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夕夜
第289章夕夜
年末近岁,来恭贺的人只有廖祈,带着礼物按惯例敬贺天家,而李珌则去了长阳。对此张姮并未说什么,但她留下了廖祈,而且此次也将刘窈悄悄请来一起守岁,看得出两人其实都是有心的,与自己预料的差不多,便装做吩咐旁的事离开,给两人多一些空间。
这几日,栗娘和安叔等农户终于抵达了行宫,带来撒佛花、韭黄、勃荷、马牙菜、干瓜瓠及胶牙糖等冬日食蔬,他们一来,更有了过年的气氛。到了晚上所有人又不分贵贱坐在一起尽享美食攀谈聊天,也算是临别最后的团聚。
这其中阿松最是无忧欢快的,往日的疯癫也不显病症,跟猫儿在一起嬉闹看得众人更是乐不可支。
张姮看着也难得顺心,往日滴酒不沾接连喝了好几杯,最后连饺子也未来得及吃,就借口醒酒提前离了席。看着宫外灯火通明,毕竟今日要守岁,凸显的热烈。可朦胧中,张姮却越来越觉得那里遥不可及——那些不是镜花水月,却叫人幻梦成空。
当宋钰说她只有不到两年的寿命,那时候张姮心里一片空白,后来慢慢升起不甘,不忍,难过,甚至是不公带来的愤怒。可一切化为平静后,却是终于撇清重负的轻松,再度归为沉寂.也或许,这是上天的怜悯,予以弥补的心境。
张姮丢掉了鞋,就那么赤着脚,挥开宽厚的外衣,一身单薄踏进依旧未化的雪中。没有意境也没有洒脱,只感到冷,刺骨的冷,且除了冷还有痛,可再冷再痛,张姮都不觉得。
——或许冷到了极致,痛到了极限,这一切反而成了一种愉悦。一种被世间抛弃,仍还有东西唤醒自己知觉的快乐。
最后张姮跪在雪里笑了,用冰雪捂着自己,让这股寒冷浸透自己,却仍觉得不够,最后她躺在雪地里,妄图让全身融入冰雪,待到日晨来临一同化去。
辞旧的夜晚繁星璀璨,让张姮看得入迷,觉得她们时而像鸟,时而像花.现在,又像一个人。
面对突如其来的,好似地狱的勾魂使者,张姮没有感到一丝惧怕,反而缓缓朝着那黑影伸出手,对方也顺势与她交握。
张姮笑得更开心了,忽然恶作剧般将那只手狠狠拽下。
她以为他是鬼魅,会像话本中描写的那样被撤下一只手臂,然后怒不可遏地将她带离人世。
可是没有,对方的重量和气息让她心目中对于阴司的遐想破灭。
对方很暖,与背部的冰冷刺骨对比鲜明。这让张姮很贪恋这种感觉,再也不去顾虑不去畏缩,竟直接将那人抱住。对方一僵,却没有反抗,只是就着跌倒的姿势,任由张姮的惊人举止。
或许,从他认识张姮开始,她的一切任性都是自己及其乐意包容和纵容的。
他缓缓回抱住张姮,想让她尽量远离雪地,但此举却遭到了她的反对:“不要,不要让我离开这里,求你,再给我一点时间,一点点就好。”
“.”对方没有说话,顺从的将张姮又放了回去,似乎这种寒冷能让她感到一丝安慰。然后又听带有醉意的话像他道谢。
“不冷吗?”张姮被人问,却摇头道:“不,这样很好,真的,我还能感受到冷,也能感受到暖,这样真的很好。”
“可你会生病?”
“病?不,不会了,我很快就不会生病了。但生病也很好啊,至少,我还能感受到自己,只是你不要带我走,我求你先不要带我走,让我再病一阵子。”
“.为什么?为什么你想生病,为什么又不会生病了?”
“不能说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张姮似乎觉得温暖离她远了,又紧紧抱住对方接着问:“你是鬼差吗?”
“你希望我是吗?”
“我不知道,可如果阴间里的司官都像你这样,那么地狱其实也没那么可怕。”
“你想我带你走?还是,留在这儿?”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晚些来。因为,我还有很多事没完成,特别是跟一个人说声对不起.你知道吗?在这里,有一个对我非常非常好的人,可是我却伤了他。那时候我不明白,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有人对我说那是错的,可自私的以为我没有。但后来我真的错了,且错的离谱。那时我才明白,他一定比我还疼。后来我疯了,做了很多事,可却始终没办法留住那个让我想说一句对不起的人,我好坏,好没用啊。”
“他是你的朋友吗?”
“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了,可我肯定现在他再也不是了。他对我太好了,可我伤了他,所以我们不再是了.他说过,他对我说我不想笑的时候至少不要哭。可是,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哭,可是我也不想笑了,我好累,真的好累好疼,感觉每一次的呼吸,都让我痛不欲生。你告诉我,是不是到了阴间,我就不用笑,也不用哭了,永远都只是木讷的一个表情了?那其实,也挺好”说到最后,张姮已经睡了过去,可冰冷的雪水并未清醒她的酒劲,或许也是身体的原因。
那人见她不语,也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抱起将她送回了寝殿,安歌正在那里等候,却只让她妥善照顾便转身离去,依旧是那么决绝.
