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苍衡初阳(十二)
裴姝元对越溪桥不是很了解,更没有太多容忍度,然与越溪桥朝夕相处两年之久的明霄还是比较了解她的。虽然在皞昭武林的美人榜上未列榜首,但绝不是她的容貌就不如重霄阁风月使的原因,而是她的身份只是一个妓人,这才拉低了她的排名。
故而越溪桥自恃美貌,纵然在七星教吃过几年的苦,也并非是奴隶出身,儿时一直被家中亲人捧在手心宠着,骨子里还是相当骄傲的。加上被重景收养后又被他惯得更加不知天高地厚,所以她坚信自己值得拥有一切。
即便身为妓人——关键还是水镜轩的妓人,享受着那样好的待遇,更被轩主宠着捧着,越溪桥一点儿不觉得自己哪里“不配”了,便是嫁给皞昭的皇帝做皇后,她都是配的好么?
她的脑海里就没有“自卑”这个词,这也是她性情中最坚强、最被认可的地方。
可同时她又不算特别聪明、特别容易看清的人,是很容易受别人影响而改变自己的想法的。像是来到苍衡、听了这里的人都在传世子与南门家夫人的轶闻后,纵是知道重景绝不可能干出这种事,她还是觉得这样的说法好有道理,于是开始生气,更开始怀疑。
其实明霄可以理解,越溪桥毕竟失去了以前的记忆,在七星教时会被重景打动完全是因为他的诚意而她心中残存的那一点点感觉,而很难坚定地相信他的承诺。
这是一方面,再有就是不管记忆如何,越溪桥都已经认定了重景,认定他是她的所属物,就绝不允许他与任何女子有任何关系,纵然只是毫无根据的传闻。
明霄想着,若非是处于妊身期,越溪桥应该顶多会觉得心里不太舒服,而不会到将这种事“信以为真”、还要看一看人家的女儿长得到底像谁的地步。
其实她也挺可怜的,女子孕期本就脆弱,何况她还相继经受了“这辈子很可能再也见不到亲弟弟”、“无人指路无人保护一路上辛苦奔波才到了乾闻结果还与自己的男人错过了”、“去自己男人的府邸被拒在门口还被说是去找接盘的”、“好好在天上飞就被自己男人的政敌偷袭为了给腹中孩子积德还不能直接杀了他们”以及“受了这么多委屈都不能好好跟一个人发泄出来只能憋着快憋死了”五重打击,能坚持到现在还没崩溃已经很不错了。
如果能见到司阑、在她面前好好哭一场,也许就能轻松很多。故而在越溪桥答应“只待在南门府而不去世子府”后,明霄提议说至少让她见一见司阑,只要解释清楚,司阑也不会强行将她带去世子府。
裴姝元同意了,可不久前还要激动地找亲人的越溪桥却拒绝了这个提议,鼓着腮帮子流着泪表示“我不要让重景身边的任何人知道我在哪里,等他回来了我也不要见他,我就让他自己找。找不到,他媳妇和崽儿就全没了,全没了呜呜呜”。
……正常。就抛开她自己不守约定而晚出发了一个多月的事不提,从离开皞昭到抵达南门府这期间所受的委屈,归根结底无一不是因为重景,她会气他、想要惩罚他,自然再正常不过了。
对于一个孕妇的“合理”提议,其他人又能再说些什么呢,当然要顺着。裴姝元叹了口气后就遂了她的意,亲自去和司阑说明没见过她的事。虽然很对不起已经焦头烂额的司阑,可裴姝元能与越溪桥共情。
还记得她在怀临朱的时候身体就哪里都不好,进而导致情绪更加不好,看谁都不顺眼。彼时南门疏都没对她怎么样,而且没有违逆过她的任何要求,她都时时刻刻想掀翻了他的头盖骨,更别提现在的越溪桥身边连个能掀头盖骨的人都没有。
在明霄解释了越溪桥之所以会傻到怀疑自己的男人与别人的妻子生女儿的地步的原因后,裴姝元差不多能完全理解并给予宽容,两人于是开始想办法——缓解她心情的办法。
对于越溪桥来说,在这陌生的乾闻异国,与她最亲也是她最可信任的人——能在他们面前哭得死去活来的那种信任——这样的人只有两个,便是重景和司阑。让她见司阑自然是最好的缓解办法,可她自己又赌气不去见,那还能如何。
明霄于是说:“做一些喜欢的事,她的情绪就能平复下来。”至少不会动不动就傻了吧唧地冒出一句欠打的话,更不会动不动就流泪珠子。
扮成玉曲照顾越溪桥的那两年间,明霄虽不能完全看透她,但至少知道她做什么会高兴,做什么又会不高兴。虽然水镜轩的妓人们会同她聊天解闷,可她并不是十分喜欢同她们说这说那,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听她们说,虽然会笑,但都是装的,并没有真的开心。
只有在吹笛和弹筝时,她的眉眼才能得以舒展,内心通过乐曲来得到平静和欢愉。故而明霄早就想给她买个乐器让她解闷了。
“倾纱”是重景送给她的笛子,且是他亲手做的,对于她来说意义非凡,成日里爱不释手,有了这一支就绝不会再碰别的。若是倾纱坏了或是毁了、不能再用也就算了,偏偏它还好好的,只是被重景没收了而已,越溪桥心中惦记着倾纱,就绝不会接受其他的笛子。
而“惊雁”则是伏依依花高价为她买来的名筝,一开始她并不想弹,但想着“这到底是轩主花了不少钱买的”,为了不让他难过,就试着弹了弹。这一弹就也喜欢上了,平日里是吹笛弹筝两不误,心情就能更好一些。
惊雁被重景毁了,若是还在,越溪桥这次来乾闻是一定会带上的。好在是“死无全尸”,才能再找一架新的筝来替代。
但因为筝本就是很少人喜欢的乐器,南门府也没有人弹筝,明霄只能到乐器行去买。去之前征得了越溪桥的同意,还被交给了一对龙石种的翡翠镯子,说看到好筝直接用它们换,都不需要再去典当行换钱找零的。
