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下册》（17）
三十九世间何事好，最好莫过诗
在天复二年三月，昭宗曾在李茂贞胁迫下，亲笔书诏，命河东节度使李克用、淮南节度使杨行密、镇海节度使钱镠、西川节度使王建和平卢节度使王师范等藩镇出兵勤王，讨伐朱全忠。彼时，出兵讨伐朱全忠最有力的藩镇，一是青州平卢军节度使王师范，再是淮南节度使杨行密，皆因两镇与朱全忠有着生死存亡之争。
朱全忠在吞并郓州、兖州、徐州，扫平河北后，野心更加膨胀，继续向东扩张势力，开疆拓土。青州毗邻郓州、兖州，且是山东唯一未被朱全忠征服的方镇。王师范是一个有识见、有胆略之人，自觉唇亡齿寒，强敌迫近眼前，决意与朱全忠抗争到底。
昭宗诏命天下藩镇讨伐朱全忠，对于王师范来说，不啻为天赐良机。王师范接到诏书，号啕大哭，涕泪满衣，痛心疾首地对部下将领们说：“我身为朝廷屏藩，岂能坐视天子遭受如此困辱！藩镇节帅手握强兵，莫非只是用来自保的吗？我青州平卢军虽地小兵弱，却要不计成败，全力奉诏讨贼！”
于是，王师范遴选出一班将士，扮作商人，暗藏兵器，分别前往中原诸州，联络义士共同起兵；又派使者前往扬州、杭州、太原，邀约杨行密、钱镠、李克用等一道出兵讨伐朱全忠。
其时，韩全诲命金吾将军李俨为敕使，前往扬州向杨行密宣诏。杨行密特意为之建造制敕院，在先帝画像前跪拜听宣。
昭宗在诏书中加封杨行密为东面行营都统、中书令，晋爵吴王；以朱瑾遥领平卢节度使，朱延寿遥领奉国军节度使。同时，命两浙、宣歙、湖南等方镇兵马，皆由杨行密节制。
于是，杨行密厉兵秣马，图谋乘朱全忠围攻凤翔之机，直捣其老巢汴州。杨行密深知，若朱全忠攻克凤翔，便可挟天子以令诸侯，独霸天下。那时，朱全忠必先攻取淮南，进而兼并江南、两浙等地。
朱全忠对淮南觊觎已久，曾多次派兵来攻，一意兼并。杨行密率领淮南将士，在淮河两岸与朱全忠大军几番生死血战，才击退了汴州兵马，成为东南第一强藩。
杨行密心腹谋士袁袭过世之后，舒州人高勖任掌书记，他向杨行密进言说：“淮南兵火之余，十室九空，请大王选拔贤能之士，充任郡守县令，督导百姓，劝课农桑，数年之间，便可仓廪充实，兵强马壮。”
杨行密问道：“眼下军费匮乏，我意欲以茶盐易民布帛，赚取军饷，如何？”
高勖劝阻道：“百姓穷困已极，若竭泽而渔，便是迫使百姓叛离。不如以淮南特产，与邻道交易，互通有无，贸易所得，足可供给军费。”
杨行密高兴地说：“好！就照你说的办！”
杨行密选拔陶雅等贤能之士充任州县长官，奖励农桑，减轻赋税，召集流亡百姓回乡安居种田。外地流民纷纷来到淮南，从事农桑，人口大增，百姓渐富。淮南以其特产海盐和茶叶与外藩交易，赚取军饷，军费供给日渐充裕。
杨行密厉行节俭，禁绝奢靡，常身着补丁衣衫，即便外出巡视也毫不例外。有人劝他说，您身居王位，当有王者体面。杨行密说：“我出身寒微，不可忘却根本！”
淮南百姓拥戴杨行密，人们平日里说话，特意避讳其名讳。淮南盛行养蜜蜂，百姓只说“养蜂”，蜂蜜改称“蜂糖”，延用千年，至今依然。
淮南都知兵马使徐温，字敦美，海州人氏，原是私盐贩子。他当年随同杨行密合肥起兵，与陶雅、刘威等号称“三十六英雄”。徐温沉默寡言，不苟言笑，胸怀韬略，腹有良谋。杨行密幕宾中，还有一位高士姓戴名友规，深谋远虑，识多见广。他与高勖一道，为杨行密出谋划策，筹划方略大计，即：北拒朱全忠，固守淮河；南与钱镠争夺江南，但不可与其破裂，以免南北两面受敌；西进夺取光州、蕲州、黄州，进图鄂州、洪州，而与湖南马殷通好。
