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桃花庵主人卷五百忍歌》（23）

第一百五十回百忍

快过年的时候，小沈姐姐的病好像又重了，请郎中来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依旧只是说元气亏伤，要好好休息，不能劳累，吃点好的补一补。唐伯虎心里没了底，却又不知道怎么做才好，只是床头床尾，尽心伺候着。有时候一整天，小沈姐姐都在床上躺着，动弹不得，却又睡不着，东西也吃不下去，渐渐地形销骨立，人都快走形了。看唐伯虎着急，自己也内疚，对唐伯虎道：“嫁到你家，本想为郎君分忧，谁知道却是个病身子，反而倒耽误你了。有时候我恨我自己。”  唐伯虎说：“夫妻就是这样的么。你生病，就如我生病，别说见外话。”

小沈姐姐道：“我想快过年了，家里还是那么冷清，也不好。我要起来张罗年夜饭，你却去叫弟弟家和唐庆家都过来，一起吃。”

原来这唐庆开作坊小店，因为过年要盯着卖年画，所以便不回老家，是要挣完这一笔钱，年后才回去的。

唐伯虎说：“年夜饭的事你别操心，让唐申他们做些带过来就好。你就好好睡着，等到过年，能起来和大家一起吃饭最好。你好了，就是我最高兴的事情。”

沈九娘着急，说：“怎么不须我操心，这事情就是要我操心的。”

说着心中烦闷，竟然哭了起来。唐伯虎心里，也是阵阵烦躁，沉默了片刻，压下情绪，说：“好，好，就依你，你先躺着，明天我叫崔恩去买菜买肉，然后我们一起做。”

九娘抹着眼泪说：“我是气我自己，都是我不好。”

唐伯虎道：“不要这样想，什么都会好的，对么？”

除夕终于到了，虽然凄凉冷清一些，但毕竟也是除夕，也要放鞭炮贴对联。唐申一家来得早些，唐兆民就拉着桃笙在外面玩，小姚和阿桂在厨房里忙。小沈姐姐勉强支撑起来，和老崔恩一起收拾梦墨堂，准备吃饭。唐伯虎和唐申，则坐在一边说话。唐申道：“哥，现在这个饭馆的生意，做得总是不好，我又想让兆民好好读书，不受打扰，所以想把饭馆卖掉，不知道哥哥觉得怎么样？”

唐伯虎一愣，说：“卖掉？你们去哪里住，又以何为生呢？”

唐申说：“这个我已经想好了，搬到横塘那边，买上几亩地，雇人来耕作就是，靠吃租子，也是能活的。我是实在觉得累了，兆民又不能接班，所以想来想去，还是这样比较稳妥。和小姚商量过，她也觉得可以。”

唐伯虎心里当然不愿意唐申卖饭馆，不管怎样说，那也是父母传下来的，至少对过去，是个念想。只是兄弟已经分家，那饭馆产业，都是唐申的，他若要卖，也没什么可说的。

沉默良久，唐伯虎说：“也罢，卖了吧。反正你做主，想怎样都可以。”

唐申看唐伯虎同意了，便又说：“哥，我劝你把这桃花庵也卖了，趁着现在房子啊地啊都卖得出价来。本身已经过得难了，若是卖了，手上可有大笔的闲钱，不仅能养老，也还能到城外买地。你我兄弟二人合力，想是能过得风生水起。这样，也就用不着受现在的罪了。”

唐伯虎嘿嘿笑了笑，摇头，道：“你不是第一个这么劝我的。但我不会。这里是小徐姐姐呆过的地方，也是我和小沈姐姐呆的地方，若是卖了，那我就什么都没了。所以，什么都能卖，就这个园子，我是绝对不卖的。日子过得再惨，也卖不得。”

唐申还想再说，唐庆却已经到了。过年卖年画，生意红火，到了天快黑了才关门，路上又买年货，然后匆匆赶来，见了唐伯虎和唐申，便先问安，然后又向小沈姐姐、老崔恩问好，又跑到厨房，向阿桂报到，帮着阿桂和小姚把酒菜端过来，忙得不亦乐乎。见唐庆笑呵呵的，唐伯虎心情也好了许多，说：“唐庆啊，看来就是你顶着风，日子过得最好了。”

唐庆答道：“好什么呀，勉强糊口而已嘛。”说着从怀里掏出银子来，往桌子上一放，说：“唐先生，这是你借给我的本钱，今天连本带利，我是要还给你的。”

旁边小沈姐姐看见，说：“唐庆，你这是干什么？若要说钱，阿桂还在我们这里帮了这么长时间，我们都没有给钱。”

