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第二部致雷莫斯伯爵的献词》(25)
空前绝后的堂吉诃德讲述他在蒙特西诺斯洞穴深处所见的稀奇景象,此次遭遇离奇绝伦,几近谵语大约午后四点钟光景,太阳裹在云团里,射出的微弱光线不再灼人,堂吉诃德趁这凉爽舒适的当儿,对他那两位尊贵至极的听众讲述了他在蒙特西诺斯洞穴的所见所闻。他开口说道:
“在这个黑洞口下面十来丈的地方,右边凹进去一大块,宽绰得容得下几头骡子拉的大车。一道微光从老远射下来,看来上头有小洞或缝隙直通地面。我吊在绳子头上往下出溜,周围一片漆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会落到哪里,正又烦又躁呢,恰好看到这块凹进去的地方,就当即决定停在那儿歇一会儿。我喊了几声,叫你们先别放绳子了,等我需要的时候再说。可是你们好像是没听见。我只好把你们送下来的绳子收拢,一圈一圈盘起来,然后坐在上面开始琢磨:这会儿没人替我拽绳子了,可怎么下到底呢?我想来想去一点主意也没有,突然不知怎么弄的,一下子就死死地睡过去了。接着又糊里糊涂不知是怎么回事,猛地醒了,发现自己来到一片漂亮的草地,幽静宜人,真是天底下少有,就是再灵的脑袋瓜也想象不出来。
“我睁大了眼睛,还使劲儿揉了几下,明白自己不是在梦里,而是确确实实醒着。可我还不放心,又摸了摸自己的头和胸,好确认站在那儿的就是我本人,不是什么幽灵鬼怪。经过这么眼观手摸,再加上心里仔细盘算,结果证明当时那儿的我就是现在这儿的我。于是我看到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或城堡,城垣墙壁似乎是光洁透明的水晶筑成。两处殿门打开了,出现了一位威严的老者,向我走来。他穿一件深紫色粗呢长袍,一直拖到地上,绿缎子学士绶带紧紧扎在肩头和胸前,头上戴着黑色的米兰圆帽,雪白的胡子垂到腰间。他没拿任何武器,手里只攥着一串念珠,每个珠子都比中等个儿的核桃还大,在每十个的分节处,都有一颗像鸵鸟蛋那么大的珠子。他气宇轩昂,步履稳健;他的一举一动和浑身的派头都令我肃然起敬、叹为观止。他走到我跟前,先是紧紧把我抱住,然后才说:
“‘威武的骑士堂吉诃德·德·拉曼却,亘古以来,我们中了魔,被幽禁在这里与世隔绝。我们始终盼望着你的到来,好向世人公布这蒙特西诺斯洞穴里深深隐蔽和埋藏着的一切,如今你终于进洞了。只有像你这样气吞山河、英勇无敌的人才能完成此次壮举。至尊的先生,请跟我来,我要带你去见识这座水晶城堡包藏着的种种奇景。我是这里的终身主管和卫士:我就是蒙特西诺斯,洞穴也因此得名。’
“我一听他是蒙特西诺斯,立即向他打听洞外人世间的传闻是否属实,说他用一把小小的匕首剖开好友杜让达尔特的胸膛,掏出心来,并按他临终前的吩咐,跑去交给贝莱尔玛女士。那人回答我说,确实如此,不过匕首一事稍有出入,他使用的不是匕首,更不是小小的;那是一把锋利的短刀,比锥子还尖锐。”
“这把短刀啊,”桑丘这时候插嘴说,“说不定就是塞维利亚人拉蒙·德·奥塞斯造出来的。”
“不太清楚。”堂吉诃德回答,“不过不太可能是这位制刀人,因为拉蒙·德·奥塞斯简直就是昨天的事,可是这里说的惨剧,是好多好多年以前发生在龙塞斯瓦列斯的。再说也无须弄清这个,反正不会影响和改变整个故事的真实性。”
“是这样,”那表弟也赞同,“堂吉诃德先生,请您接着讲下去,我正听得津津有味呢。”
