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上册》(12)
十二风吹芳兰折,日没鸟雀喧早在黄巢大军从采石渡江时,高骈便已得到探报。
毕师铎求战心切,请求带兵前往和州,乘义军半渡截杀之,以免义军渡江后围攻扬州。高骈的谋士吕用之担心,若毕师铎带兵阻击黄巢,建立大功,势必获得高骈乃至朝廷信用,会减弱高骈对自己的依赖和宠信。于是,他极力劝阻高骈道:“如今高公勋爵和官位皆已登峰造极,贼寇尚未剿灭,朝中便有人说三道四。若高公一举荡平黄巢,便会功高震主。常言道:‘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到那时,高公不惟得不到任何奖赏,反会招来朝廷更多猜忌,必将祸及自身,悔之晚矣!”
高骈闻言动容,回想起自己镇守安南和西川的两次遭遇,不免心寒齿冷。多年来自己受朝廷猜忌,就像风筝一样,在茫茫碧空之中飘来荡去,没有片刻安定之时,而任意牵引摆布风筝的那根长线,牢牢握在朝廷佞臣手中。
思虑良久,高骈打定了主意:固守城池,保存实力,挟寇自重,割据江淮富庶之地。于是,他严令众将,不得擅自出兵与黄巢交战!
黄巢义军占领六合、天长后,毕师铎又请求出兵:“黄巢贼军渡江后,所经之地如入无人之境。如今朝廷指望的就是都统您,若是不在江淮之间将黄巢剿灭,待其渡过淮河,中原势必难保!”
高骈也觉兹事体大,便又去请教吕用之。吕用之说:“若黄巢大军渡过淮河,直捣中原,引起两京震恐,朝廷君臣必会百般请求高公出兵剿寇。那时,使相再发兵中原,荡平贼寇,方显高公乃朝廷柱石国家栋梁,须臾不可或缺。朝中大臣便会对高公顶礼膜拜,奉若神明。这便叫作择机而动,待价而沽,就如同博彩一般,适时投机下注,方可一本万利。”
高骈又一次茅塞顿开,对吕用之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这吕用之乃鄱阳人,父祖辈皆为茶商。他自幼随父经商,往来于广陵、鄱阳之间。十二岁时,其父去世,他便随母投靠了舅父。其舅父是大茶商,家中累资巨万。吕用之在舅舅家长大,丰衣足食,养成游手好闲恶习。舅舅看吕用之不成器,对其严加管教,常常用马鞭子抽他。吕用之心中愤然,决意报复舅舅,找来狐朋狗友张守一、诸葛殷商议,密谋盗取舅舅家藏金条银锭,到九华山拜方士牛弘徽为师,练习方术,而后云游四海,过神仙般快活日子。
三人计议已定,便在夜间下手。半夜时分,三人带上口袋、绳子,来到银库房后,张守一在地面望风接应,吕用之与诸葛殷爬上屋顶,揭开屋瓦,将绳子系在屋椽上。吕用之顺着绳子溜下去,将金条、银锭装进口袋,由诸葛殷用绳子一袋一袋提溜上去,然后从屋檐处吊下,张守一在地面接着。
三人得手之后,每人背着一袋沉甸甸的金银,从下水道钻出院子,直奔九华山而去。
三人在途中分赃,张守一和诸葛殷各分得金条三十根、银子六十三锭;吕用之既是主谋,又有半个主人身份,分得金条一百零二根、银子八十锭。
舅舅见家中密藏金银被盗,而吕用之又突然失踪,便断定是外甥做了家贼。他急忙命人四处寻找,哪里还有踪影?舅舅想着自己苦心经营大半生,好不容易挣下巨额家财,竟一夜之间化为乌有,气得口吐鲜血,一命呜呼。吕用之母亲见儿子做下此等辱没祖宗之事,也无颜面在娘家活下去,遂找来一根麻绳,当夜便悬梁自尽了。
吕用之和张守一、诸葛殷来到九华山,投在方士牛弘徽门下为徒。牛弘徽本看不上他三人轻薄浮浪的做派,怎奈三人苦苦纠缠,并拿出三十锭银子献给牛弘徽,说是倾家荡产千里迢迢来投大师,一心一意要修炼方术。牛弘徽仙风道骨,要说也并非见钱眼开之辈,但他看着三十锭白花花的银子放在面前,一时眼睛有点花,头也有点晕,竟身不由己地收下了这三个徒弟。
于是,诸葛殷、张守一和吕用之跟着牛弘徽修炼起方术来。
