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女
王女
“三个时辰……算你守时。”
踏入云华仙山禁地,慕容瑾首先听到的便是这样一句话。云华背对着他,大半个身体仍旧浸泡在灵泉之内,乌发垂落浸透泉水,却始终未曾回头看他一眼。
也许只是为了不叫人皇过于恐惧,也许还为了不让自己失手杀死害过徒弟的人类。
这是我应得的。慕容瑾垂下眼睫,撩开龙袍庄重跪下,听候发落。
“诚恳的态度,亦无法抵消你的过错。”
魔神终究赏了他一个目光,怀揣着云华掌门及魔族司药所炼出的、崭新的自我,朝他摊开掌心。
万年冰魄与熔火玉髓的结合,竟当真使得这位魔神双目清明。云华适应了一会儿不再混沌的大脑,掌心涌出一缕黑气。他命令道:“擡起头来,人类的掌权者。你的子民,不会希望天子是个软弱的人。云舒求吾与小鹤留下你的命,也并非要看你俯首称臣。”
……小雪还是那般大度啊。苦笑一声,慕容瑾依言站起,不卑不亢直视云华及其掌心漆黑。
剧痛。他瞬间擡手去按太阳xue——好似有人往脑子里强硬地扎入上百银针,将所有的思想都串缝成一团。他不躲不闪,脊背依旧挺直,咬牙强行坚持了下来。
他只是在想:当初被自己囚禁在漪兰殿,小雪是否要比这还痛苦千百倍?
此类想法并未持续多久,因为随着剧痛注入脑内的信息已经连缀成为地狱。
他看见无尽沙海深处,云舒所处之地再往前不知多远,沉眠着一颗破损却顽强跳动的心脏。才被云华抹除不久的黑袍人,正远远地跪拜着那颗心,身后是千万无眼盲蛇与无尽无脸之人。他们唱着古老的颂歌依次上前,虔诚拥抱“神”的心脏。直至最后一人走回属于自己的位置,心脏下的黑沙才涌起塑形,化作一名双目紧闭的金发男子。
“我们的主人,流沙的王储!”那名黑袍人声嘶力竭地为之欢呼,“祂即将归来!祂将为世间,带来最纯粹的毁灭与新生!垂死挣扎的容器,终将化作神明的载体,成为祂伟业的养料!”
“……太过聒噪了,乌柏。”那名男子开口,竟是个柔和的女声。此外,祂的眼眶之内空无一物。其余所有退下之后,祂向黑袍人擡手:“过来,侍奉吾。以及,比起‘王储’……吾还是更喜欢‘寂主’这个名字。”
此为第一段信息。
慕容瑾恍惚了一瞬,随即勉强定了定神,从云华那里接过第二段。
他看见大漠边境处,一名金发女子眺望帝都。随即,她取出镰刃毫无顾忌地转身,孤身面对破土而出的黑色流沙,终被吞噬。他轻易发现,这名女子的脸与曾经漪兰殿的小宫娥金珠有八分相似。
“鸠占鹊巢的伪神,窃夺‘王储’之名的暴徒……流沙之民和他们推举的王,永远不会放弃斗争!”被淹没前,她亲手挖出自己一只翠绿的眼睛深埋沙底,而后以血为祭,剿灭此地黑沙盲蛇,同归于尽。
“王女之血……还会在未来再度唤起流沙之国的灵魂……而掠夺我们水源与绿洲的伪神,将湮于尘土。”
此即第二段信息。
正当他浑浑噩噩要去接最后的餐券,云华却收回了手。他仰头,只见这位魔神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
“人皇,可还承受得住?”云华沉声道。
慕容瑾缓缓摇头,笑道:“我想,云华仙师并不会因为我承受不住便停下。”
“呵,的确如此。”云华挑眉,不满却又无可奈何,“但吾与小鹤已答应球球,不会叫你死于非命。”
“请继续吧,仙师。”
“如你所愿。”
疼痛再度袭来。这次,慕容瑾看见的是那名伪神及一块铜镜。镜内,立着一位戴着面具的女子。
“善恶判,自己一个人站在忘川边上,发什么呆?”另一名女子拍上她双肩,同样戴着面具。见忘川之上浮现出白狐仙君的影子,后出现的女子放轻了声音:“想家了?”
