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一溪明月(一)
十一月二十日卯正,苍衡。宵禁结束后,苍衡宫门也随即敞开。五更三点出门的宫人大多担任往来西山运清泉水的职责。宫门启后,宫中人也相继开始新一天的工作。
今日与运水的宫车一同出宫的还有司阑。三日前世子就已抵达王都,王后很快得到了此消息,但久不见世子入宫问安——以前每一次外出归来,世子都会先入宫见王后,报了平安后才会回府。
可三天前,他明明午后就进了城,却带着南门疏和安意着等人在城中绕圈、挨家挨户地不知在搜查什么,后来甚至出动了回风卫。
他甚至不顾宵禁,大半夜地将城中无数大大小小的客馆翻了个遍,闹得家家户户鸡犬不宁,住客苦不堪言——是敢怒不敢言,只能默默在心底无能狂怒“世子疯啦”。
就这样一直折腾到亥时三刻,想是已经将闹市区查了个底朝天,也没查出世子想要的结果。不知是从谁那里传出来的,说他正在寻找的是因为孕中闹脾气而离家出走的世子妃,且听闻那世子妃已有近八个月的身孕了。
人们于是对世子这番完全不符合往昔形象的疯狂举动产生了一丝理解和同情,纷纷表示:“世子这么大年纪,好容易有了心仪之人,娶之作正妻,还有了小世子,这下世子妃和小世子一下子都没了,自然是会着急的。”
更有人道:“大家就都配合一下,不要心生忧怨。寻到世子妃,就是寻到了咱们乾闻光明的未来呀。”
一部分为这般不切实际的传闻而深感心碎的姑娘们则不甘地喊道:“什么世子妃,哪儿来的世子妃,谁说世子娶了正妃还有了小世子???不准你们诋毁世子的清白!!!”
“那不然世子一连几日做这么大阵仗是要寻谁,仇家还是死刑犯?他们也配世子亲自去找去追?你们难道都看不见吗,每天骑着马在大小街巷飞驰的正是世子本人啊,整个乾闻除了世子,还有谁能长那样一张脸?”
“自然只有世子妃了,听世子府的燕匀大人说世子妃就像天仙一般,只有天仙下凡的世子妃才配得上天神下凡的世子。”
“……不管怎样,未行六礼,未昭告天下,我们乾闻就没有所谓的世子妃,就是没有!”
其实无论国民们如何争吵都不是大事,可此事在城内吵了两天,一不小心就传入了宫中。王后一听自己儿子为了一个连名分都没有的女人而无视自己,定然是会不悦的。
司阑的头疼就是为此。早在得知越溪桥找去世子府却被燕匀和停晓两个傻瓜气走后,这十多日来她也在费心叫人寻找,早就焦头烂额得无知无觉了。
别的倒没什么,问题就在于越溪桥初来乾闻,人生地不熟,万一走错了方向,或是被提前知晓她行动的二公子他们捉去,才是真的危险。
王后原本不知道这件事,但知道越溪桥这个人,更知道她已经怀了世子骨肉的事。并不像乾闻国民所想的“王后不满意那个女子当世子妃才不让世子给她名分”这么严重,相反,对于世子有了心爱之人且马上会有小宝宝的事,王后是兴奋且期待着的。
由于几年前,越溪桥还在水镜轩的时候,世子就单独对王后提到过和她的感情——她的具体身世还是王后告诉他的。从那时起王后就开始兴奋,兴奋了这么多年却也没见他们二人开花结果,热情已经快被消磨没了。
故而对于怀着小世子的越溪桥的到来,王后首先是欣喜的,欣喜过后自然还要考虑对她的保护和照顾等事宜。王后嘴上是埋怨世子“有了媳妇忘了娘,媳妇还连个影儿都找不见”,心里肯定是希望越快找到儿媳妇越好,不然最受伤的还不是自己的儿子。
听到城中的传言后,王后特意让司阑离宫去世子府帮忙、暂时不用回到她身边。这是世子回国的第四日,前两天半的时间里,回风卫已经找完了整个苍衡城的每一个角落,估计世子今日就该出城寻找,甚至再去一趟皞昭了。
一怒之下回皞昭生孩子——这完全有可能是越溪桥做得出来的事。
世子府离王宫不远,策马不过两刻钟便能看见书着大字的匾额,以及府门前跪着的两个人。司阑牵着马走近,见他们正是十多日前将越溪桥气跑的棘门卫燕匀和停晓,脸上还青一块肿一块,神情沮丧,明显未休息好。
他们抬头看了看她,只抱了个拳,又失落地将头垂下去。司阑居然觉得有些好笑:“是世子让你们跪在这里的?”
两人赶忙摇头,燕匀道:“是属下愧对于世子和世子妃,自愿罚跪的。”
“跪了将近三日?”
