下雪。然而今年这个年关,雪连着下了三天,这会儿外头草坪里积着雪,都有一足深了。师祎赤着两条胳膊就往外奔,也就叶嘉茂楞个神的功夫,从过道窗口上已经能看见他冲出单元楼了。大概出于职业本能,叶嘉茂没多想就追了出去,跟着雪泥上的脚印,好不容易在小区门口赶上,手一伸,薅住了师祎的头发。
“啊!”
师祎跑得太急,痛叫一声被拽得往后倒去,头顶正好磕着叶嘉茂下巴,两人撞了个满怀。叶嘉茂给撞得牙都酸了,一手忙着去捂下巴,一手还没忘扣住师祎。然而眼前的小孩不跑了,一动不动被钉在原地,浑身僵硬地瞪着前方。
小区门口停了辆黑色的林肯,叶嘉茂擡头,看见一个穿褐色毛呢大衣的男人从驾驶座开门下来。男人一下车就径直向两人快步走来,师祎下意识退了半步,踩到叶嘉茂的新皮鞋才想起身后有个人,惶惑地回头看了一眼。
虽然叶嘉茂心里总管师祎叫小孩,可严格来说师祎也不小了,有叶嘉茂齐耳那么高。这个正在抽条的半大少年,望向自己的眼神,却是一种死水般枯竭的无望。
下意识地,在那个男人走到跟前要伸手拉住师祎时,叶嘉茂出手挡了一下,挑着眉问:
“哪位啊您?”
男人的视线始终落在师祎身上,没料到被人横插了一手,擡眼看向叶嘉茂,有那么一瞬不耐烦地皱了下眉。但他很快端正表情,脱下右手的手套,向叶嘉茂伸出手来,道:
“贺骏,师祎的继父。”
自称贺骏的男人不大显老,面带倦容但样貌英俊,皮肤、头发都状态不错,叫人一眼估不出年龄。他大衣下面穿着成套的西装,配饰和针脚都很考究,举手投足有着与师祎相似的克制得体,说话常用简短的陈述句,有种令人不悦的压迫感。
“他雇人伪装亲属,办了出院手续,家里人都要急疯了。”贺骏与叶嘉茂简单握了下手,没有寒暄,单刀直入道,“如果没人通知医院核实,我都不知从何找起。谢谢您,叶医生。”
这话却让叶嘉茂忍不住皱眉。
他确实当天就联系过医院,托一个在神内的学姐问了问。
“是有这么个男孩,师祎,十四岁。”学姐在电话里说,“不在我们组,但名字挺特别的,有印象。”
“看病历主要是睡眠障碍,没什么住院的必要。病人自述失眠、头痛,住院期间偶发的梦呓、夜惊症状。家人陈述有夜间惊厥、呼吸暂停,但住院期间未观察到。检查能做的也都做了,没有明显异常。住挺多天了,昨天安排出的院。”
叶嘉茂听完犹豫片刻,还是问:
“……有考虑过转去精神心理科吗?”
“建议过,家属不同意。”学姐那边听起来也有些无奈,大抵类似的状况实在常见,“不过光看病历还是请了精神科会诊,没有什么明显指征。病人配合度也低,不好诊断。”
按说病历属于病人隐私,叶嘉茂也就没问太多。大致描述了一下遇见师祎的经过,让学姐提醒病区核对一下入院、出院记录,没询问也没留下其他信息就挂了电话。
因此,在这么七拐八绕的关系下,叶嘉茂不认识贺骏,按理说,贺骏也不应该认识叶嘉茂。更何况,真有手眼通天的本事,能查到叶嘉茂身上,这么大个人丢了四天,都够把医院附近的地皮铲一遍,不至于才找上门。看来“家里人”也没有那么着急。
叶嘉茂稍稍眯眼,显然不信任贺骏,便说:
“不然这样,咱们跑一躺派出——”
“他强暴我,我不跟他走。”
师祎冷不丁开口说。
在场其他人都愣住了,保安室里探头探脑的门卫大爷和宣传栏前装作看报的大妈都往这边踏了一步,脖子抻得老长。这句话一下将先前的种种怪异串联起来,让叶嘉茂震惊多过义愤,按在师祎肩上的手紧了紧,掌心察觉到少年身上细微的颤抖。
可在叶嘉茂看不见的地方,师祎正面无表情地盯着贺骏,很难说他此时的颤抖是因为恐惧还是兴奋。他寒颤着张开冻得发紫的嘴,像只冻僵却蓄势待发的蛇,吐着信子重复了一遍:
“你强暴我,我不跟你走。”
“外头太冷了,先回屋里。”叶嘉茂出声打断,解下脖子上的围巾包在师祎肩上,用半扇外套将人裹住半边,往自己胸前兜了一把,擡头去看贺骏,“贺先生,一起吧?”
