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若有诗书藏于心,岁月从不败美人:叶嘉莹的诗词人生》(8)
穿裙子的中国“士”南溟
1964年台北作
白云家在南溟水,水逝云飞负此心。
攀藕人归莲已落,载歌船去梦无寻。
难回银汉垂天远,空泣鲛珠向海沉。
香篆能消烛易尽,残灰冷泪怨何深。
1.“弱德之美”:以诗为杖,困境下的守持
无论是真正的歌者还是模仿秀,若是唱情歌,情路顺畅感情如一张白纸的女子是唱不出味道的,她们只适合唱儿歌。只有情路坎坷的女人,情歌从她们的嗓子里出来,才分外动人,能把自己的心唱碎,把别人唱哭,如王菲、那英。
为何情歌偏爱不顺的弱女子?这和“诗穷而后工”一个道理,诗人在艰难困苦痛饮生活千百滋味后感觉格外敏锐,看到的世界鞭辟入里,写出来的诗句特别能让读者共鸣。叶嘉莹就是这样的灵魂诗人。她虽然有幸含着金汤匙出生,但一生波折不断,颠沛流离,纵然如此,她从未动摇过自己的初心,无论是对钟爱的诗词事业,还是对并非己愿的被动婚姻,她一边风雨兼程,一边不离不弃。她自称这是“弱德之美”。
“弱德之美”是叶嘉莹自己创造的一个名词。之所以创造这个名词,是她在研究朱彝尊爱情词的时候偶然的灵感迸发。
朱彝尊一生的诗词作品有很多,但唯独他的《静志居琴趣》引起了叶嘉莹的特别关注,因为在诗词的浩渺烟海中,《静志居琴趣》这一卷词和别的词大不相同。虽然同是爱情词,但别的爱情词,比如《花间集》里边温飞卿、韦庄所写的爱情词,是写给歌筵酒席的歌女去唱的,没有什么深度和耐人寻味的地方。但是朱彝尊这一卷爱情词,他所写的不是跟一般的歌词那样随便,而是一个他自己的爱情心路历程,一个不被世人所原谅、不被世人所接受的、不合乎世人伦理道德的爱情。
朱彝尊的爱情故事是怎样的呢?朱彝尊小的时候,家里相当穷苦,娶妻相当困难,拿不出什么聘礼。好容易遇到一户人家,女孩子很多,然后就有人说媒,朱彝尊就跟其中一个女孩子结婚了。但是他的婚事等于是入赘,就是男方要住到女方家里去。在众多的妹妹当中,有一个妹妹也就十岁左右,和朱彝尊特别投缘,这个小女孩跟他读书,跟他学诗、学词,一来二往二人就有了感情。但是这种感情是不被谅解的,不被承认的,所以他是在一种很压抑的、不得已的心情之下写的词,但是写得非常美。叶嘉莹被这种非常压抑的、真诚的、感人的爱情词所打动,认为这是“弱德之美”。
这个新颖独到的概念显然来自她自己对于生命的感悟。纵观叶嘉莹的一生,我们就会明白,正是叶嘉莹这种“弱德”成就了叶嘉莹的美好。
叶嘉莹一生命途多舛。她十七岁丧母,自幼饱尝生离死别之苦,爱情家庭生活谈不上幸福——正如叶嘉莹的学生张侯萍女士所说:“叶先生熟谙古诗词中的儿女情长,可她这一生从来没有恋爱过。”人到中年后的事业和境遇,那更是疾风骤雨。因时局动荡入台湾,赶上白色恐怖加剧,夫妻先后入狱。随后出来却已经无家可归,寄人篱下。再后来丈夫性情大变。其后就是各种仗诗勇闯天涯,她是家里唯一的顶梁柱。既要照顾两个孩子,又要养好父亲,还要担待丈夫,还要做好事业。从遭遇上,她很弱势,但她有德有坚守,是“弱德”的力量支撑着她挺了过来。
与后来的打击相比,婚姻与家庭的不幸似乎不值一提。1976年,五十二岁的叶嘉莹又遭遇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人生剧痛。这时,诗歌又一次为她疗伤,她一连写下十首《哭女诗》,这些诗句至今读来仍能感觉到叶嘉莹那种字字血泪、肝肠寸断的痛楚。
最近几年,结合自己的人生经历和方方面面的世情,叶嘉莹对“弱德之美”逐渐爱不释手,并由爱情、文学引申至人生,让“弱德”成为一套自我修养的思想体系,并把它翻译成英文——“thebeautyofpassivevirtue.”“thebeauty”是美;“ofpassivevirtue”是“弱德”的谦让的这种品德。其内容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弱德”不是消极被动的羸弱。“‘弱德’不是弱者,弱者只趴在那里挨打。‘弱德’就是你承受,你坚持,你还要有你自己的一种操守,你要完成你自己,这种品格才是‘弱德’。”这里面有五个字非常重要,就是“完成你自己”。也就是说,在弱势中,也能自我成全,贫瘠的土壤中,照样能开出灿烂的花朵。在一篇文章中,叶嘉莹说诗词存在于苦难,也承受着苦难,因此是“弱”的。但诗词是美的。在个人追求上,她说自己一生没主动追求过什么,面对不公和苦难只有尽力承担。她极其坚韧,“把我丢到哪里,我就在哪个地方,尽我的力量,做我应该做的事情”。