唐庆道：“那好，不说还钱了，这是给桃笙的压岁钱，总可以了吧，买糖吃去。”

小沈姐姐还要说，唐申插话道：“我看就别客气了，一客气也生分，这样么，银子先留下用，等以后唐庆再要了，就再来拿，反正都是一家的，哪有你我，对不对？”

这么一说，才算打了圆场。小沈姐姐这才收起银子，恰好酒菜上齐了，大家便坐下，热闹开吃。

那唐伯虎举杯道：“桃花庵倒是好久没这么热闹了。这一年操心的事情多，拖累着大家也跟着受苦，好在它就要过去，希望来年顺一些，自在一些，那么喝了这杯。”

说着自己举杯先干，众人也跟着喝了。唐伯虎刚坐下，唐申就说：“哥，你和嫂子，也算得上是患难夫妻了，难得嫂子贤惠，我和小姚就敬哥哥一杯，实际上也是敬大嫂。”

九娘在旁边就问：“为什么只敬他，却不教我喝那？”

唐申笑笑说：“只因为嫂子身体不好，不宜多喝，就教哥哥喝两杯好不好？权当是替嫂子喝了。”

沈九娘站起来，说：“难得今天高兴，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这样高兴的时辰。这酒，是断断不能替的。”

唐伯虎在旁边直拉她袖子，问：“你行吗？不要多喝。”

小沈姐姐哪里肯听，竟然端杯把酒喝了。喝得有点呛，咳嗽了起来。阿桂赶紧把茶水端过来。小沈姐姐边咳嗽边说：“不用照顾我，今天我是真的高兴，便让我喝么。”

唐伯虎拍着她的后背说：“好，好，我们高兴。想喝就喝吧。”

小沈姐姐道：“那么，丈夫我敬你一杯吧。”说着端起酒来。唐伯虎忙不迭也拿了酒，和小沈姐姐一起喝下去。

大家纷纷拍手道：“好啊好啊，夫妇同饮，真是要白头到老。”

沈九娘放下杯子，说：“能不能白头到老，我是不求的。只求夫君能平安无事，有能忍过去的，就忍一忍，切莫再有风浪，就是最大的福分。”

唐伯虎接道：“小沈姐姐，这个尽管放心。我这几十年，风头也出过，大狱也坐过，曾是座上客，也为阶下囚，从低爬到高，就从高掉到低，又还有什么忍不得的？你来听我唱。”说着拿起筷子，敲着碗，唱道：

百忍歌，百忍歌，人生不忍将奈何？我今与汝歌百忍，汝当拍手笑呵呵。

朝也忍，暮也忍，耻也忍，辱也忍，苦也忍，痛也忍，饥也忍，寒也忍，欺也忍，怒也忍，是也忍，非也忍；

方寸之间当自省，道人何处未归来，痴云隔断须弥顶。

脚尖踢出一字关，万里西风吹月影。天风泠泠山月白，分明照破无为镜。

心花散，性地稳，得到此时梦初醒。

君不见，如来割身痛也忍，孔子绝粮饥也忍，韩信胯下辱也忍，闵子单衣寒也忍。

师德唾面羞也忍，刘宽污衣怒也忍，不疑诬金欺也忍，张公九世百般忍。

好也忍，歹也忍，都向心头自思忖。

囫囵吞却栗棘蓬，恁时方识真根本。

这歌唱的，凄凉婉转，哀怨无奈，在座的几个，无不心下恻然。小沈姐姐听完，已经泪流满面，拿帕子擦擦眼泪，便端了酒杯，一杯一杯喝。众人看她是真要往喝醉的路数上去，慌忙要拦，哪里还拦得住，几杯下去，早已经大醉酩酊。小姚和阿桂连忙搀了她回蛱蝶斋，生了火，照顾她睡下。这边唐申说：“不应该让嫂子沾酒的，她身体这么单薄，怎么禁得住呢？”

唐伯虎淡然道：“想喝就让她喝么，也难得这么高兴。喝完了，明天再说明天的。”

说完又长叹口气，对唐申道：“你们要搬走了，以后再见个面，恐怕也是不容易了。”

唐申说：“所以想让哥哥也搬，这样兄弟彼此还有个照应。”

唐伯虎摇头说：“别提这事了，还是喝吧，来来，我们兄弟也喝几杯。”说着端起杯来，邀着唐庆和崔恩，一杯又一杯地喝下去。不一刻，自己便也倒了。

唐申把唐伯虎也扶回去歇着，回来就叹了口气。唐庆问：“叔，你怎么也叹上气了？”

唐申道：“我又不是叹我自己的气，我是叹我哥。活到现在，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