新正初一,张姮在晨曦的爱抚下醒来,头痛欲裂,喝了醒酒汤也不见好转,看来今日又出不得门了。可对于昨夜的记忆很清晰,她倒在雪地里,但是有个人一直陪着他,是谁呢?她看不清,也辨不出声音,但直觉告诉她是那世上对她最好的人。
头痛再起,来不及细想也不想再想,就那么呆呆地看着窗外,紧闭在寝室一整日。直到了晚间,这宿醉的头痛才减缓了,勉强起来跟大家又难得地聚了次宴。
宫人虽然忧心,可安歌却觉得这是她自己的心结,旁人劝也无济于事,只好都各自敞开话题,尽量让张姮不去陷入自己的困局。
这期间就有人说曲符到了破五那日会开设灯市,虽然十五尚早,可也是难得的喜庆期,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张姮见众人心悦,索性给宫人放了年假,让大家到了初五都出宫去乐呵。众人虽然感激,可诺大的行宫不能无人看守,张姮则道:“也没别的意思,难得的新年你们也都辛苦了,而且总在宫里我也闷,既然驱傩戏(《东京梦华录》记载,除夕日宫中有“大傩仪”)被我免了,省得大家冷清,就好好放松一下吧。”
众人知道劝不动,也就顺了她的意思,安歌也觉得目前曲符皆有金陵军把守,刘氏等奸佞又除,一时也不会有什么人兴风作浪,最终也同意了。只不过这一日栗娘等人要启程前往粟州恐怕不能跟着同乐了,虽然有些急,但早安顿也能早省心,毕竟春耕也不等人。剩下的阿松虽被独自安顿在这儿,可她这几日和那普福猫闹在一处,离了人也不觉寂寞,如此也就放了心。
到了初五,张姮将栗娘等人送出城,纵然不舍,可终是没有不散的宴席,众人又对张姮谢了又谢了,这才依依惜别。看着远去的队伍,张姮心中缓下一桩心事;今日一别,怕是永生再难相聚了。
之后,宫人陆陆续续散开各自玩闹去,阜氏兄弟和王纯倒想跟着张姮,可她却执意独自走。
安歌没说什么,掏出张姮一直收着的面具:“带上面具,旁人也不觉得突兀,左右你也知道回宫的路。”
对于安歌放任张姮独自一人漫步街市,旁人是疑云满腹,但她向来有分寸,无奈只能让张姮一个人散心去了。
新年下的曲符更显得热闹,张姮走走停停,始终未将周围的嘈杂放心上,始终困在自己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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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人群发出好些大的吆喝,身边的人一挤险些害张姮摔倒,却刚好有人搀了她一把,刚想说声谢谢,可对方忽然松开手离开。一瞬间,张姮感觉面具下的好心人是那么熟悉,急忙抓住他的手腕,可对方却被背对着她,无论如何也不回身,周围的人声熙熙攘攘,竟妨碍不到静止的两人。
最后好心人轻轻松开她的手离开,张姮想阻拦,但他的背影是那么决绝,让她顿感挫败,想追过去,却早没了他的踪迹;只有李珌在她身边,安歌才能放心让她独自一人。
张姮觉得自己好傻,与一次可以敞开心扉的机会失之交臂。
此时,她背后人群又开始大声轰赶挤在人堆里又脏又臭的乞丐,其中一个年龄看着才只有十二三岁的孩子,一时慌张和同伴分散,滑倒之余撞了张姮一个踉跄,又不慎扯断了张姮腕子上的缥玉璞手串,散落一地,如今人多也日傍西山,自然寻不到了。
而那小乞丐看着攥在手里的几颗绿珠子晶莹剔透,就算不知来历也猜到此物贵重,自知闯了大祸,生怕张姮让他赔,他又素来胆小,当即吓得大哭起来。
张姮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搅得心绪烦乱,只知再也见不到李珌,一时也没来得及顾上这孩子,倒是他的哭声引来了自己同伴,见他坐在地上以为是张姮嫌弃推了他,立马拽起小乞丐对张姮劈头盖脸一通埋怨:“你这姑娘怎么可以欺负人,不就是碰了你至于跟个小孩子置气?还将他推在地上,这大家闺秀做成这样,难怪还有被送上刑台的。”
众目睽睽的他红口白牙,自然周围人见不得张姮被冤枉,都纷纷站出来指责道:“满口胡说什么呢?明明是这孩子撞了这姑娘,你们几个臭乞丐竟胡乱冤枉人,满口胡邹的,难不成想讹人啊?”
为首的乞丐擦了一把黢黑的脸,看着更脏,可面对众人的指责仍不忿道:“怎么了?一个个大义凌然的,就看人家穿得干净所以我们这帮乞丐就活该被人欺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