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若有诗书藏于心,岁月从不败美人:叶嘉莹的诗词人生》(4)
命运多舛,辗转入台拟采莲曲
一九四三年夏
采莲复采莲,莲花何旖旎。
艳质易飘零,常恐秋风起。
1.白昼谈诗夜讲词,穿阴丹士林的美女教师
“它的颜色比其他布,更为鲜亮,穿一件阴丹士林大褂,令人觉得特别干净、平整。比深蓝浅些的‘毛蓝色’,我最喜欢,夏秋或春夏之交,总是穿这个颜色的。”林海音在《城南旧事》中写出她作为北平的女学生对阴丹士林的喜爱。
叶嘉莹也是那个年代的阴丹士林袍服爱好者。
1945年夏天,北海公园北门西侧的教场胡同内,常有一个穿阴丹士林的姑娘,每天早晚都骑自行车穿行而过,不知道的以为她是这所天主教学校的学生,其实她是这里国文课的美丽女教师——叶嘉莹。
叶嘉莹大学毕业后,开始了自己的教书生涯,被分配到佑贞女中去教书。佑贞女中在西什库教堂附近,叶嘉莹每天骑自行车上下班。
因为渊博的学识和独具一格的授课风格,叶嘉莹几乎一入职就成为校园里最受欢迎的女教师,和学生结下了深厚的友情。有一天叶老师的自行车坏了,佑贞女中门口没有公共汽车站,要走出来。下课以后,女学生们就非要跟叶老师一起走出来,一是担心老师的安全,二是特别喜欢和叶老师一起走路聊天的感觉。
因为她的课教得好,不久就有一位在私立华光女中任校董的长辈邀请她去华光女中兼职教学。还有一位学生家长在志成中学担任校务工作,他们找不到合适的国文课老师,听学生说叶嘉莹教得很好,就请她去教。他们学校男女分校,一开始叶嘉莹只教女校的高一国文。男校高二有一个班的学生成绩很好但很调皮,他们对不满意的老师就公然起哄,让老师难堪,先后赶走了两个教国文的男老师,没人敢教他们。叶嘉莹在女校这边教得好,学校就请叶嘉莹去试试,结果那帮难缠的孩子在叶老师的调教下乖得像猫。
这样,叶嘉莹的课越来越多。最后不得已在另请人批改作文的情况下,叶嘉莹竟然同时兼任佑贞女中、志成女中、华光女中三所中学五个班的国文课,每周三十个小时的课时!而别的老师只教两个班级,十个小时到十二个小时。
教这么多课,她不累吗?
内心有热爱,就不累。叶嘉莹当年和现在一样,因为和同学们对国文课有共同的热爱,使得她对如此沉重的工作居然丝毫没有感到辛苦。那时中学的国文课每周都有一定的进度,有些规模较大的中学,同年度的班级较多,有时要举行同年级的联合考试。叶嘉莹所任教的几个班级在联合考试中一直名列前茅。
对于热爱生活,内心洋溢着诗情画意的文艺女青年,无论教务多么繁忙,都能诗意地栖居。工作后,叶嘉莹也没有忘记和顾随先生的师生情谊,每每有空,就去顾先生家拜访。顾先生的家住在叶嘉莹的母校辅仁大学东边的南官坊口,离前海不远。有时候叶嘉莹会散步到后海,然后就到了老师家里。那时候什刹海还有很多芦苇,从那里经过,是一次心灵的旅行。
这一时期,随着年龄阅历的增长,也随着和顾先生交流的深入,顾先生对杂剧的创作,以及对生死之际的悲剧与团圆剧的思量,也引起了叶嘉莹对于生死的思量,以及创作杂剧的兴趣,她开始尝试杂剧。
写四折的杂剧要用很多的时间,也要有丰富的人生阅历。虽然叶嘉莹已经步入社会,由于课时多,没有那么多时间,再加之她生活范围太小太单一,阅历也不够,很难写出那么复杂的四折杂剧,可不服输的叶嘉莹还是想尝试一下剧曲的写作。
后来她偶然看到民国初年另外一个剧作家吴梅先生的集子。吴梅先生对词曲都有很深的研究,而且创作也很好。吴梅先生写过好几本曲子,他还是遵循元杂剧的体例,不过是把它简化了,只写一折。他创作的杂剧集子叫《惆怅爨》,都是一折的。叶嘉莹见这个容易效仿,就照葫芦画瓢写了一篇一折的杂剧,题目是《骷髅语》,内容是选取《庄子》中《至乐》一篇所写的故事:
庄子之楚,见空髑髅,髐然有形。
庄子因而和髑髅对话,谈及生死问题。之所以选这样的题目,自然是受顾先生的影响,因为顾先生的剧本往往表现一些人生的哲理、生死观。而叶嘉莹也因为母亲的去世对人的生死有了深刻的感受。叶嘉莹把这一剧稿满怀期待地教给了顾先生。谁知这之后没多久,她就因嫁娶离开了北平。
这一去,便是无数年。再次归来,顾先生的生前作品都已散失无存。叶嘉莹的处女剧作稿自然也不知去向,如断线的风筝。丢则丢矣,只是叶嘉莹至今为这篇稚作没能得到顾先生一个字的评语而感伤。她一直在等待着,等待着心灵的弦音在生命的同一个频道上共振。
2.恋爱是空白,婚姻随遇而安
和林徽因、陆小曼比起来,叶嘉莹的感情世界如白开水一般单调。
论爱情,叶嘉莹有点对不起那个时代。
人都说,民国不愧是一个风云际会的时代,连爱情都那么彪悍。在那个时代,有人因爱情而成为大师,有人因爱情而成为千年话题,有人因父母之言而成为佳话,有人因自由恋爱处处留情。
像叶嘉莹这样一个要颜值有颜值,要家世有家世,要才情有才情的奇女子,该有着怎样五彩斑斓、光怪陆离的情感世界呢?
