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第二部致雷莫斯伯爵的献词》(26)
这里讲了一大堆无关紧要的零七八碎,可是为了真正理解这部伟大传记还必须提及据这部伟大传记的译者说,他把原作者西德·阿麦特·贝嫩赫里的手稿翻译到蒙特西诺斯洞穴奇遇一章,见阿麦特本人在书页边上亲笔写下这样的话:
“我不明白也不相信上一章讲的堂吉诃德的那些事情居然真的发生过。道理很简单,直到目前,所有他那些奇遇冒险都是可信的,至少是可能的。可是洞穴这一场却怎么说也不像是真的,因为实在太离奇古怪了。然而我又不能设想是堂吉诃德在撒谎,他分明是当时最诚实的绅士和最高贵的骑士,即使被乱箭射死,他也不会说一句谎话。从另一方面看,他讲的时候列举了那么多细节,怎么可能一眨眼工夫编造出那么一大套胡言乱语呢!总之,即便这段故事有伪托之嫌,那也不是我的过错,我只能不论真假,照录不误。读者你知事晓理,自会有所明断。我无能为力,不便多言。不过确实也有人说过,堂吉诃德临死之前、弥留之际自己承认撒了谎,说他是照着读过的小说的模子精心编造出来的。”
然后作者接着写下去:
那表弟见桑丘·潘沙如此放肆,而主人却一再忍让,感到十分吃惊,心想,别看杜尔西内亚中了魔,堂吉诃德见她一面也照样引为乐事,一下子性情也显得那么柔顺了。不然的话,桑丘如此忤逆不敬,还不招来一顿乱棍捶打?表弟觉得桑丘对主人确实过于冒犯,就说:
“堂吉诃德·德·拉曼却先生,就本人而言,陪您来这里一趟获益匪浅,至少得到四样好处。其一,认识了阁下,实在三生有幸。其二,得知蒙特西诺斯洞穴内所藏何物,以及瓜迪亚纳河和瑞德拉群湖的来源,我手头上正写的《西班牙奥维德》又有了新材料。其三,看出纸牌游戏历史久远,至迟到了查理大帝时代就有人玩了。您讲到蒙特西诺斯跟杜让达尔特说了半天话,末了他醒来冒出一句:耐心等待,再抽好牌。这种说法他绝不是在中魔期间学来的,准是中魔以前,查理大帝时代在法国学的。考据出这件事简直叫我喜出望外,又可以加进我写的另一本书《维吉尔·珀里多罗论古代发明创造增补篇》。我敢说,珀里多罗在他的书里准是把发明纸牌的事给漏掉了,我如今把它补上去。这可是件大事,而且来自严肃诚实的杜让达尔特之口,肯定可靠。其四,是我弄清楚了至今无人知晓的瓜迪亚纳河的源头。”
“言之有理。”堂吉诃德说,“但愿上帝施恩,叫您的这几本书能获准出版(我看是有点悬)!不过我很想知道,您打算把它们奉献给谁啊?”
“奉献给达官贵人呗,西班牙有的是。”表弟回答。
“未必很多。”堂吉诃德告诉他,“倒不是说他们不够身份,只怕他们不愿意接受;作者苦心孤诣一片热忱,他们岂不要欠下人情?我倒认识一位贵人,他一个就顶他们所有的了,而且他的好处多着呢;我要是一条条说出来,只怕不少有气量的人也会心里不受用的。算了,以后有时间再细谈这些吧,咱们还是去找找今晚在哪儿过夜。”
“离这儿不远有个小寺庙,”表弟回答,“里面住着个山僧,据说从前当过兵,人人都夸他是个好基督徒,见识广,心肠善。庙边上有一所小房子,是他自己花钱盖的,地方虽然不大,还能住下几个客人。”
“先生,”那小伙儿回答,“这包袱里塞着一条丝绒套裤,是跟这件上衣配套的。我不能在路上磨破它,那进城的时候不体面了。我又没钱再买一套新的。所以,一为节省,二为风凉,我就这么上路了。我还得赶上十二莱瓜的路才能追上前面的兵团。只要我一投军,往后去港口的路上就不缺辎重骡队了。听说我们要在卡塔赫纳上船。我宁愿打仗为国王老爷效劳,再也不想待在京城伺候穷光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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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我没伺候过西班牙的什么达官贵人,”小伙子回答,“不然我准会得到额外津贴。伺候好主儿就有这种甜头:一走出大宅的灶间,马上混个少尉、上尉当当,军饷也丰厚。可我真够倒霉的,尽伺候一些谋官差的和碰运气的主儿,他们自己的口粮和赏钱还少得可怜呢,浆一浆衣领就能花掉一半。给这些人当侍童又想捞到像样的好处,那才是见鬼了呢!”
