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8章积雪难
第408章积雪难夜风呼啸,可再无人讲话,庄褚瑟瑟发抖,无力反抗。或许他从此刻开始,要学会承受善恶的降罚。可事实上,没人评定善恶的标准,一切,只是为了谁带动人们更愿意接受的方向标杆。
备受煎熬后,清晨初起,张姮再次启程。
庄褚还是只有帐篷遮挡,绑缚的赤足实在难以行走,最后张姮准他趴在马上,牵着方能继续赶路。边走边问:“你们征讨的人丁,塍中的村落有多少人?”
庄褚道:“我不知,我,我负责的是五赢。”
张姮又问:“那五赢山,你们除了原本的山道,可还开辟了旁的线路。”
庄褚又道:“北边原来有的,都,都让人添埋堵塞了,这是上头的命令,我真不知是为什么。”
他不知,可张姮却预料到了;这是陈恬为掐断北方反攻的路线,一旦大安关和裴城的战事敲定,那势必反攻长阳,而五赢山是近北唯一的通道,不管其余护山哪里,要想通过抵达,没个一年半载是不行的。
为今之计,得从五赢山重新开辟条道路,以供日后援军如期进驻,何况想要对方蓟侯,那里也是唯一能快速直通的捷径。但愿那些兵散布的诱饵能将陈恬的注意力暂时转移。
“咳咳咳!”庄褚的咳嗽声有些虚弱,张姮只能先取道庄子的方向,此人既然知晓五赢山事,那更不能轻易让他折了。转过弯道,一路直行。不过临近傍晚还是不见村屋,又只能露宿在外,忽然想到什么,用石块架起两个简易小灶,烧热雪水后,一个煮肉干一个用沿途捡来的山红果,木耳,葛根,还有干瘪的蘑菇熬汤。
简易食物并不美味,可在贫瘠之地却是难得,庄褚闻着汤香,似乎起了幻觉,对热腾腾的煮物透着渴望。可张姮对他始终置若罔闻,待野味炖煮好便自顾自吃起,这香味扑鼻,引得庄褚肚腹的咕噜声阵阵,代替他无话可说的尴尬,最后他饥肠辘辘地放下仅剩的尊严哀求,希望张姮能施舍些吃食,哪怕是一口热汤也好。
“想吃?可你这样的人,应该不屑嗟来之食。”张姮的话,掐断了庄褚的求舍,他无可奈何,肚子的抗议声更大。她又笑道:“你一定在想,我受制于人,还是这般不禁风的弱女子。你一定很恼火,也觉得屈辱,可她偏偏是敌人,却又一副救命恩人的姿态。在此时还奚落你虐待你,如果有朝一日你回到长阳,一定会叫人将她碎尸万段,对不对?”
庄褚不言,也不知是被说中心事还是真的无力。
张姮又道:“你觉得识时务为俊杰,可惜,你顶多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罢了。你就该衣不遮体,饥肠辘辘。或许唯有如此,那些被迫受冻挨饿的人的心境,你才能感同身受。”
她酒足饭饱,只剩下残羹,庄褚是真忍不住道:“求求你,就舍我一口,我真的熬不住了。”
张姮将一勺汤递到他面前,可在他张口的那刻,却撒在地上,对方瞪着绝望的眼瞳,然后又见她将小灶踢翻,可却吐露不出半分指责的话——咎由自取,他庄褚又是什么好人?凭什么被俘还要别人优待。
几日的接触,他的精神已被消磨得所剩无几,张姮蹲在他面前,看着奄奄一息的人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也是个残暴不仁的,他不得民心,只有武器和你们这些棋卒,可他比你聪明,用你们替他承受万民唾骂。所谓的一将功成难免万骨枯,你,不过是其中一具罢了。”
张姮起身又道:“他养着你们,喂你们吃军饷,军粮,可那些是他一锄头种出来的还是他一点点开采出来的?你的铠甲,武器,方方面面,哪样是他自己给你们的?那些皆是万民所成,可却养出你们这些不忠不义不孝不仁的刀俎来抢夺甚至残杀,所以你也没资格推脱只是听命行事。”
她说完,径直离去,再没管庄褚,由得他一人在冰寒雪地中蜷缩,等待魂归而去。
可他最终并没有死去,良久,耳畔再传来柴火的噼啪声,只觉得犹如天籁优美。浑身也被热度包裹,像脱胎换骨,只听有老妇人声音道:“你怎么又带人来?你不知这世道多少人在抓壮丁,万一叫人发现,咱们岂不是要受牵连。”
另一个老翁说:“看着怪可怜的,又没衣服,总不能冻死他吧。好了好了,我知道了,等他醒了叫他赶紧走就是。”
这时那老妇人又道:“你谨慎最好,如今长阳那乱哄哄的,也正四处抓人抢东西,等他醒了你悄悄查查他,如果真是,那咱们.”