一对龙石种翡翠镯换一架“好筝”……她之前的惊雁都没有半只镯子的钱。
在还了她一只、又好好考虑过该不该将剩下这只一分为二后,明霄决定还是去一趟典当行,将这镯子换成实实在在的钱币。就算她们现在家财万贯,也不该养成肆意挥霍的恶习。
不过拿着这么一只罕见昂贵的镯子去典当行,是十分容易被各种人盯上的。在去之前,明霄就先为自己准备了两张男子的面皮,又备了两身男装,才放下心去当铺。
裴姝元派了几个家丁为她带路,她就在幻境中换完了脸和衣裳,独自一人进了苍衡城内最有名的典当行“懿佰”。
当铺典当之物不分贵贱,但懿佰是绝不收贱物的,除了会接受典当行为,更会将死当之物以原价或更高价卖出,亦会直接拍卖,并定期举办“珍物展”。若有来购稀奇宝物的贵客或常客,亦会直接向其展示各类珍品。
懿佰所收的宝物会吸引不少名流世家的子弟,故而一个典当行却成了有钱有权之人的云集之地,近些年来一直在扩建,如今的规模已不比一个五品官员的宅院要小了,甚至一进大厅都找不到前台——大厅全都是面向所有人展示的各类珍品,且这些还不算是顶尖的。
故而只大厅就聚集了不少一看衣着打扮就能明显看出是非富即贵的男子,或是三三两两地在一起品这品那,或是各看各的来回走动。不过比起他们,还是那些被展示出来的宝物和贴着墙站了一厅的魁梧大汉要更显眼。
明霄不懂宝物鉴赏,更没有兴趣,想着越溪桥这么多年收藏的宝贝定然比这些珍稀多了,便随着大厅中专门指路的人去了典当处。
一只纯无杂质的龙石种翡翠镯甚至惊动了正在后堂与贵客一起鉴赏珍宝的东家,这就让明霄紧张了起来,甚至纳闷乾闻的人是不是就没见过好东西。就算龙石种难遇,给钱不就行了吗,能给多少给多少,还需要再鉴别欣赏一番?
那大东家是个四十岁上下、身形正常且留着小胡子的男人,穿着看上去简单,实则布料花纹上的每一针都走得极是讲究。
与他一同走出来的年轻男子就有些吸引了明霄的注意,那男子的容貌是如玉一般温顺的美,五官的雕琢也十分仔细,不笑就已是温润儒雅了,唇角很自然地扬起时更若流光。
他端着右臂,纹样繁复的袖口处绕着一串蓝田墨玉的珠链,绕了两圈,其余部分都垂着,而他的掌心则握着另一端。
明霄的眸光在他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直到瞥见他身后的两个侍女露出的莫名但并不善意的眼神,才想起现在的自己顶着一张男人的脸,就这么“痴迷”地盯着另一个男人看实在奇怪。
她很快转了头,将视线放到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只玉镯且两眼放光的东家面上。
年轻男子亦看了看她,眸光仍是十分柔和、不带丝毫敌意,很快也将注意放到那只玉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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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霄不禁开始后悔,为何非要将那另一只镯子还给越溪桥,直接将两只一起当了就不会搞出这么多幺蛾子——那东家说这只玉镯并非是一般的龙石种翡翠镯,而原本是一对的,上面有着很明显的某个工匠大师的标识,绝不会有错,极为珍贵,两只在一起才是完美,问她还有没有另一只。
东家说得很复杂,明霄没太听懂,只知道他就是想让她将另一只也一起当了,他们将出三倍的价钱。然回南门府再取另一只,一是麻烦,二是若这东家有心想探一探她这个能拿出这么一件宝物的人的底细,很有可能派高手尾随她,这样就会直接查到南门府、会连累到裴姝元和越溪桥。
这懿佰能做得这么大,若说背后没有十大世族的支持,她断然不信。然现下又不确定支持它的具体有哪些家族,就万万不可贸然行动。
明霄便说没有,就当这一只且是死当。东家又气又急,脸都红了大半,偏说她说谎——虽然的确是,可当不当是她的自由,他又非恶商,何必强迫?
可当五六个彪形大汉慢慢从她身后走来时,她就知道这多半是个恶商了,于是叹了口气,只微微偏身,一道真气甩出手,就将那几个大汉推到了墙上。
在东家怔然甚至惊恐的目光中,明霄又用内力将他手中的镯子收回来,本想转身离开息事宁人,又想起自己是易容状态,随意闹事也不会被发现,就打算给这恶商一个教训,四处望了望,用真气打碎了西边橱窗里的两只看不出珍不珍贵的玉盘。
碎玉声挺好听,应当价格不菲。她停了片刻,又转了方向就要去碎另一个橱窗里的珍物。
东家就在她暂停的时候赶忙跪下,说着“大侠饶命”“都听大侠的”——若非此处可用的人不多,必要将她碎尸万段不可。
就算身旁的这位贵客可以出手……但看他不为所动且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这暴力男人的样子,也不像是会出手的呀。
打不过就认怂,才可能得到对方的宽恕。
而明霄本就只想给他一个教训——多半是和越溪桥在一起的时间久了,如今真的是睚眦必报,被惹着之后不打人都难受——就不再继续为难,还想着若是越溪桥,保不齐要把这整个典当行拆了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