“只在值守的时辰跪……”
“脸上的伤?”
“我二人互打的,又叫其他兄弟打了几拳。世子不忍心令属下等受皮肉之苦,但属下做错了事就该得到惩罚。”
司阑不禁笑出声:“打就打了,跪也便跪了,怎地面朝大街跪,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世子暴虐凶残,不仅对下属施以重刑,还强迫他们带伤上岗?”
二人还未来得及辩驳,就见司阑身后突然出现了个人影。司阑一怔,捏紧拳头转过身,见立在自己身后的是慕书隐,松了口气:“慕郎君?”
慕书隐一看见她的脸,眼里就亮起了光,摇开扇子轻笑道:“便知道你今日定会在宵禁方解时就出宫,还真给我等到了。”
司阑眨了眨眼睛,只想叹气:“城内的传言,是你让人带进宫去的罢。王后娘娘的态度很明确,绝没有不喜欢世子妃的意思,我瞒着她世子妃失踪的事只是不想她担心罢了。”
王后不过四十五的年岁,近年来身子却是越来越差,虽远不比王上的病情严重,但痼疾难愈,一直拖着也令人难受。
至于痼从何来,还是二十多年前生世子时落下的病。
所以王后怎能不担心已快有八个月身孕却还不知所踪的越溪桥呢。同是女人,还是生孩子的女人,自然容易共情。
何况八个月,都能生了。
慕书隐但笑不语。司阑揉了揉脑袋,又想到什么,瞪向他:“‘世子摆如此大的阵仗,所寻的其实世子妃’一事,也是从你这里传遍全城的罢。”
十几天前,她在宫中得到了春饶的消息后不久,慕书隐就以给王后问安为由找到她,说越溪桥当天午后去了一趟慕家,飞檐走壁地还把慕家主吓了个半死。
算时辰,越溪桥就是在被拒入世子府之后去的慕家,那之后就再不见了踪影。他只说了这么多,司阑却总觉得他还隐瞒了不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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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能确定的就是十四日前的越溪桥是安全的,她至少平安到达了王都——有什么用?最重要的还不是尽快知晓她当下到底在何处、是否平安?真让人上火。
慕书隐曾表示,之所以提到越溪桥大着肚子还能这儿飞那儿飞,就是想说她武功不差,不太可能受伤、即便遇到危险也能轻易化险为夷。司阑气笑了:“既然你当时已经猜到了她的身份,为何不留住她,反而任她一个正在孕期的女子独自离去?”
“我真不是她的对手,不但拦不住她,甚至无法近她的身,更甚者在还未近她身的时候就被打得半死。司阑,你总不能只顾她的安危而不顾我的。”慕书隐耸耸肩,“父亲也已经训斥了我多日,所以我这不一早便来跟世子请罪了么。”
前两天重景忙着找越溪桥,根本见不着人影。他每天晚上至少会睡一两个时辰,又迫于宵禁的限制,这个时候应当还未离府。
司阑觉得,如今唯一值得欣慰的事应该就只有慕沈对越溪桥的态度了。慕沈其人看着是古板严苛——何况越溪桥还拿自己曾经当过妓人的事故意去气他,却未想到他竟能惦记着这个从未见过面的外甥女的安危、将她当成家人来看。
然慕沈和慕书隐能接受越溪桥的存在,不代表慕家的其他人也能接受。可转念一想,数日前越溪桥都阴阳怪气地挺着肚子专门去气慕沈了,估计也没打算让慕家人接受她。
燕匀和停晓说南门疏、秦妆和安意着是一个时辰前过来的,就是要与世子趁着宵禁时策划出城寻找世子妃的路线,甚至半个时辰前,司郎君和文郎君都被叫了过来。
慕书隐的眸子瞬间暗了下去,司阑则有些惊讶:“二哥和文鸢也来了?”
不过想想也是,出城寻找本就需要用到更多人力,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分得再细一点就是八个方向,都需要有带领回风卫的人。
她看向慕书隐,慕书隐只得收敛了方才的目光,叹气道:“好罢,我也是被叫过来的,早在世子回国当天我便去找他认错了。”或者说他是单独被叫来世子府、被脸色黑得不能再黑的世子瞪了小半个时辰,而后被迫认错的。
世子、南门、安意着、秦妆、二哥、文鸢、慕书隐和她,刚好八个人,又不知要奔波多少日。且所有人都离开王都,国政就只能先拱手让与长公子和二公子他们。
司阑头疼地扶了扶额头,一时间不是很想进这世子府的大门。不知为何她心头突然涌上似曾听闻的声音,告诉她“你们这样做都是徒劳,是白费力”,那声音像极了越溪桥的,且是像极了得意洋洋地嘲讽他人时的越溪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