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反科学
大法医石东升,对老朋友高璟的“梦话”,显然来了兴趣。跟高璟很像,他也是典型的“夜猫子”,有事儿没事儿,大半夜都不睡觉,而且显得比白天更兴奋。
他告诉高璟,如果给他看的这个组链多处陈旧性断裂的dna图谱,不存在低级检测失误或者设备、条件方面的严重问题,确实基本无误的话,那么检测样本,就绝对不可能来自一滴眼泪,理由如下:
现有可行的有效保存dna的措施,首推超低温速冻;说白了,就是液氮速冻。液氮零下一百九十多摄氏度,任何常规物质,都会瞬间封冻。
但这样的保存,一则,泪水附着的衣物,会被直接冻到一碰就脆裂成齑粉的程度,理论上,不存在提取的可能。再则,即便用其他承载物,成功速冻了这滴泪水,三十年甚至更久之后,拿出来检验,理论上,组链应该是完整的,不存在断裂,更毋论陈旧不陈旧。
关键是,三十年前,这种速冻措施,还很初级;dna还在最初的发现、认识阶段,根本也就谈不上样本和保存样本。
除非速冻封存,一滴泪,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三十年后还能被提取到;就算碰巧,能提取到,理论上也只能检测出残留的无机成分,包括dna在内的生物成分,早就销蚀了。
销蚀!根本不是断裂或者不断裂的问题,而是根本检测不到!
所以,他打着哈哈让高璟“醒醒”。
“您这张图谱,肯定有毛病。可能性虽然很小,但毕竟存在。而衣服上落了一滴还能检出dna的三十年前的眼泪,绝对不可能。”
“老实讲,我也害怕图谱有问题。”
三天后,张法医会罢归来,被高璟第一时间约了工作午餐,很坦率地表达疑虑。
“死了三十年还是多少年,都不可能的呀。虽然,图谱对不对,我不很把握,毕竟是插队的加班活计吗。哦不过,话讲回来,如果出错、敷衍了事,我一眼就看得出的,不是这样子。这个上面,有些地方,还蛮清晰的。”
见高璟点头,张法医似乎放了放心,咂一口号称“明前”的龙井,认真品了品,未置可否,接着说:“覆盖的问题,我问过痕检的,应该也没错。不过,就算有错,想想看,死了三十年,就是三十年前的泪水喽,那个布料有没有三十年哪!”
“我建议柏队长查一下,也许真超过三十年了呢。”
张法医一口茶差点儿喷出来,一边咳嗽一边连连摆手。
“没可能的。真要是三十年前落上去的一滴泪,应该发现不了了。就算发现,也检测不出dna的。”
“有没有一丝丝可能?”
张法医颇为不解地看定高璟,谨慎地说:“科学地讲,这样的事,不能说绝对不可能、可能性为零。好比说,取你的头发和唾液,做dna比对,检测出的相同度,也不会写100%,而是99.99%——”
“那能不能——”高璟打断,擎起双手,缺乏含义地轻轻比划着,“科学,啊,咱说科学,概率再大,也不是百分百,概率再小,也不是零,能这么说么?”
张法医想一下,点头,“可以的。”
“那么——”高璟略迟疑一下,向张法医对称地平摊开双掌。
“这边,”他晃晃左掌,“三十年前落上去一滴泪,现在还能检测出dna。”
张法医想纠正、反驳,但最终忍住,点点头。
“概率很小,几乎为零。”高璟说着,又晃晃左掌,随即晃动右掌,“这边,一个人,三十年前就死了,三十年后,掉了一滴眼泪在衣服上——”
“这决不可能!”
“哎,不是说科学吗,科学——”
“你这属于反科学。不能用科学语言描述和解释。”
张法医的神情和语气,都异常严肃,甚至带着点儿愠怒,好像被开了很不喜欢的玩笑。
高璟及时住口,收敛了比划的手掌,挤出老朋友式的坏笑。
他很想把心里所有思索和猜想,都透露给面前这位热情而讲科学的老大哥。
不是因为觉得或者期望会得到呼应甚至认同。
仅仅是想倾诉!
是的——倾诉!
对着一个熟悉但不是最熟悉、亲近但不是最亲近、有头脑、有知识、有雅量、不依赖、不犀利、不冲突的人,最好还是男性,再最好略年长些的男人,倾诉!
倾诉,对他来讲,是很陌生的欲求。
倾诉,在他看来,是因为孤独和恐惧。
某种意义上,侦探,特别是私家侦探,是孤独的职业。
无论私家还是公家,侦探,都是多多少少会伴生着恐惧的职业。
他能忍受孤独,有时候甚至还很享受——独领风骚、居高临下、洞悉深邃、另辟蹊径、卓尔不群……
他也习惯或说“免疫”了恐惧,甚至认为,适当的恐惧,是一种时常需要的磨砺。侦探职业和成熟人生,都需要。
可现在,面对一滴死去三十年以上的泪水,面对“反科学”,他第一次感到“知道太多”和“想得太深”的孤独,是那么令人毛骨悚然。
那是一种缺乏具象的恐惧,就像姬汀香那个洞穴里隆隆作响的石门的“动力源”,看不见摸不着,但肯定存在,而且近在咫尺!
那又是一种太过生动的恐惧,就像赤身裸体盘坐在毫厘之隙的身旁的姬汀香,连呼吸都能感受到,且相当分明!芬芳、美丽。芬芳到意乱神迷,美丽到缺失了真实感!
见高璟愣神,且时间很不短,张法医有点儿耐不住沉默地问:“是不是,这一次,没帮上忙啊?”
高璟怔一下,连连摇头,忙不迭说:“没有没有。恰恰相反,这回,您可是……我都不能用帮忙、帮了大忙形容了,您简直……就是——”他指指太阳穴,“这里面,一团乱麻,您这个发现,简直就是疏通机!”
张法医哑然失笑,想说什么,几番嗯嗯啊啊地铺垫,却到底没说出个意思。
高璟放在餐桌上的手机亮了,张法医条件反射般看了一眼,是条短信。
当时,高璟去卫生间已经有一会儿了。
张法医知道,他那是借故离开,悄悄结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