妇人虽未继续,可庄褚的心却沉入湖底,更不敢睁眼。此时一股寒风飘进,然后门吱呀一声又乍停,明显是有人进屋,接着是铁器放在地上的声音,耳边传来一句沙哑的话:“这人还没醒?算了,眼下也不是顾及他的时候,王先生让咱们赶紧过去,有事商量。”
这人听不出年纪大概,但语气很急,料定是出事,但明显和庄褚无关,老夫妻恩了一声,便关门离开。这时他勉强抬眼,发现是间瓦屋,明显在这世道能住瓦屋的绝非穷人,可被寒冷侵袭的他,四肢还僵着,纵然有了意识,也起不了身,无奈还得躺着。而方才那老妇人的话,又让他谨慎起来,那些人明显是怕长阳的人,事实上,他们所作所为也确实叫人惧怕,再换个角度想,他如今势单力薄,若让那些人知道身份,只怕好过不了,所以等那夫妇回来,装聋作哑是最保险的。
庄褚打算得很好,可惜,这里的人,却恰恰不会让他如愿。只因这里,正是张姮当初的“桃源乡”如今是王洐等人躲避之地。
去年阜平等人受三思署折磨,从长河府被转送李家村静养,可一个月内,郢关危急,张姮被皇帝赐死,张昱篡位,他登基后又忙着肃清东宫的党羽。而李家村频频被人告发,怕村人受连累,阜平就和王洐商议,将一众人迁居此地躲藏。
李家村人虽只有四百余人,却也不缺奸猾之辈,知道王家的事,便暗中跟踪,等东宫人安顿好,就去引张昱的人到此捉拿,好得赏钱。幸亏方塙提前发现,通知让人进山才躲过一劫。而那些人不愿劳力搜寻,索性就放火烧山,企图逼他们出来投降。也幸好上天垂怜,那日的风是顺风,又连接水脉,否则人都要亡于此地了。
大火烧了足足五日,原本野物充实的山变成焦黑废土。那些人以为阜平他们也化为灰烬,于是抢了仅有的物资,烧了那处庄子便离去。
东宫人又躲过一劫,可那段时日,他们不光与世隔绝,更是衣不果腹,靠着溪水和窖里存放的剩物存活。仅有的遮风避雨之处,也是按火势保存后的房屋修补。但尽管处境艰难,却始终守着这残破之地无人退离,甚至为张姮设牌位敬香,俨然她已是精神支柱,护着他们挨过越来越难熬的日子。直到叛军攻陷长阳,李家村被波及,死走逃亡,王洐不忍同村人被战火连累,悄悄回去将一些旧人接来同住,这才保下了最后八十多人。
张姮还是认得此地的,但又十足的陌生,万没想到这世外桃源,也成了战火下的牺牲品。看着远处残破的大院,心中也只是惋惜。
她依旧掩着披风,踏着雪,咯吱咯吱地声音很清晰,忽然有几名陌生人出现,他们持着木棍,警惕地询问张姮是谁,见她不答,竟呵斥她离去。
“等等!”忽听一声熟悉的女子声,劝阻了陌生人的冒犯,张姮知道那是谁,是王纯。而她也缓缓来到近前,试探:“你!你是,你是”
张姮掀开斗篷的遮挡,那一刻,王纯的泪水夺眶而出,而张姮也神情复杂地看她。最后王纯猛地冲过来抱住她,又情不自禁地跪在地上大声哭嚎起来。而闻声赶来的阜平,小哲子,小勇子,王洐,还有方塙,也均是一愣。眼睛朦胧的不能视物,可却清晰地听到张姮说:“.我回来了。”
“主子——!”阜平因为受刑,失了一条手臂,且天寒地冻,身子也虚弱,是小哲子搀着他才来到近前。而小勇子,则拄着拐杖紧随其后。东宫的其余人紧随其后,他们也早看到矗立在雪中的张姮,谁都不可置信,也谁都忍不住抱头痛哭。
——这不是梦,长河公主,真的回来了。