何谓方术?在古代中国,方术是一个十分宽泛的领域,它囊括天文学、医学、神仙术、占卜、相术、遁甲、堪舆术等。从轩辕黄帝时代到周、秦、汉、唐,上自天子诸侯,下至平民黔首,修炼方术者代代不绝,乃至蔚然成风。方士主要修炼占卜、相术和堪舆之术,更有方士专事驱邪除魔、捉妖拿怪和炼丹之术,往往博得祈求长生不死的帝王权臣青睐而大行其道。
吕用之三人在牛弘徽处待了些时日,习练些祭神、驱鬼和炼丹术之后,再也不想过那种与世隔绝的苦修日子,便不告而辞下了山。牛弘徽心中清亮,这三个角色本就不是修仙炼丹的坯子,也便由他们去了。他自然没有想到,他的这三个“徒弟”吕用之、诸葛殷和张守一,竟会在唐末名噪一时,以至欧阳修、司马光等也不得不在新、旧《唐书》和《资治通鉴》中为他们涂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话说吕用之三人下得山来,计议一番,决计分头经营,各占一块地盘兜售方术。张守一北上,诸葛殷去江南施展,吕用之念念不忘扬州富丽繁华,便以扬州为巢穴,在江淮一带大显身手。三人相约,比一比谁手段高明,能率先打出一方天地来。
吕用之来到扬州,以九华山牛弘徽大师高徒相标榜,吹嘘自己十年修炼真功,成为玉皇大帝使者,但凡天上人间之事,无所不晓;占卜、相术、测命、驱邪、镇鬼、堪舆、炼丹、求仙等等,无所不能。
在扬州厮混日久,吕用之结交了不少江湖朋友。他手中有的是金银,与朋友宴饮冶游,总是抢先付钱做东,出手大方阔绰。扬州缙绅士子、吏人衙役、僧道方士、富商大贾、军卒将校乃至地痞无赖、浮浪子弟,无不争相与吕用之交往。于是,吕用之在扬州名声大振,成为家喻户晓的著名方士,其装神弄鬼的一套把戏也被传得神乎其神。
高骈正是一个笃信方术之人,他朝思暮想入朝为相,成为独揽朝纲的荣贵权臣。只不过,朝中大臣对他褒贬不一,入朝为相似乎总是可望而不可即。高骈心中烦闷,便想找一个高明方士测算一番。恰巧,高骈帐下大将俞公楚是吕用之好友,便在高骈面前替吕用之吹嘘了一番,高骈即命俞公楚将吕用之召来,为其卜测运数。
吕用之早已将高骈作为自己在扬州的最高猎获目标,他随俞公楚来到使府,心中已经做好了盘算,不卑不亢风度超然地来见高骈。
吕用之察看了高骈面相,坐在那里眯着眼睛一言不发。
高骈心急难耐,连连催问几次,吕用之装腔作势,半闭着眼睛,口中徐徐说道:“天机不可泄露。”
高骈急忙斥退左右,请“大师”赐教。
吕用之这才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向高骈施礼道:“磻溪真君拜见玉皇之子高公!”
高骈晕头转向,一时摸不着头脑,再次请大师赐教。吕用之极其神秘地说:“高公实乃玉皇大帝第三子,受命下界,当为人君。大唐气数将尽,玉皇特派我磻溪真君下界,辅佐高公成就帝业。”
高骈大吃一惊,随后又一阵狂喜。但他也并不是傻瓜,此等惊天之言,怎可一听即信。他死死盯着吕用之的眼睛,似笑非笑道:“大师所说,实乃大逆不道之言,未免过于大胆了。”
吕用之却毫不慌张,微微一笑:“磻溪真君岂能欺骗玉皇之子?高公如若不信,可即刻派人到后土庙西北角十步远处,挖地三尺,必有玉皇授给高公的金简,一看便知端底。”
高骈心中一时半信半疑,当即请吕用之带路,亲自带几个亲信兵士前往后土庙看个究竟。吕用之指定一处荒地,说金简便在此处。俞公楚正要指挥士卒开挖,高骈喝住众人,亲自俯身仔细察看。只见此地荒草长得有一尺多高,与附近地面没有两样,没有丝毫挖掘过的痕迹,这才命牙兵动手挖开。
不多时,牙兵果然挖出一块金简,上面铸有七个大字:“玉皇授三子高骈”。俞公楚和牙兵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高骈更是半天说不出话来。
次日,高骈便拜吕用之为军师,位在众将之上。幕府官员和帐下将领,皆须遵从军师号令,有敢违拗者,斩!
