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梦剑昭彰
这一日三人出了景州那处关隘,又朝北行去,不过仍旧是景州境内。但距离那些中原百姓口中所说的塞北也越来越近,是以三人眼里,出现一大片一大片的荒漠戈壁,天高辽阔的让尉迟均和吴岑这一对年轻男女生出无数神往。
而三人视野越加开阔,那位花白老人,言语间却越发沉默起来。
老人的足迹,几乎遍布大江南北,不光去过历史悠久的中原地区,也去过美女如云的烟柳江南,更去过只余一件衣衫便可顺利越冬的岭南地界。
不过去过这许多地界的老人,对于西北的感情最为复杂。
年轻时,他于西北崛起,又于西北衰落,可谓风光在西北,而落败在西北。是以西北这地,于他而言,有太多美好和不美好的回忆。
每每念于此,老人的心情是复杂的。
所以之后的几十年,老人是不愿来西北的。
如果不是那位左家少爷执意在西北赤金城部署一座七十二处銮宝斋最大的一座,他不会委曲求全,以供奉身份常驻西北。
可如今,带着两位后辈再次踏足此地,在凛冬未至之时,他却对西北这地,生出了别样的情愫。
他发现,自己有点喜欢这里了。
天高云淡,哪怕孤身走在荒原上,也不会觉得寂寥,尤其是久处荒无人烟之后,见到一丝丝人息之时,心里的那份久违悸动。
何尝不是生而为人的感动?
不过于老人而言,距离天穹越近,他心头的那份阴郁就越加浓重,如此一计较,他便知晓,上天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所以,在一片枯树林过夜之后,老人心里暗自做出一个决定。
察觉到吴岑久久睡着之后,老人才点醒了尉迟均,两人走到风坡之后,相对而坐。
老人没有多言,直直开口道:“那一招剑式,你学的怎么样了?”
尉迟均想起老人很久之前的一句话,“顺应天地而动”便颓然不语,自知并未达到老人之前的期许。
渔处机平静望着尉迟均,淡淡道:“老夫走遍天下,见过如你一般的后生无数,其中不乏天资聪颖天分极高之人,更有惊才绝绝者众多,而愚钝蠢笨者茫茫多也,你的综合资质如此来看,仅仅屈居中上,但你的心性坚韧,确实当中一流!当初你在行殿溪边洗剑以及那晚你桂树下梦剑是老夫下定决心带你走这一遭的原因之一。”
见渔老如此慎重,尉迟均不敢隐瞒,缓缓将这些时日以来自己练剑所得娓娓道来。
从赤金城出发之后,虽然尉迟均对于渔处机所授剑术起初懵懵懂懂,不过此后屡屡请教渔老,在其几番晦涩难懂的剑理之下,仔细揣摩。
练剑一途,终究跟练拳不一样,其中深刻的剑意,需得自己用心体悟。
好歹尉迟均什么都没有,唯有时间最多,此后便勤练不辍。
一直从幽幽鸟香练到寒雨秋叶,又从莽莽山林练到黄河阔道,仅仅一式,就让他练出诸多千变万化。
其中有一日,尉迟均似乎感悟到了渔处机话语之中的剑意,出剑之时竟暗合天地气象,天阴时竟剑鸣震雷,寒风时又如风萧瑟,内心爽快之时又能剑光如虹。
这些剑气之象,山林间已能惊散鸟兽。
只是他此招剑法,从未与人比试交手,尚不知剑威几许。
后来他在景州关隘酒楼之中骤见铁炎门易持左一瞬间便能轻易毁伤店小儿经络,又见钟非离几乎一招之后便被易持左杀死,对于江湖中的武学前辈心里起了由衷兢惧,想到前路渺茫,有些心灰意冷。
这股念头一旦在他内心里发芽,那便如野草般疯长。他这般想,却不愿如此坚持。
所以往后几日,尉迟均内心里便有这两种矛盾,练剑也好练拳也罢,总不怎么用功。
虽然渔处机眼中瞧见,只是轻描淡写的小斥责几句,见他并未索性放弃,便心知肚明,渔老也未曾多言。
此后尉迟均自己,确实在夜里醒来之后,忍不住挥舞那把寒霜穷神,有些异想天开的给自己的剑招倒腾出许多变化。
只是一两日之后,他继续练下去,那些晚间被他捣鼓出来的万般招式竟逐渐从他的心头淡去,就如这秋日早间的晨雾,随着日光的侵蚀,逐渐消散而去。
等到这一日,渔处机终于忍不住询问他练剑如何时,他才惶惶察觉出,自己竟只记得当初渔老教授的那一剑之招。
等到尉迟均讲完近些天的感悟,渔处机脸上突然浮起一丝欣慰,点点头,“你不用急着回答我,这一式剑法,你学的越久,磨炼时间越长,与你来说,最有好处!”
尉迟均略有所思,望着远处天空怔怔出神。渔处机从怀里变出一壶桂花酒,也不嫌弃黄沙的枯脏,就那么躺在黄沙之上,枕着天地,倒喝桂酒。
那壶中桂花琼液露撒出来之后,绿橙橙的液光泼洒在月光下,仿佛一条又一条梦幻般的琉璃织布,缠绕在黄沙之中的一块块硬石之上,光彩夺目。
渔处机翘着二郎腿,以高空繁星下酒,以漫漫黄沙为被,倒是喝出了一份快意人生的剑仙风采。
让回过神来的尉迟均,看的一阵神往。
桂花酒本是好酒,但总归不能过量,不然以寻常人的身体去消受,哪里经得起折腾。
不过似乎武力臻至化境的渔处机根本就没有这方面的顾忌,不一会儿,那只酒壶便空空如也。
老人眯眼听得近处尉迟均均匀的心跳声,回味着嘴里的余味桂花香气,微微眯眼,用不知道哪家残余的古语哼起一首余音尚可的小词。
“今古河山无定据。画角声中,牧马频来去。满目荒凉谁可语?西风吹老丹枫树。
从前幽怨应无数。铁马金戈,青冢黄昏路。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
“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尉迟均喃喃道,跟着渔老的语调重复了一句,立时便感到漫漫黄沙之间,似乎突然涌进来许多古老苍苍的潮气,就像很多年前江夏里的那场秋雨,再次煌煌惶惶漫进了他的心头。
尉迟均内心惊疑,久久凝视着渔处机,但渔老仍旧晃荡着脑袋,茫然不知。
突然之间,尉迟均发觉似乎他根本就不是坐在漫漫黄沙之间,更不是站在距离城池如此之近的夹片山谷里,而是站在一处旷达纵横的万里平原之上,孤独的站在天地之间。
一会儿在山河之上,一会儿又在穹顶之下,一会儿飘荡在雨露之间,一会儿又徜徉在春风之中,竟与天地化为一物。
可一会儿又与天地相隔甚远,似乎所有一切都与他没有任何联系。
他就这么飞着转着掠着游着,其中深意晦涩难明,竟让他一时之间有些心弦震动,迷糊辗转,身躯幽幽晃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