“我也正讲得津津有味呢。”堂吉诃德说,“我好像是讲到威严的蒙特西诺斯把我领进水晶宫,跨入一间低矮的厅堂,全用暗纹大理石砌成,里面凉爽异常,中间一座大理石坟墓,建造精巧。墓上直挺挺躺着一位骑士,可不是通常墓石上那种雕像,不是铜铸,就是石雕玉雕;这里却是一个骨肉俱全的真人。他的右手放在心口上。我记得那只手毛茸茸的,青筋鼓胀,足见那人身强力壮。蒙特西诺斯见我望着墓石上的人直发愣,就对我说:
“‘这就是我的朋友杜让达尔特,堪称当时勇敢多情骑士之精华和典范。他跟我和其他许多男男女女一样,也是中魔在此滞留。这都是那个法国魔法师梅尔林所为。据说此人是魔鬼的儿子,可是依我看呀,他哪里是什么魔鬼的儿子,他分明是常言说的那样,比魔鬼还高出一筹哩!他是如何又为何给我们施展魔法的,谁也说不明白,只好等着岁月去廓清了。我想这日子也不会太远了。我只觉得有一件事十分蹊跷:我明明亲眼看到杜让达尔特在我怀里咽了气,就像我现在眼看着是大白天一样;而且他死后我又亲手掏出他的心——老实讲,足足有两磅重呢!听博物学家们说,心大胆儿也大,心小胆儿也小。总之经过就是这样,这位骑士的的确确是死了,可是怎么搞的?他一直时不时地叹息呻吟,就跟活着一样!’
“‘万一不行呢,’身受重伤的杜让达尔特有气无力地低声说,‘我说表哥,万一不行呢,耐心等待,再抽好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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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必须立即剖胸取心,
送到贝莱尔玛的住所。
“既然豪爽的蒙特西诺斯赔了不是,我也就马上心平气和了。刚才听他拿我的心上人跟贝莱尔玛相比,还真叫我很不受用。”
“先生,这段时间里您吃东西了吗?”表弟问。
“不行啊,桑丘老兄,”堂吉诃德回答他,“我不能这么干;咱们无论如何也得尊重老年人嘛,哪怕他不是骑士呢!至于老年骑士,又是中了魔的,就更不用说了。我心里很清楚,我们俩你一言我一语,双方都说了不少话,看来谁也不欠谁了。”
“也就是一个来钟头吧。”桑丘告诉他。
“这倒也难说,桑丘,”堂吉诃德承认,“可明明不是这么回事嘛!我刚才说的那些都是我亲眼看见、亲手摸过的。我再告诉你一件事,看你还有什么好说的。那个蒙特西诺斯引我去看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数也数不清,有好多不便在这儿讲,等以后咱们上了路我再慢慢说给你听。有一回他指给我看三个乡下女人,当时她们正在那片幽静的田野上山羊般地蹦蹦跳跳。我一眼看上去,就认出了举世无双的杜尔西内亚·德尔·托博索,还有那两个跟她一块的乡下姑娘。咱们还在托博索村口跟他们说过话哩。我问蒙特西诺斯是不是认识他们,他说不认识,不过他想,准是中魔的几位贵夫人。她们是前几天刚在这片草地上露面的。我听了一点不觉得奇怪,因为那儿有不少古代和现今的贵夫人,都中了魔,变成五花八门的怪样子。他就认识当中的西内布拉王后和她的嬷嬷金塔尼奥娜,曾经斟酒款待过朗萨洛特:
“话音未落,就听见可怜的杜让达尔特粗粗叹了口气,说道:
“他一听就回答我说:
“听了这个口信,我不由得大吃一惊,便转身问蒙特西诺斯先生:
“‘蒙特西诺斯先生,莫非中魔的贵人们也会手头窘迫?’
