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下册》(15)
三十七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
韦庄与赵五从南寨向西南穿行,山越来越高,坡越来越陡,树林越来越密。起初尚有山间小道可走,渐渐只有猎人攀登的足迹可寻。碰上陡坡,赵五便将行李从毛驴脊背上卸下,自己背负着爬上去,而后在树干上系牢一根绳子抛下来,让韦庄拉住绳子攀登上去,赵五再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毛驴拖拽到坡顶。赵五和韦庄辛苦攀爬一日,来到一处山窝,天色昏暗下来。二人在一棵大树下歇脚,吃了些炊饼,在山泉边用手掬了冷水解渴。而后,赵五寻来干树枝,燃起篝火,在篝火旁展开棉被,二人遂抵足而眠。
六十五岁高龄的韦庄,已累得筋疲力尽,倒头便呼呼地睡着了。
睡梦之中,韦庄被一阵狼嚎声惊醒。他翻身爬起,看到三五十步之外的丛林中,有许多只发着绿光的眼睛朝自己张望着,不禁浑身打了个激灵,睡意顿消。
赵五说,老林中狼群甚多,不必害怕。他往火堆上添加了许多干柴,火势猛然增大起来,狼群嚎叫着退去。
韦庄重新躺下,却难以入眠。赵五说,狼怕火,只要有篝火,狼就不敢过于靠近。他用树枝削成两根棍子,放在韦庄身边一根,说道:“在山里行走,少不得一根棍子防身。真的有狼来了,用棍子击打它的腿,狼便会逃走。”
韦庄心下疑惑,但想到赵五毕竟是猎户,长年与野兽打交道,想必有道理。
赵五躺下睡去,韦庄却再也睡不着。狼嚎声不断传来,间或杂有野鸡、猫头鹰叫声,有时还能听到虎啸猿啼。
黎明时分,韦庄终于睡熟了。待他醒来时,日头已照进山林,在树木缝隙间闪射出道道光芒。
赵五起身,收拾行囊。二人吃过干粮,喝了山泉水,又在山林间穿行,向大山深处攀登。
韦庄和赵五在崇山峻岭之中攀爬许久,终于踏上骆谷道。
骆谷道,是关中通往兴元即汉中再到剑南的三条通道之一,从盩厔向南经骆谷关进入骆谷路,经洋州到达汉中。这条道路程最短,仅有六百二十里,但路途最险。广明元年,黄巢农民军兵临长安,僖宗即是从这条路逃往兴元。另一条是斜谷路,全长九百多里。第三条是驿道,全长一千二百里,路程最长,却算是最好走的路。
骆谷路虽难走,但总是有路可循,途中有馆驿,接待过往官员。
赵五说要将韦庄送到兴元,韦庄觉着自己可以上路,便婉拒了他的好意。已烦劳赵五太久,韦庄着实不想再耽搁他。
赵五见韦庄心意已决,便从褡袋里取出五百文铜钱,给韦庄做盘缠。韦庄本想拒绝,但无奈路途遥远,自己身上一文不名,便流着眼泪接过,连连作揖,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赵五嘱咐韦庄:“老伯到了西川,若是不好存身,就一定回南寨来,有我赵五一口饭吃,就不会让您老人家饿着。”
韦庄哽咽道:“好兄弟,你便放心吧。若西川不能容身,我一定回南寨去投靠你。赶快回去吧,咱兄弟俩后会有期!”
赵五让韦庄骑上毛驴,看着他走远了,还在挥着手,高声喊道:“老伯,你要早投宿、晚上路,多小心,多保重啊!”
韦庄一步三回头,不停地挥手,泪如泉涌。
骆谷道西侧不远处,便是太白山,海拔高达三千七百米,道路崎岖,十分难行。石径小道依山开辟,犹如天梯。韦庄举头仰望,峰壁如削,高与齐天;俯视脚下,山谷幽深,云雾缭绕,深不见底。向南眺望,只见群峰奔涌,莽莽苍苍,无边无际,心中慨叹不已,不由得吟起李白的《登太白峰》:
西上太白峰,夕阳穷登攀。
太白与我语,为我开天关。
愿乘泠风去,直出浮云间。
举手可近月,前行若无山。
一别武功去,何时复更还?