杨行密从善如流，一一采纳施行。
天复三年正月，昭宗君臣在朱全忠带兵护卫下，从凤翔回到西京长安。朱全忠命侄子朱友伦带领人马驻守京城，禁卫皇宫。
昭宗制命朱全忠为“回天再造竭忠守正功臣”，晋封守太尉、中书令、宣武宣义天平护国等四镇节度使、诸道兵马副元帅，加食邑三千户，实封四百户。其余有功将领和藩镇节帅，一并加官晋爵。
昭宗素服入太庙，祭祀列祖列宗，哭拜于地。礼毕，昭宗拉着陪祭的朱全忠之手，泪流满面说道：“朕能够生还京师，全是爱卿的功劳。自古以来，臣子救君危难者，没一个比得上爱卿。朕今日得以再祭宗庙，亲奉觞酒祭奠祖宗，皆是爱卿的大恩大德，朕今生是无以报答了！”
朱全忠连忙伏地叩头，泣不成声道：“圣上蒙难，臣等罪该万死！阉狗祸乱朝廷，颠覆社稷，罪不容诛，国人无不切齿痛恨！韩全诲等人虽已伏诛，然追随韩全诲的阉官，还大有人在，难保此辈日后不再生事。臣请陛下允准，将阉党斩尽杀绝，以除后患！”
昭宗咬牙切齿说道：“这帮伤天害理的狗奴才，目无国法，蔑视朝廷，无君无父，罪不容赦！”
昭宗固然对宦官恨之入骨，但他却没想到，朱全忠和崔胤已彻夜密谋，要挟持昭宗，将京城内外的宦官斩尽杀绝，永除后患。
朱全忠派兵逮捕了左神策军中尉第五可范等大小宦官头目五百多人，押解到内侍省，朱全忠一声喝令，只见一片刀光剑影，五百多颗人头滚滚落地。
接着，崔胤和朱全忠又逼昭宗颁诏，命京兆府和诸道方镇搜捕朝廷早前派出的宦官使者和监军宦官，统统就地诛杀。京兆府在京城内外搜捕大小宦官，连已经致仕回乡者也被抓起来杀掉。
最后，宫中只留用六品以下黄衣小宦官三十人，以供洒扫。朝廷所有制敕诏令，全由崔胤选出的宫女出入传送。
自此，中唐以来的宦官之祸，终告完结。
朱全忠又让李晔颁诏，命崔胤兼判六军十二卫事，统领禁军。左右神策军和畿辅八镇神策军，归属禁卫六军，由崔胤管领；宰相陆扆贬为沂王师傅，东都洛阳安置；宰相王溥贬为太子宾客，洛阳安置；李茂贞同党、宰相苏检和吏部侍郎卢光启赐死；韩全诲等人进献的宫女宋柔及与宦官有牵连的道士、和尚，押送京兆府，乱棍打死。
为扩充地盘，吞并鄂州，杨行密奏请朝廷敕封朱瑾为东面诸道行营副都统、同平章事；升州刺史李神福为淮南行军司马，兼任鄂岳行营招讨使；舒州团练使刘存为招讨副使。
朱瑾、李神福、刘存三人率领六万大军，讨伐武昌节度使杜洪，进取鄂州。淮南人马沿长江西上，一路顺利进兵，州县官员纷纷弃城而逃。
武昌节度使杜洪，本是江夏伶人，擅长演参军戏。光启年间，秦宗权进犯江淮，鄂州守将纷纷逃走。杜洪驱逐节度使，自称留后，朝廷遂敕封其为节度使。实则，杜洪既无安民理政之才，更无治军打仗的本事。如今他得知淮南人马来攻，便急忙派使者前往汴州，请求朱全忠发兵相救。
朱全忠成为中原霸主后，除李克用、杨行密、李茂贞和王师范外，其余藩镇多归附旗下，唯其马首是瞻。接到杜洪求救书信之后，朱全忠即命部将韩勍带一万人马南下鄂州，实为与杨行密争夺江汉地盘。朱全忠又派出使者，督促荆南节度使成汭、湖南潭州武安军节度使马殷、湖南朗州武贞军节度使雷彦威等，出兵救援杜洪，共同抵御淮南兵马。
荆南节度使成汭，本是淮西人氏，因醉酒后杀人，被官府追捕，遂化名郭禹，入寺落发为僧。他后来到蔡州投军，成为军校，奉命带兵戍守荆南。郭禹凶暴异常，荆南节度使欲杀之，郭禹遂亡命江湖，招集流亡，编成队伍，竟达千人之众。接着，郭禹带领人马袭占荆南，驱逐节度使，朝廷遂授郭禹荆南节度使节麾。此时，历经多次战乱的江陵府，仅剩下十七户人家，其凋敝破败之状，可想而知。郭禹招集流亡百姓，复垦农田，奖励蚕桑，与民休息。经过几年精心治理，经济得以恢复。同时，郭禹力倡与邻道通商，江陵商贾云集，人口日渐繁盛，竟达万户以上。因郭禹治绩斐然，世称“北韩南郭”。北韩者，渭州节度使韩建是也；南郭者，即是郭禹。
