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有载者曰
高璟思磨地点点头，坐到离邱子方很近的位置上，呈现邱子方可以比划着给他参看、讲解那个大本子的姿态，诚恳道：“我的问题，暂时问完了。”指指那个大本子，“请指教。”邱子方顿顿，喝光半杯水，“指教谈不上。”
他伸长胳膊，扥过那个大本子，“就当一起探讨。”
高璟差点儿哑然失笑——这就是文化人儒雅的“礼貌”——明明是要教授一番，却说“共同探讨”、“一起探讨”；明明是要针锋相对唱反调，甚至指着鼻子不带脏字儿开骂，却美其名曰“商榷”……这套，就算原本他不知道，娶了作家老婆，也早“再教育”过了。
所以，面对邱子方的“一起探讨”，他饱含诚挚地微笑一下，没做任何应答。
邱子方翻开那个大本子，是个精致的活页本。
第一页显然是影印件，看上去很像刚刚看过的《化外女鉴》古书的“正常页”——字大行稀、魏碑体。“经书”（竖着从上到下书写）最右一列较大的字，应该是标题，恰巧所有字高璟都认识：安琳羽鑒第貳拾玖。
“这是篇章标题。”
邱子方指着本子道：“安琳羽，是人名，鉴，就是化外女鉴的鉴，在这儿是教训、反面教材的意思；贰拾玖，很简单，就是指数字29。合起来，这个标题的意思就是，这本反面教材的第29篇，以安琳羽这个人为主角的故事。”
说罢，他指向标题紧左应该是文章开头的部分，“策曰——这是对本篇要讲的故事的一种……可以叫——身份认证吧。”
“身份认证？”
“大体意思。”邱子方说着，翻页，是跟上一页模式一样的影印件。
高璟急忙对照刚刚那页找标题和“身份认证”：兕鬟子鑒第叁、國野眾曰。
“有不认识的字了。”他不吝表现尴尬。
“哦，这个人物年代较早，名字现代人看起来比较怪，兕鬟，读作四环，你们北京不是有三环四环五环吗，这两个字，现代读音，就是那个四环的发音。”
见高璟点头，邱子方继续说：“她名字后面加个子字，带有尊敬、尊崇意味。”
“尊敬尊崇？不是反面教材吗？”
“都当反面教材了，还要表露尊敬尊崇，说明她在世时地位很高。事实上，这位，很可能是商朝末世君主中青年时代最宠爱的姬妾。”
“商朝末世君主？纣王？”
邱子方苦笑一下道：“纣王的叫法，是不对的。不过，那是另外的话题。是，就是那个被叫成纣王的——早年宠爱的妃子。”
“那这个国、野……”
“国野众曰。也是身份认证。”
说罢，邱子方又翻一页，高璟马上看清，这页的标题是：芷兒鑒第拾壹；“身份认证”写的是“有載者曰”。
“看到芷儿的名字了么？”
高璟点头，想起邱子方给他讲过这个名字，“这就是——”
“没错。”邱子方有点激动地点这本子，“这就是出问题的那篇！”
“可我没看出问题啊，这应该是影印件吧？”
“可以算是。”邱子方说。“这都是我逐页拍照，然后等比例印制的。现在这页，是……是……本来，要拍那三道纹理，结果拍出来看不到——”
“就是说——”高璟有点儿兴奋，指着本子道：“这个，是对着已经有那三道细纹的书页拍照得来的！”
“没错。”
高璟扑近细看。
邱子方的声音在斜后方响起：“看不到的。拿放大镜也看不到。我早试过很多次了。”
高璟听出邱子方话里的抱怨意味，觉得自己打破了“一起探讨”的氛围，急忙收敛，示意邱子方继续。
邱子方反复来回翻那几页，娓娓道来：“按照刚刚打的比方——策曰、国野众曰、有载者曰，都是各篇故事的身份认证。”
高璟差点儿又说话，急忙用夸张的抿嘴唇管住自己。
“策曰，可以理解为，是从比较完整、正规的文献上援引、摘录的。比如，从史书上摘录，援引起居录、策传这类次一级文献中的较大、较长完整段落……比如安琳羽这篇，所讲述的内容，就分别来自两部经典史书和三套策传。”
“能不能理解成，这样的，就是可信度比较高？”高璟还是没忍住，问了问题。
邱子方看看他，又看回本子，“作为一种个人理解，可以这样说。但严格来讲，策曰，只能叫更有出处。”说到这儿，他缓缓转头，认真看住高璟，适才的慌乱、惶惑、颓丧和高璟印象里几乎快要成为“定势”的局促、无措、神经质，都荡然无存！
呈现在高璟面前的，是一副治学者的笃信和镇定，似含着隐隐的威严。
“有出处，跟真实，不能划等号的，不是么？”他说。
不等高璟做出任何回应，他又说：“相反，对于出处的尊崇和坚信，倒可能会影响追溯真实。任何文献，无论来头多大，都存在主观因素，不是么？”
高璟听着有点儿发懵，一半时没完全理解，只得点点头，“您接着说。”
邱子方翻到“四环”那篇，指着“国野众曰”的“身份认证”说：“所谓国野众曰，套用今天的话，可以说成是城乡人民大都这么说；极端点儿理解，可以认为是没有或极缺乏正式文献基础的口口相传。”
“这个，可信度——”
“并谈不上。这种形成的原因，很多样。具体到这篇，估计还包含这个人物在世期间文字还不是很健全的这种因素。记得我同你讲过，这本书一共写了六十七个人物的故事，其中三位是上古时期人物，这就是其中之一。”
他沉一沉，翻开“芷儿”那页，指着“有载者曰”说：“这部书涵括的三种身份认证，我倒觉得，有载者曰，最有可能趋近真实。至少，为后人，比如我，趋近真实的努力，提供了更多机会。”
高璟微微皱眉，疑问：“有载者曰……策曰……”
邱子方起身去倒水，途中折回，拿走了高璟喝空的杯子。
“有载者曰，直接的意思就是有文献、记载提到。”他的声音从厨房方向传来。“简单对比，相当于今天说的有资料表明。”他颤颤巍巍端着满满两杯水，谨小慎微走来。“但资料到底可不可靠，多可靠，出口是否权威，就可能很参差。而且，每个出口，所得信息可能都有限，甚至不连贯、琐碎。”
高璟起身双手接过倒得满满的水杯，“东拼西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