骆谷道险峻,韦庄多是牵着毛驴行走。夜间往往无处投宿,便只得在山道上过夜。好在他遵从赵五嘱咐,每晚捡拾些干柴燃起篝火,故而没有遭到野兽侵害。山中到处是树丛草坡,毛驴不缺食物,山间泉水溪流随处可见,人畜有水可饮,可谓天不绝人。
韦庄翻过秦岭之巅,往南跋涉数日,来到洋州地面。
这日晚间,韦庄在洋州城东关一家小店投宿,用过酒饭,洗去一路风尘,稳稳地歇了一夜。
次日,韦庄早早登程前往兴元。一路上人口逐渐稠密,道路也宽敞易行了许多,韦庄骑着毛驴,第二天正午时分抵达兴元府城南郑。
韦庄在南郑停留三日,置办了跋涉蜀道必备的干粮,又花三文钱买了一顶斗笠,骑上毛驴,直奔阳平关而来。
三日后,韦庄来到嘉陵江边的阳平关,自此进入嘉陵江峡谷,踏上了蜀道最为艰险的一段路程。
嘉陵江发源于宝鸡西南嘉陵谷,因以得名。江水在峡谷中蜿蜒穿行,由于山高涧深,两岸悬崖峭壁,无路可通,人们在峭壁上凿洞,插上木桩,用木板搭起悬于空中的栈道,以便通行。
当年,韦庄第一次入蜀做宣谕判官,往返走过栈道,所以对栈道之险并不陌生。他此番踏上栈道,心中沉住气,遇到狭窄处,小心翼翼牵着毛驴慢行。
栈道上无处投宿,韦庄只能日夜赶路,人畜实在疲累了,便停下来,坐在栈道上,靠着山壁歇息一阵,而后继续赶路。
这日午夜时分,韦庄来到栈道上的焦崖阁,在阁内坐下来歇息。焦崖阁建在黑黢黢的山壁之上,不过用几块木板搭了一个顶子,可让行人避雨,便算是名胜了。阁子统共不过五六尺见方,最多容纳六七人而已。前些年,由于战乱,栈道失修,阁顶木板已经腐朽,有些已脱落下来,人坐在阁内,可望夜空点点繁星。
翌日清晨,韦庄离开焦崖阁,进入明月峡,栈道越来越窄,也越来越难走。最令人惊惧者,是栈道上的木板有不少已经腐烂,人畜踏上去,扑哧一声便会陷落下去。韦庄战战兢兢,摸索着走了三四里路,早已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他停下歇息一阵,擦去汗水,再慢慢地试探着往前走。突然,前面栈道接连几块木板不见了,只有插在石壁中的两根木头横在那里。韦庄看看脚下,深谷中的嘉陵江水,在星光照耀下闪射出粼粼波光,奔腾喧嚣着汹涌南去。
韦庄一阵头晕目眩,喘了几口气,竭力定下心来。他将布褡子紧紧捆绑在身上,攒足劲儿,跃上第一根木梁。他不敢停留,再向第二根木梁跳去,不料用力过猛,脚底踏空,整个身子失去平衡,迅即向深谷中坠落下去。韦庄“哎呀”大叫一声,浑身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心中闪念:这下全完了!
韦庄“扑通”一声坠入嘉陵江湍急的水流中,一阵透心的寒凉漫过全身。他奋力地挣扎着,想靠近岸壁。然而身不由己,汹涌的江水将他裹挟而下,口中接连灌进江水,韦庄慢慢失去知觉,身子时沉时浮,顺水漂流而去。
利州城北十五里嘉陵江上,有一渡口名叫须家渡。此处两岸谷地开阔了些,江面渐宽,水流较缓,便于行船摆渡过往客商。
须家渡只有三四户人家,一户须姓人家有只木船,长年在渡口摆渡行人。
船家须瓠瓜四十来岁,儿子名叫葫芦,年方十八,早就在船上帮着爹爹撑船。女儿今年不满十三岁,每日到山上挖野菜,帮着母亲做些洗衣造饭的活计。
这日天刚蒙蒙亮,须瓠瓜父子来到渡口,在船上等候摆渡行人。
蓦然间,须瓠瓜看见上游江面上漂下来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他眼睛已经花了,看不清远处,就喊叫葫芦看漂过来的是甚物件。
葫芦眼睛明亮,当即看出江水中浮漂过来的是一个人,惊声叫道:“郎爸,快看,江上漂过来一个人!”
此时,漂浮物越来越近,须瓠瓜已看分明,那确是一个溺水之人。
瓠瓜大叫一声:“葫芦,快下水救人!”
话音未落,瓠瓜“扑通”一声跳进江中,向落水者游去。葫芦不敢怠慢,接着也跳入江中救人。
须葫芦年轻力壮,很快游至落水者身旁,抓住他一只脚向岸边拖。瓠瓜在后面推,儿子在前面拽,不大工夫,二人将落水者拖上岸来,这才看清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
瓠瓜在渡口摆渡多年,曾搭救过不少落水人。他用手探出落水老者一息尚存,便将老人伏放在一块圆滚滚的大石头上,而后用力挤压老者腰背。老者口中流出许多江水,慢慢苏醒过来。
瓠瓜和葫芦将老者平放在地上,将他轻轻扶起。稍歇片刻,瓠瓜让葫芦背起老人,回到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