还是堂吉诃德首先开的口,他说:
“漂亮小伙儿先生,您穿这一身上路真够轻便呀!您这是去哪儿啊?不知道是不是愿意告诉我们。”
“老乡,等一等。你好像太着急了,我看这头骡子受不了。”
“这与人穷何干?”堂吉诃德问,“天热倒还说得通。”
于是年轻人回答说:
“有没有人赏给您额外津贴啊?”表弟问。
“轻装上路,是因为一来天热,二来人穷。要问去哪儿,我这是去打仗。”
“我要是想喝水,”桑丘回答他,“一路上有的是井,早就喝了个够。卡马却的喜酒哟!堂迭哥家的宴席哟!我什么时候才能不想你们呀?”半路上,表弟提议三人进山寺去喝一杯。桑丘·潘沙一听,连忙赶着灰驴往那儿跑,堂吉诃德和表弟便紧紧跟在后面。可是都怪桑丘的命运不济,偏偏山僧不在寺里。不过当时有人在替山僧看门,是他这么说的。他们说想要值钱的酒喝,那人回答他主人没有值钱的酒;不过如果他们需要不值钱的水,他倒很乐意提供。
“很少有山僧不养鸡的,”堂吉诃德告诉他,“如今的山僧和那些住在埃及沙漠里的不一样了。那时候都兴棕榈叶子当衣穿,挖出草根当饭吃。你们别以为我说那时的山僧好,就是在说如今的不好。我只是想说明如今山僧修行不像先前那么清苦艰辛了,可这不等于说他们不好,至少我本人觉得他们都挺好。年月不清平的时候,即使当个伪君子,总比公开作恶好吧!”
穷人只好去当兵,
有钱谁肯来卖命。
“老爷,我不能等啊!”那人回答,“您没见我在运兵器吗?都是明天要用的,所以我不能耽搁,再见了。不过,我今晚打算在山上那个客店过夜,您要是想知道我运这些兵器到底干什么,顺路的话,就去那儿找我吧。我会告诉您不少有趣的事。再说一遍:回头见!”
“有过两件,”那侍童回答,“可是就像有些教派一样,你一离开它,就得扒下教士服,换上原来的衣裳。我的那些主人就是这样叫我又穿上原来的旧衣服。他们进京办完事,该回家了,马上把那些装门面的号衣收走。”
他们只好离开山寺朝客店走去。不一会儿就看见前面有个小伙子,不慌不忙地走着,所以很快就叫他们追上了。小伙子肩膀上挎着一把剑,还有一个包袱之类的东西,像是随身带的衣服,不外乎衬裤、套裤、披风、衬衫什么的。他身上穿一件丝绒短上衣,不少地方已经亮光光的跟缎子似的,下摆也未能遮住里面的衬衫。脚上穿的是丝袜和京城时兴的方头鞋。他年纪十八九岁,一副喜笑颜开的模样,看来行动也很灵巧。他还一路唱着小曲给自己解除旅途劳顿。那三人赶上来时,他刚刚唱完一支,表弟记住了歌词,是这样的:
说完就连忙赶着骡子走了,堂吉诃德根本来不及问他想讲什么有趣的事。他一向很好奇,总喜欢没完没了地探听各种新闻,就建议立即上路,也去那家客店过夜,绕过表弟打算投宿的那个小寺庙。三人议定,跨上坐骑直奔客店去了,眼看天黑了才赶到。
“老弟,请您照实说,”堂吉诃德问,“您辛苦了这么多年,难道连件号衣也没混到手吗?”