谁也不曾料想,这样一个在任何时代都出类拔萃的女人,竟连一封情书都没有收到过。有一次被记者问道:“年轻的时候那么漂亮,有人给您写情诗吗?”叶嘉莹乐了,她说:“没有,不像现在你们这么进步。我在辅仁大学念书是男女分校,偶尔有大课就合班一次,真是没有人敢跟我说话、随便乱打招呼。然后快毕业了,他们男生就编派给每人一个评语,就批评我了,评价我是‘黜陟不知,理乱不闻,自赏孤芳,我行我素’。”
用现在的话说,当时男同学是说叶嘉莹过于“高冷”。直到现在,她还清楚地记得那十六字评语。这也让叶嘉莹想起了几十年前第一次接受媒体访谈,那位女士问她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叶老师,你能够把你的爱情故事说一说吗?”这一句话,一下就把她问倒了,她这一生,确实毫无恋爱经验。
很多人都不相信,一个把诗里的爱情讲得那么出滋入味的女诗人竟然没有一桩爱情故事。情书是收到过的,但都被她一笑而过。大概诗词在她生命中的占比太大了,只给爱情留下太狭小的缝隙。
恋爱是空白。那婚姻呢?婚姻是悲剧。
很多年来,叶嘉莹对自己的丈夫和婚姻只字不提,引起了外界的无数遐想。只是在最近几年,才将实情公布。原来,不提,是因为失望、不满意,情非得已。
她和丈夫的相识原本就是一场错误,因为没有爱情,只是不好意思。这就注定了日后的悲情。
在各种外界人际关系的撮合下,她和赵钟荪认识了。
没有心跳,没有脸红。
后来又因为看那个男人可怜,不好意思拒绝,同情心泛滥而答应了求婚。
对于这件事,叶嘉莹后悔至今,她在书中自责:“都怪我好心办错事。”
父亲对未来的女婿内心并不满意,说他学无专长。但叶嘉莹的长辈毕竟是开明的,既然女儿答应了他,那便就这样吧。
叶嘉莹和赵钟荪的婚姻关系一开始就是“倒贴”。在金钱态度上,叶嘉莹非常大方,因为当时赵钟荪比较落魄,而她工作稳定,有些积蓄,所以就连未婚夫去南京的路费都是她出的。
1948年,叶嘉莹依依不舍地离开她一直生长的北平,去上海结婚。家里并没有什么陪嫁,好在叶嘉莹是个节俭的人,自己工作几年攒了不少钱。叶嘉莹此行的目的就是结婚,以为很快就会回来的,所以只是带了随身的衣物,书都没有带。但顾先生课堂上的笔记,她是随身带着的。
对于爱徒的离开,顾先生万分不舍。他亲自写了一首七言律诗相赠,题目是《送嘉莹南下》:
食茶已久渐芳甘,世味如禅彻底参。
廿载上堂如梦呓,几人传法现优昙。
分明已见鹏起北,衰朽敢言吾道南。
此际冷然御风去,日明云暗过江潭。
这首诗饱含了顾先生对叶嘉莹的一份鼓励和奖励的情意,从“上堂”“传法”“鹏起北”“吾道南”这些关键词来看,顾先生当年对爱徒抱有很大希望。谁知天不遂人愿。叶嘉莹不仅一去不复返,并且在南京生活得并不愉快。
1948年3月29日,青年节,叶嘉莹在上海与赵钟荪完婚。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场面,只是两家人在一起简简单单地吃了顿饭,照了几张结婚照而已。
接下来,便是旷日持久的离乱与辗转了。上帝真的特别爱开玩笑。给叶嘉莹的这个玩笑,的确是开大了。但,从现在回头看,又何尝不是好事呢?
很多人对叶先生的婚姻态度颇有微词。也许吧,没有爱情基础的婚姻,就活该不被上帝支持。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她就是那样一个善良、随顺的平凡女子。她在这场婚姻里吃尽暗亏,绝口不提。
3.旅居南京,失落中的小婉约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这是《诗经》中普通夫妇的日常对话,也是世间最完美的爱情结局。执子之手,我们一起喝着酒,和你一起慢慢老去,琴瑟相互和鸣,奏出最优美的音乐,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