郭禹上表朝廷，请求恢复本姓。昭宗颁诏允准，并晋封其检校太尉、上谷郡王，郭禹遂变为成汭。
荆南经济繁荣，成汭得意忘形，夜郎自大起来。他一心开疆拓土，侵占邻藩地盘，曾几次想夺取朗州、澧州，均未得逞，遂与朗州雷彦威和湖南马殷结下冤仇，势同水火。
成汭倾尽荆南财力，打造战舰，扩充部伍，图谋进军湖南。三年间，荆南扩军十万，修造舰船千艘，其战舰名号，有旗舰“和舟”号，其余还有“齐山”“截海”“劈浪”等名号。
如今，朱全忠要成汭救援鄂州，成汭一则惧怕朱全忠，不敢不出兵；再则，他更想乘机吞并鄂州，扩充地盘。于是，成汭率领十万大军倾巢出动，舰船千艘，樯橹如林，浩浩荡荡沿江东下。
掌书记李铤精明干练，头脑较为清醒，劝谏成汭说：“荆南水军，每艘战舰可载千名将士，运载稻米的漕船更大，船体沉重，遇有紧急军情，行动迟缓，难以转圜。淮南兵向来剽悍，其行动之敏捷，我军无法与之比肩。更可忧虑者，是湖南马殷、雷彦威，皆我宿敌，太尉此番大举进攻鄂州，不能不防备背后黄雀。一旦其乘江陵空虚犯我荆南，或与杜洪联手，夹击我于坚城之下，则悔之晚矣！”
成汭反问道：“梁王命我出兵救援鄂州，岂能不从？”
李铤说：“太尉可命一位骁将带兵屯扎巴陵，大军驻守巴陵对岸，坚壁勿战。不出一个月，淮南兵马粮草用尽，必自行撤兵，鄂州之围自会解除。”
成汭不以为然，讥笑道：“杨行密、李神福会自动退兵？此乃书生之论，纸上谈兵，白日做梦！不要再说了，以免被人笑掉大牙！”
果不其然，潭州武安军节度使马殷得知成汭大军东下救援鄂州，便与朗州武贞军节度使雷彦威密商，约定一同进兵荆南，袭占江陵。
马殷，字霸图，许州鄢陵县人氏，木工出身，后投入蔡州秦宗权帐下。僖宗中和三年，他奉秦宗权之命，跟随秦宗衡、孙儒略地淮南，与杨行密争夺扬州。后秦宗衡被杀，孙儒败死，刘建锋、马殷带本部人马窜入江西，先后攻占洪州、虔州、吉州，兵马渐至数万之众。乾宁元年，刘建锋、马殷带兵进入湖南，攻占潭州，斩杀刺史，刘建锋自称留后。僖宗诏授刘建锋为湖南节度使，马殷做了马步军都指挥使。后刘建锋因奸淫部将陈瞻之妻，被陈瞻用铁挝击杀，部众推举马殷为帅，朝廷遂敕封马殷为潭州刺史。马殷雄心勃勃，带兵先后攻占连州、邵州、郴州、衡州、道州、永州，又攻取桂管全境，俘桂管观察使，朝廷遂拜马殷为武安军节度使。
天复三年五月，马殷乘荆南节度使成汭出兵东下，江陵城空虚之机，命部将秦彦晖、许德勋带领一万水军北上，与朗州武贞军将领欧阳思联兵，进袭江陵。
秦彦晖、许德勋带领人马与欧阳思在荆江口会师，而后偃旗息鼓，溯江而上，直抵江陵城下。
守卫江陵的老弱士卒不足千人，且毫无防备。湖南兵马深夜突然进攻，几乎没遇到抵抗，便占领了荆南首府江陵城。接着，秦彦晖、许德勋和欧阳思遵照马殷、雷彦威指令，带领将士将城内居民和财物全部掠走，江陵随即成了一座空城。
成汭大军乘坐战舰顺流东进，距离鄂州仅百里之遥时，突然接到急报，方知江陵失守，全城官员百姓和财物尽被湖南兵掠走，不禁大惊失色，沮丧万分。荆南将士家眷多在江陵，得知妻儿和财物被掠走，一个个痛哭流涕，伤心欲绝，纷纷要求夺回家眷和财产。
成汭无奈，只得下令退兵。
秦彦晖和许德勋探知成汭撤兵，遂在荆江口上游百里江州屯扎，截击成汭大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