这时候他们见有人朝他们走来。那人匆匆步行赶路,一面抡起棍子催促满驮着刀枪剑戟的骡子快走。经过他们身边,打了个招呼,就又径直向前去了。于是堂吉诃德对他说:
“您说的这位山僧是不是养鸡呀?”桑丘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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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可正像意大利人说的‘抠门到家’了!”堂吉诃德议论道,“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您总算离开了京城,而且有了这么可嘉的打算。世上最光彩最有用的营生一是为上帝效力,二是为神赐的主子国王效力,特别是干武士这一行的。当兵打仗不一定能挣多少钱,可比耍笔杆子光荣多了。我总是这么说的。尽管文官世家的数量远远超过武官世家,可是不知怎么回事,武士就是比文人光彩,把他们整个儿都压下去了。希望您牢牢记住我的这些话,将来吃苦头的时候,会给您排忧解难的。您想想,将来什么不顺心的事都可能发生,其中最糟糕的莫过于送命了;可是只要死得痛快,岂不又成最幸运的事?有人问杰出的罗马皇帝尤利乌斯·恺撒,怎么死最痛快,他回答说最好是意想不到、突如其来、始料未及。他虽是个异教徒,还不知道上帝是唯一真正的主宰,可这话说对了,因为这样免去了精神折磨。比方一开战交火您就阵亡了,不是中了炮弹,就是踩了地雷,反正都一样,无非是一死,一切全结束了。按泰伦提乌斯[1]的说法,一个士兵宁肯死去横卧沙场,也不愿活着临阵逃脱。越是服从将领指挥,就越能获得好战士的光荣称号。年轻人,您要记住,对一名战士而言,最好是一身火药味,而不是麝香味。如果您步入暮年,可还在这个光荣岗位上,即便是伤痕累累、缺胳膊少腿,然而却能始终面无愧色,穷困潦倒也不能把您折服。不过现在好了,已经开始颁布法令接济救助老年伤残士兵。过去那样漠视他们是不对的,就像蓄奴的人们对待他们手下年老无用的黑奴一样,名为解放奴隶,其实是想节省开支,把他们赶出家门任饥寒摧残。到那时,这些可怜人只有最后死去才能彻底解放。好了,我不再多说了,请您上马骑在我的鞍后,咱们同去客店,在那儿咱们还可以共进晚餐。明天一早再继续赶路,愿上帝不负您一腔雄心,叫您一路顺风。”
那侍童没接受骑在鞍后的邀请,但是同意去客店共进晚餐。据说这工夫桑丘心里暗想:
“上帝保佑你,我的老爷!同是一个人,怎么一会儿说出这么多、这么好、这么头头是道的话来,一会儿又瞎掰一气,说是在蒙特西诺斯洞看到了那些稀奇玩意儿?得了,咱们等着瞧!”
他们到了客店,天慢慢黑下来。这次桑丘特别高兴,因为他主人也认为那是个真正的客店,不像往常那样说是什么城堡了。刚一进屋,堂吉诃德就向店主打听那个运送刀枪剑戟的男子。得到的回答是他正在马厩安顿自己的骡子呢。于是表弟和桑丘也照此办理,把两头毛驴牵进马厩,又为洛西南特物色到最好的地方和最棒的食槽。
[1]泰伦提乌斯(约公元前195?—公元前159),古罗马喜剧作家。书里的话不是他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