“我是从衣服上认出她的,”堂吉诃德告诉他,“跟你当初指给我看她的时候穿的一模一样。我跟她说话来着,可她根本不搭茬,反而掉头就跑,快得连支飞箭也追不上。我想去撵她,可是蒙特西诺斯劝我别劳那个神,反正是白费劲儿。再说也到了钟点,我该从洞底返回了。他还说日后慢慢给我捎信,告诉我贝莱尔玛、杜让达尔特和所有那里的人是怎么摆脱魔法的。不过还有一件更叫我伤心的事。我正和蒙特西诺斯说话呢,不幸的杜尔西内亚的一个女伴趁我不留神走到跟前,两眼满含泪水,支支吾吾悄声对我说:
“‘我们小姐杜尔西内亚·德尔·托博索在此亲吻您的双手,并恳请您务必向她转告您的近况。再者,她因手头十分窘迫,急切向您求助,请借给她六个雷阿尔,或者尽您所有吧;暂且就用这条厚棉布衬裙做抵押,她保证尽快如数偿还。”
“‘抵押就免了吧,’我回答,‘可是我拿不出那么多钱来,我只带着四个雷阿尔,都给她吧。’桑丘啊,就是上次你给我准备一路施舍穷人的。然后我又说:
“那你是什么意思?”堂吉诃德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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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就转过身去,像往常那样沉默不语了。这时候突然听到一阵大声哭喊,其间还夹杂着深沉的叹息和伤心的抽泣。我回过头,透过水晶墙看到另一个房间里有一队人走动,原来是两行美丽无比的姑娘,个个一色丧服,还像土耳其人那样用白巾缠头。走在队伍最后的一位,神色庄重,显然是个贵夫人。她当然也穿一身黑色丧服,白色头饰长长地垂下,一直拖在地上。她的裹头巾比众人之中最长的还长出两倍。只见她双眉紧蹙,鼻梁塌陷,大嘴朱唇,时不时露出稀疏参差的牙齿,不过却白得像刚刚剥开的杏仁。她手里捧着一块薄巾,我似乎看见里面是一团干瘪的肉,想必是那颗腌制过的心。
“‘我最最亲爱的表弟杜让达尔特先生,就在咱们不幸受挫的那天,我已经遵照吩咐,仔仔细细取出了你的心,没在胸膛里留下一星半点,然后用一块花边手绢把它擦得干干净净。我的双手在你体内忙活了半天,沾满了血迹,可是我在掩埋你的时候流了那么多眼泪,竟然把它们冲洗一净。于是我捧着那颗心向法国跑去。我心爱的表弟,还得告诉你一个细节:在出了龙塞斯瓦列斯的第一个村子时,我给你的心撒了点盐,免得它有味;就算不能新新鲜鲜地送到贝莱尔玛夫人手里,至少让她得到一个盐渍的。可是她也好,你也好,我也好,还有你的侍从瓜迪亚纳,嬷嬷瑞德拉和她的七个女儿、两个外甥女,以及许许多多你的熟人和朋友,全都中了魔滞留在这里了。这是好多好多年以前,梅尔林博士干的好事。五百多年过去了,可是咱们中间谁也没死。就是缺了瑞德拉和她女儿、外甥女们。她们哭呀哭的,终于叫梅尔林动了心,把她们变成一些湖泊。如今在上面的活人世界里,在拉曼却省,大家称它们瑞德拉群湖;七个女儿属于西班牙历代国王,两个外甥女归了神圣的圣胡安教团。你的侍从瓜迪亚纳也常为你的不幸伤心流泪,于是被变成一条同名的河流。它一流出地面,见到天上的太阳,立即想起自己居然把你抛下不管,心里十分难过,便再次钻入地下。可是它终归不能长久脱离天定的流向,时不时还得爬上地面,在阳光下和人们面前滚滚而去。上面提到的那些湖泊,还有许多别的湖泊,都跟这条河流交汇,使它的水量越来越大,浩浩荡荡、威风凛凛地进入葡萄牙。不过总的来说,它不论到了哪儿,老是那副恓恓惶惶、满面愁容的样子,甚至没心思在流水里养育美味可口的鱼类,尽出产一些粗糙无味的品种,在这方面,根本没法和金色的塔霍河相比。我的表弟呀,我现在这些话不知给你说过多少遍了,可你总不搭茬。于是我想,要么是你不信,要么是你没听见。反正我心里难受得很,上帝可以做证。这回我打算给你说点新鲜事,当然未必会让你得到多少安慰,可总不至于增添烦恼吧。你知道谁在你面前吗?睁开眼睛好好看看他,就是那位大骑士;梅尔林博士早就预言了他的好多事情。我说的是那位堂吉诃德·德·拉曼却,他如今在世上重新恢复了失传的骑士道,而且比古代更加大放异彩。靠他帮忙,或许咱们能想法破除魔法。要知道,伟大的事业都是由伟大的人物完成的。’
“他回答我说:
“他们不吃饭,”堂吉诃德说,“也不见他们大便,不过听说他们的指甲、胡子和头发还照样长。”
大不列颠是故乡……”
“桑丘,我是知道你的,”堂吉诃德告诉他,“所以不打算理睬你说的话。”
“我弄不明白,堂吉诃德先生,您在下面只不过待了很短时间,怎么就能看到那么多东西,连问带答说了那么多话?”