“不了,谢谢。”
哪知贺骏直接拒绝,先从毛呢大衣的外口袋里摸出一只不怎么新的翻盖手机,再从内口袋里取出钱包,打开看了一眼,抽了几张卡片和证件出来收好。随后又在身上摸了摸,像是没摸着,转身回车上取了点什么,一齐递给师祎。
叶嘉茂撩眼一看——手机、钱包和一包苏烟。
师祎没接,贺骏就脱下大衣,将三样东西装进口袋,再把大衣往师祎露在外头的肩膀上一挂,说:
“有事打陆叔电话,退不退学这个月之内做决定。”
说完转身上车,头也不回地开车走了。
叶嘉茂有点儿被噎着了。本以为有场硬仗要打,哪知敌人扬长而去,一转眼车尾气都要看不见了。师祎也显得奇怪,没什么松劲儿的感觉,反倒沉默地看着黑色林肯消失在视野里,有一会儿没有动。
“谢谢。”
赶在叶嘉茂觉得尴尬前,师祎开了口。他穿好贺骏的大衣,解下叶嘉茂围在他肩上的围巾,叠了三叠还给叶嘉茂。
“其实你没信,贺骏强暴我。”师祎没用疑问句,也没什么不满的表情,但话说得直白到刺耳,“至少没全信吧。有钱人家不讲理的少爷,又刚从医院出来,谁知道脑子有没有毛病,多少要有点保留。”
“但你还是帮了我,”然而他看向叶嘉茂的眼神太过真诚,甚至还有点儿歉意,浅棕色的眼瞳透亮见底,“总之……谢谢你。”
说完就兔子似的连蹦带跳往回跑了,估计这么久说话的功夫给他冻得够呛。叶嘉茂在门卫大爷和宣传栏大妈的注视下,被这父子两一前一后晾在了小区门口,插着腰“嘿”了一声,傻站一会儿,也只得往回走。
走到家门口,见对门师祎租的房子外头的铁门和里头的木门都大敞着,便探了个头进去。因为是房东住过的房子,家什倒是齐全,客厅还讲究地铺了木地板。师祎坐在木地板上,脚边堆了好些服装店的高级纸袋,正顶着一头乱发费劲地套着一件高领毛衣。
“往哪儿钻呢你,钻袖子里去了。”
叶嘉茂不跟他见外,鞋也没脱就踩进去,伸手拽了一把毛衣领口,露出师祎被头发糊了一脸的脑袋。师祎已经认得叶嘉茂的声音了,没搭理他,理好上衣又去翻另外几个没拆过的购物袋,可算是把一身行头配齐了。
“没洗漱吧?赶紧去。”叶嘉茂嫌弃地拍了一下师祎油乎乎的脑袋,“饿死了我,早餐都给耽误在你爷俩身上了。”
师祎撩起眼皮看他一眼,有点心虚,又理直气壮地说:
“没牙刷。”
“不是吧少爷,这么些天了您没刷牙啊?”叶嘉茂这下是真嫌弃了,揪起师祎羽绒服的帽子,干脆把人拎进了对门自己家,“买衣服挺舍得,牙刷不给配一个?”
“没钱。”少爷很坦然地认穷,“没现金,小卖部不刷卡。”
嘿,给叶嘉茂噎一跟头。
秉承着水都烧了不要浪费的原则,叶嘉茂等少爷洗漱完,还顺手按着他洗了个头。在外婆被吵了清梦后大嗓门的抱怨里,坐沙发上用吹风机料理师祎及腰的长发。他吹头发的手法粗暴但熟练,边摆弄,边乐呵着跟外婆贫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