第二,“弱德”是一种自谦、内寻。针对现代人遍地戾气,对别人的抱怨多,对自己的自省少,叶嘉莹也用“弱德之美”来解释。她说:“我开蒙的读本就是《论语》,里面的一些话,我终生受用。比如‘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对自己要苛求,对他人要薄责。又说‘行有不得反求诸己’,‘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都是说对自己要求要严格,这是我自小受到的教育。这是一种‘弱德’。我提倡‘弱德之美’,而现在很多人可能是以强为美,我要夺取,我要争取,我要打倒别人,我要不择手段地取得一切。我们小时候的教育和观念不是这样的。‘弱德’是一种德,不等于软弱,你要持守自己,严格要求自己,不是向别人争取什么,无论怎么艰难困苦,都努力尽我的力量和责任。我的一生不是很顺利的,但我努力持守,我不是一个弱者。”
面对人生一次又一次的残酷袭击,叶嘉莹没有倒下,没有屈服。“弱德之美”终于成就了生命的灿烂。我们今天看到的叶嘉莹依然是那样的从容淡定、雍容华美。叶嘉莹说:“我真是历尽了平生各种不幸的一个人。但是人生经历了大的苦难,就会打破自己的小我投身于大我的境界。”老子曾说:“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我们认为,叶嘉莹的“弱德”理论是老子“水”理论的千年知音。“弱德”之人,就像水一样,看似柔弱,却可以胜刚强。
2.格局之美:超越自我,从婉约中也能参悟滂沱
和别的女“先生”比起来,除了慈和、气质、谦柔这些美感特质之外,叶嘉莹身上又多出了铿锵玫瑰的味道,更有力量感和豪迈的气度。可她分明是古典诗词世界里的人啊,不该是婉约、纤细的吗?
这就涉及叶嘉莹人格魅力中的格局之美。她一生波折不断,却从不患得患失;她有许多次安居乐业的机会,却一直为诗词奋斗;她早就声誉在身,却从不居功自傲……在她身上,我们看到了一个女人的格局之美。
叶嘉莹的格局之大,体现在三方面。
第一,她从婉约中读懂豪迈
中国诗词有很多是很豪迈的。即使那些婉约的诗词,在叶嘉莹眼里,也有大气的成分。
1957年,叶嘉莹正在台湾教书。杨振宁、李政道两位教授获诺贝尔物理学奖的消息在校园传开后,所有华人都为他们骄傲。物理一下子成了热门,许多学生争相报考物理系。当时叶嘉莹教过物理系一个班的大一国文,在讲唐五代小词的时候,曾经做过一些引申的联想。那天讲的是韦庄的《思帝乡》: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叶嘉莹告诉学生,不要把这首词仅仅看作是写美女跟爱情的小词。我们每一个人做学问和追求理想也需要这种精神。要知道,学物理不一定都能获奖。如果你为物理付出了你的一生,最后却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你会后悔当初的选择吗?杨振宁教授的成就,不仅仅在于他获得了诺贝尔奖,更在于他对物理学终生不渝的追求和奉献。
同样,对于《红楼梦》中的《葬花词》,她没有像普通人那样沉溺于黛玉葬花的感伤、为黛玉的命运唏嘘不已,而是看到《葬花词》与冯正中的《鹊踏枝》的本质区别。
第二,不如意的婚姻,也不抱怨
叶嘉莹的婚姻并不如意,换作一般女子,早就成怨妇了,那个男人不仅不多金,还要叶嘉莹“倒贴”。家务活上也不上手,性格上又不温良,脾气不好,动辄暴怒。作为旧家庭出来的女子,叶嘉莹在婚配态度上少了一根弦,她没想过女权主义,没动摇对婚姻的坚持,她很被动而且自然而然地想:“你不担,那我担着好了。你不能做,那我尽力去做好了。”没有抱怨,没有退缩,没有左顾右盼,而是照单全收,因为这是自己的婚姻。
这样的格局,别说女子,就是现时代的男子也难以做到。
甚至可以概括,只要摊上她身上的东西,她一定照单全收,手里的牌再烂,也要笑着打完。当普天下的女人都在为命运抗争、出走,叶嘉莹的字典里甚至没有命运二字,因为对于勤奋坚持的她,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她可以为自己转运。
第三,不以“清者”自命,而是参与之有所不足
可以说,叶嘉莹的格局形成过程,也是她对王国维的赞赏与批判过程。
早年间,叶嘉莹是非常崇拜王国维先生的,视他为同类项、知己。叶嘉莹与王国维的灵魂攀谈,开始于她在辅仁大学读书的时候。有一天,同学抄了几首王国维的《蝶恋花》给叶嘉莹看。“满地霜华浓似雪。人语西风,瘦马嘶残月。”这样凄美的句子立刻使她产生了共鸣,她一下子爱上了王国维的词,便到图书馆借阅他的全集。她被这位静安先生的清高纯然所折服。
那时候的叶嘉莹,也是颇有“独善其身”的性情,除读书外,鲜有交际,对外界生活所知甚少,对政治更是绝口不谈。她的堂兄曾以四句戏言相赠:“黜陟不知,理乱不闻,自赏孤芳,我行我素。”
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令先生在五十一岁的盛年,抛弃自己的爱好与性命自沉昆明湖而去?