白茫天地,冻彻心扉,可张姮与众人纵有说不尽的话,此时也不是时机了,坐在屋里与东宫人商讨接下来的事:“平宁物资以封,长阳和曲符再无倚仗,若陈恬等不到春起,那么冰雪化后,便是他起兵攻打平宁之日。单靠那两万兵力抵御也不知能扛多久,万一那总兵在缴械投降或者败走撤离,都是预料中的事,所以目前首要的任务,就是尽快去五赢山开辟一条新道,容许大安关守军通过,两面夹击,方能一举击溃。所以,我不能耽搁,还需要你们助我,去五赢山寻找合适的地势。”
五赢山并非恶岭,只是山路小径复杂,眼下大雪封山,实在困难。可东宫人虽然深受刑责,却依然忠心跟随。王洐看着眼中,也不知当以何身份去建议,不过要去往郢山,不说军备粮草,单就是他们的供计也必不可少,忙道:“殿下之意,是为了前境战事,可要想躲过陈氏在外面的探查,也需要白色外披蒙混,另外进山砍伐,吃食也必不可少,我等受殿下大恩在此避祸,自然没有反客为主的道理,这些都会如数供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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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姮看着他,又道:“既如此,那也请先生去劝众位将刀具斧头,也一并上缴。如今迫在眉睫,我实在急需开路之物。”
王洐表示会尽力筹备,众人正商讨着,忽然屋门大开,一个沾满冰雪,气喘吁吁的人进来,竟是温沨。自从他将东宫人安顿好,就送祖母回乡,可回到长阳,万事巨变。且他属于东宫一党,张昱自是不会放过,幸亏林景臣提前密告,知道张姮和李珌已去了郢关,才放下悬着心,同到李家村躲避灾祸,也顺势来此。
“老师。”张姮淡淡招呼,毫无波澜,可温沨却掩饰不住情绪:“你,你没在郢关?!金陵王呢?!”
张姮的手一直抚在装有李珌头骨的布袋上,面上却依旧云淡风轻:“他已经死了。”
温沨不可置信,近前来抓住她急道:“他?!那,那你怎么办?!不,此地不宜久留!我先带你离开这。”
张姮的言语冰冷,对温沨道:“我已经逃够了,而且,我准备去五赢山,争取兵力反攻长阳。”
“不行!”温沨阻止道:“外面那些人有多少你知不知道!还有齐国也在!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何况城里的人下落不明,你就不怕陈恬他将他们当做挡箭牌?!”
“先生对此有何良策?”张姮却不看他,只问王洐,温沨气急怒道:“张姮!”
王洐一时为难,张姮无奈对温沨道:“成大事,我不能,也不会顾及那么多。何况兵不血刃,从来都只是文人虚构的臆想,我没那么天真,你最好也不要心存侥幸。”
温沨哑然,或许战火硝烟,从来只限于书本的描绘,眼下的境遇,早已经超过了他的认知。
张姮看着他,虽然眼神一如既往,却毫无悲喜:“这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别以为退让,陈恬就会好心放过无辜者。如果你还奢求靠些小伎俩就能决胜千里,那现在就请你离开,若不,就随我去五赢山。这条活路,我必须要争取。”
温沨呆立当场,似乎眼前的张姮,已经不是他熟悉的学生。
此时,王荟又端茶进来,虽然对于张姮的真实身份始终不能释怀,可还想一探究竟。但她踏进门,却只觉比身在屋外还有寒冷。且此时此刻,竟不敢直视叫她记忆犹新的徐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