吕用之自此一步登天,高骈对他言听计从。吕用之兀自装神弄鬼、呼风唤雨,把富庶繁华的扬州城弄得鸡飞狗跳、乌烟瘴气。
黄巢义军渡江之后,兵锋指向中原和两京。田令孜预感大事不妙,自己的荣华富贵已经岌岌可危,他忧心忡忡,寝食难安,日夜思虑着,为自己谋划一条妥善的后路。
田令孜原姓陈,剑南西川人氏,原籍许州,家有兄弟二人。兄长陈敬暄是一个无业游民,终日在许州街头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田令孜发迹之后,便想着给哥哥谋一个正经差事。
找了个机会,田令孜向许州刺史、忠武军节度使崔安潜通融,想让兄长陈敬暄出任许州兵马使。想不到崔安潜一口回绝,丝毫没有商量余地。田令孜气得想一刀宰了崔安潜。可他忍下了这口气,因他知道崔安潜出身名门,父兄皆曾为将相,其家族在朝中树大根深。更何况,崔安潜统率的忠武军,能征善战,屡建功勋,闻名天下。宰相郑畋对崔安潜十分赞赏,曾几度向僖宗推举他代替宋威做招讨使。一时之间,田令孜对崔安潜还无可奈何。
许州之路不通,田令孜索性将哥哥陈敬暄安插在神策军中,一年当上中侯,品秩为正七品下;第二年做了将军,从三品官阶;第三年擢升大将军,成为正二品大员、神策军统帅,位在护军中尉之上。
田令孜左右盘算许久,想起安史之乱时玄宗曾经逃至西蜀避难,便暗自下定决心,万一黄巢大军打进京城,他索性挟持僖宗到成都去,在那里维持一个小朝廷,总强过做黄巢阶下囚。
成都属剑南西川,加上剑南东川和山南西道,并称为三川。田令孜知道,一旦朝廷播迁西川,则号称东川的剑南东川和山南西道便是西川门户和屏障。三位一体,方能成为一个封闭王国,从地理上说才便于防卫。田令孜决意把三川节度使尽行调任,换上自己心腹之人。西川节度使之职尤为重要,须让兄长陈敬暄出任。届时,将成都作为都城,便可大权在握,万事无虞。
说来也巧,现任成都府尹、剑南西川节度使正是田令孜厌恶的崔安潜。一定要让他滚开,由兄长陈敬暄取而代之!
田令孜盘算已定,便在僖宗面前摇唇鼓舌,说是方镇节度使拥兵自重,尾大不掉,长此以往,势必养虎遗患。尤其三川之地,山河险阻,易守难攻,最易弄成独立王国。眼下三川节度使皆不可靠,须换上效忠朝廷之人,方可除去后顾之忧,云云。
僖宗对中尉“阿父”田令孜一直言听计从,如今“阿父”殚精竭虑为国分忧,所说皆老成谋国之言,更是笃信不疑,句句照准。
田令孜郑重其事,将四位左神策军大将陈敬暄、杨师立、牛勖、罗元杲荐举给僖宗,要僖宗在四个人中选取三人,分任三川节度使。
“四选三,如何选法呢?”僖宗似乎有些为难。
田令孜却笑而不语。
“有了!”僖宗突然大叫一声。
田令孜吓了一跳,忙问:“有什么了?”
原来,僖宗不愧是自封的“击鞠状元”,此时心有灵犀,居然独出心裁,想出用马球比赛选拔节度使,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这日,天气晴和、阳光灿烂,北苑球场上,将士队列整齐,肃然而立,恭候当朝天子僖宗驾临。
天子仪仗和宫廷护卫前呼后拥,进入军营,田令孜陪同李儇骑马来到球场。罗列四围的神策军将士齐刷刷跪拜于地,山呼万岁。
通事舍人宣赞:今日击鞠比赛,御驾亲临观战。圣上口谕,球赛赏格,前三名除任方镇节帅,拔得头筹者,敕封剑南西川节度使;拔得次筹者,封为剑南东川节度使;获第三名者,封山南西道节度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