这个问题一直盘旋在叶嘉莹的脑海。1970年在哈佛大学的图书馆,叶嘉莹开始了她的王国维研究计划,而多年前困扰她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王国维在民国初年留下遗书,以“经此世变,义无再辱”之理由,决然自沉,真正的原因在于,王国维需要的是一个纯然客观的研究环境,然而在旧中国那样的乱世,要想避免政治纷争而保持超然的立场,几乎是不可能的。但由于王国维既有一种悲观性格而不能做积极进取的行动,又怀有过于崇高的理想而无法随波逐流,才决意一死,以捍卫他理想中最后的一点清白。
正是对王国维的研究,叶嘉莹开始阅读中国近代史的相关书籍,对有关中国近百年来革命和蜕变过程的记叙,也都有了阅读的兴趣。涉猎既宽,也就逐渐认识到从前唯知“独善其身”,以“清者”自命的想法和生活,从某种程度上看,乃是一种狭隘的弱者的道德观。于是叶嘉莹对王国维有了更新的认识,从早年的一味推崇开始客观批判,在1974年《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一书中,加入了越来越多的理性的反思的成分,所谓“时代既有负于静安先生,静安先生亦有负于时代”是也。此后,无论工作多么繁忙,她都会留心报刊上有关大陆的消息,对祖国发生的一切,不再是远之唯恐不及,而是参与之有所不足。
也正是在修正对王国维先生的态度基础上,叶嘉莹提高了自己看问题的高度和角度。对待世界的态度变了,自身的眼光和格局也变了。即使是在不如意的现状面前,她也认为,即使大道之理想不能实现,但关怀的仁心不可丧失,人应当最大限度地发挥自身的才力,方能不负年华性命、时代与家国。
这样的豪言壮语,令多少偏激的文人志士羞愧难当?静安先生在世,恐怕也会深思。每一个时代都有每一个时代的幸运与悲苦,一味地怨天尤人,是不成熟的人格。要心存感激地接受幸运的,力所能及地改变不如意的。这才是智者所为。
3.敬业之美:诗歌不停赋予她新生,她用生命拥抱诗歌
直到现在,九十三岁的叶先生还是保持着站着讲课的习惯,中途需要坐下来休息或喝水几分钟,也会恭敬地“请示”听众。先生的这份敬业,令多少自以为是的大人物脸红耳热?
和她比起来,我们真的太“小”。现在,各行各业的人都在抱怨自己“不容易”,各说各的苦,比如演员会说拍戏苦,城市上班族会说朝九晚五苦,公务员会说不自由之苦。可叶嘉莹这位九十三岁还不退休仍然带病站着讲课的老先生从来没抱怨过苦。
难怪她的“学生”队伍中,有小学生,有博士,有中科院院士,还有总裁。凡是听过她课的人,都对她的敬业态度由衷地敬佩。
她用生命拥抱诗歌
叶嘉莹是一个用生命拥抱诗歌的人。因为她一生都在创作诗歌、研究诗歌、传播诗歌。正如叶嘉莹自己一首诗里所说:“已是桑榆日影斜,敢言辽海作蓝霞。暮烟沉处凭谁识,一杼鲛绡满泪花。”这里的鲛绡,是指传说中鲛人所织的绡,是一种独特的材料,古有“南海出鲛绡纱,入水不濡”之说。海里的鲛人泣泪成珠,织成世界上最轻最柔最美的鲛绡。鲛绡是鲛人生命的结晶。而诗歌则是叶嘉莹生命的寄托和结晶。
叶嘉莹用生命拥抱诗歌,但她从来没有将自己标榜成诗人或者诗歌领域的权威学者。她对诗歌只是一种发自心底的热爱,为了诗歌她可以“忍困不眠,忍饥不食”。于是,每当她面对生命的磨难时,诗歌能够赋予她迎难而上的勇气。每当她感受到陶渊明、杜甫在自己的体悟中复活的时候,她感觉到诗歌已经与自己的生命融为一体了。那是至美至善的无尽的愉悦。于是,在年少丧母时、在颠沛流离时、在中年丧女时、在忧国忧民时,叶嘉莹都有自己创作的诗歌。这些她用生命写就的篇章,在这个快餐文化的时代里,也许不被潮流所青睐,但是它们必将以自己的方式留存下去。我相信,它们都将成为弥足珍贵的化石、琥珀和珍珠,无论时隔多久,人们都可以从中感受到生命的鲜活和热度。
叶嘉莹用生命拥抱诗歌的另一个方式,就是矢志不渝地研究和传播中国古典诗词。她一生中以教授古典诗词为职志。在北京教三所中学,在台湾,在中学和大学执教二十年,同时要带四所学校五六个班级的国文诗词课。那巨大的劳动强度,若不是十分热爱,肯定会被累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