善恶判未曾回答这个问题,只说:“近日,现身于幽冥之内的毒虫太多了。有东西……姑且称为‘祂’。祂想要染指幽冥,染指亡魂轮回的这片净土。可我并不知应如何……”
第三段信息就此中断,但足够慕容瑾猜出善恶判面具之下的人——黛玥。
知他回神,云华便不紧不慢收紧掌心。黑气惨叫一声,彻底消失。
“祂想要的东西,不止于人世间。”云华望向西域,又仿佛望向一万年前,“‘执掌万恶轮回’……借黛玥尸身,祂已打通阴阳界限,将胃口投放至亡魂领域。此外,远在极北之境的山君,近来亦于雪境之内发现流沙踪迹……魔尊亦知晓此事。三界流动之力——水、火、风……乃至情感、欲望、轮回,皆为其养料。”
至此,他话音一顿,俯视慕容瑾的目光如刀:“而你,曾亲手将最纯净的灵魂,送至祂的嘴边。”
咽喉处已涌上腥甜之气,慕容瑾俯身更低:“晚辈……万死难辞其咎。”
“你的命,只有球球能够定夺。”云华冷哼一声,擡指点向他眉心。混沌之力涌入,慕容瑾立刻觉得,压在脊梁之上的山河之重减轻不少。
“今日唤你前来,除告知那几件事,便是为此。”云华平静道,“敢将自身与天下的龙脉相连,并以自身龙气倒灌滋养龙脉生长……吾很佩服你的勇气。回去吧,人皇,你应当明白该怎么做了。”
西域,裂谷之底。
此轮净化的消耗远超预估。基本可断定,是那伪神拿准了他不会放任亡魂苦痛,从中作梗,目的在于削弱他真正到达后的实力。
云舒以手掩唇,咽回喉间血气,周身清辉显然已黯淡几分。脚下道路已从岩壁彻底变回某种蠕动的肉质腔体,令人作呕的腐臭味弥漫。
胸口传来一阵阵响动,原是焦急的小黑煤球正紧贴着他的心脏,企图用自己微不足道的身体温暖那抹冰凉。
这般人性化的毛团子,除了“欲望”之外,定是还有旁的更要紧的事物组成。他轻叹一声,觉得自己回去后,是该好好惩罚一番不顾惜己身的徒儿。
“别怕,”云舒轻抚心口,对小东西柔声道,“师尊并无大碍。”
小黑煤球这才停止蹦哒,小心翼翼地窝在云舒心口,再不挪窝了。
真乖,与珩儿一样。云舒轻笑,站起身来环视四周,考虑着下一步该如何落子。
以目前这副身子的状况,若再领着这么多人深入怕是无暇顾及全面……不等他考虑结束,前方那肉质腔壁尽头,便现出扇由无数苍白手臂交织而成的门来。门扉正中央,一枚翠绿的宝石熠熠生辉。
据气息来看……那应当也是某位王女的眼睛。
只是可惜,云舒已来不及遮挡金珠的视线。小姑娘抱着玉匣,几乎瞬间便被恶心得干呕起来。腔壁四周,再度出现黑沙及那类沥青状的东西。而那些手臂磨蹭着向她伸来,整座哈萨兰的遗址都在呼唤着、哀泣着,祈求王女的归来,侵蚀着金珠的心神。
云舒强压心头血气,欲要再度出手——又来了,被伪神糅合的、痛苦的、连自我都被磨灭,仅余本能的亡魂。
沧浪当即拔刀,红莲业火熊熊燃烧形成火墙,将一切景象及哀嚎阻隔在外:“别听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