“还真不睡,”堂吉诃德告诉他,“反正我在那儿跟他们待了三天,没见一个人合眼的,我自己也没有。”“我是说,”桑丘回答老爷,“照您讲的,您在下头跟那么多人见了面聊了天。那个梅尔林也好,还是别的什么一伙子魔法师也好,让他们一大帮人都中了魔,当然也能想法把您讲过和打算接着讲的那套花样塞进您的心窝里和脑瓜里。”
“我下去了多长时间?”堂吉诃德问。
“这儿用得上那句老话了,”桑丘说,“看你跟着谁,便知你是谁。您跟着那些挨饿熬夜中了魔的,自个儿当然也就不吃不睡了。不过老爷您别见怪:您说的这一套,我一点也不信;不然就让上帝把我劫走——我差点就说出‘让鬼把我劫走’。”
究竟用短刀还是匕首,
“真奇怪!”桑丘说,“老爷您怎么不一下子扑到那老家伙身上,三腿两脚踢断他的骨头,再把他的胡子揪个一干二净。”
“干吗不信?”那表弟问,“堂吉诃德先生干吗要编这个谎儿?就说他有这个打算吧,哪来的工夫一下子琢磨编造出这么一长串呀?”
这时候表弟开口了:
“威严的蒙特西诺斯听了,连忙跪在受到重创的骑士面前,两眼含泪说道:
“没准老爷说得也对。”桑丘解释说,“您的事全是沾了魔法的。大概在我们这儿不过是一个钟头,到了您那儿就成了三天三夜。”
“这不可能。”堂吉诃德回答,“我在那儿明明看到天黑又天亮、天亮又天黑,来回整整三次。我估摸着在那世人见不到的深处待了整三天。”
“蒙特西诺斯告诉我,那些列队而行的人们都是杜让达尔特和贝莱尔玛的奴仆,也跟他们的男女主人一样中了魔滞留在那儿。走在最后,用薄巾裹心捧在手里的那位就是贝莱尔玛夫人。每周有四天,她都和自己的使女们列队走一圈,还一路歌唱;其实更确切地说,是哭号着哀叹那重创的心和躯体。当时我觉得她相当丑,不像传闻的那么漂亮,大概是中魔以后,在那地方日夜苦熬的结果吧。只要瞧瞧她那两大块黑眼圈和病歪歪的脸色就够了。她脸色蜡黄、眼圈乌黑,并非女人月月都有的毛病引起的;实际上,已经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这种事连影子也没从她身体里露出来过。她是心里太难过了,她老是看到手里捧着的那颗心,就回回想起自己倒霉情人的不幸遭遇。不然的话,要论容貌、风度和气派,连备受境内外称道的大美人杜尔西内亚·德尔·托博索也算不了什么。
“‘堂吉诃德·德·拉曼却先生,您信我的话没错。说起这手头窘迫,真是无处不有,无处不在,连中魔的人也逃脱不了。既然杜尔西内亚·德尔·托博索小姐派人来借六个雷阿尔,还留下挺不错的抵押,我看就借给她吧。她准是遇到了很大的难题。’
“我的意思不是说我老爷撒谎。”桑丘解释道。
蒙特西诺斯我的表哥,
听我这最后一次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