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上册》(8)
八直似当时梦中听朝廷接到沂州刺史丁练成的军情急报,说是黄巢贼军四面围攻沂州,城内粮草箭支用尽,州城危在旦夕。接着,山南东道节度使李福和荆南节度使杨知温又飞章急奏,说是王仙芝草军接连攻陷鄂州、安州、隋州,活捉隋州刺史崔休徵,节度使李福之子已经战死,请求朝廷速派大军增援。
田令孜虽然独揽朝廷大权,可这用兵打仗之事,他却一窍不通。如今数镇将帅告急求援,奏章纷至沓来,哪一处都是要兵要钱要粮。常言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眼下朝廷一无饷银,二无粮草,不管是禁军还是藩镇牙兵,都阻挡不住草军纵横天下。倘若草军打进关中和京城,朝廷倾覆,田令孜自然没有好果子吃。田令孜明白,当务之急是筹集粮饷。
田令孜挖空心思,终于想出一条妙策:卖官鬻爵。本来他早就在收贿卖官,可那是暗中交易。如今朝廷可以平寇名义,冠冕堂皇地卖官了。天下想当官之人不知几多,若朝廷明定官价,以捐助兵饷名义卖官鬻爵,那些富豪巨贾纳钱便可得官,必会趋之若鹜。甚而有些官迷心窍之人,宁肯把妻女卖给娼家,也要弄一顶官帽戴在头上。如此一来,天下财货便会源源不断滚滚而至,不唯朝廷有了兵饷,自己和年轻天子也有了享乐的银子,我中尉阿父的地位便稳如泰山,长久地替李儇掌管这万里江山。
妙计已定,田令孜便唆使僖宗诏告天下:凡出家财百万以上助兵饷者,朝廷可赐给“殿中侍御史”或“监察御史”的诰身。
郑畋看了诏书,气得捶胸顿足,提议堂老们联名上书僖宗,请求收回卖官鬻爵诏命,阻止这种有失体统和朝廷颜面的误国之举。
卢携私下已听过田令孜招呼,虽然心中也觉着卖官鬻爵有辱斯文,可这出自田令孜的决断,他只能遵从。再者,朝廷财政匮乏,兵饷没有着落,不采用这般权宜之计,又如何去剿灭草寇?本朝自中宗、肃宗始,再到代宗、德宗、穆宗,纳货封官之事多有所见,今日行之又有何不可?他又何必反对呢?
首相王铎由于主张招安受挫,自觉气短,只能处处顺着卢携。对于卖官鬻爵之事,他装聋作哑,看情势顺水推舟。
郑畋孤掌难鸣,只能徒呼奈何。
太常博士皮日休对朝廷卖官之举嗤之以鼻,觉得在如此龌龊的朝廷中为官,实在徒蒙羞垢,愧对天下士人和黎民百姓,索性上书吏部,请求辞去朝中官职,到州府去做僚佐。
郑畋自然理解皮日休的心情,但他也深知,像皮日休这般才志之士,正是朝中诤臣,国之栋梁。可惜生不逢时,贤路填塞,才导致他报国无门。郑畋决意出面替皮日休说话,向朝廷举荐,超拔日休做一方主官,使之能够施善政于民,为地方官吏树一典范。
郑畋破例亲至吏部,询问州郡主官有无缺额。吏部侍郎说,眼下只有岭南横州刺史出缺。横州地处蛮荒,一般官员不愿到那里任职,故而横州已有时日没有刺史主政了。
郑畋说,我举荐一个德才兼备之人,此人必不会嫌弃横州荒远。吏部侍郎忙问他举荐何人,郑畋以实相告。恰巧,这位侍郎也很赞赏皮日休,说他才具、学识、德操俱佳,若皮日休愿到横州任职,那真是再合适不过。这位侍郎还说,他愿与郑堂老一同举荐皮日休。郑畋大喜,当即与吏部侍郎联名上书,向朝廷举荐皮日休出任横州刺史。
为尽快聚敛钱财,田令孜命尹希复、王士成在巨商大贾中物色买官之人。王士成、尹希复首先便想到贺四,但贺四无意买官。他知道,花费许多银钱买一个闲散官职,不过挂个空名儿,一班科班出身官员根本瞧不起你。其时,纳钱买官者被称为“斜封官”,意即不是正道得来的官职。即便用钱买到个御史或员外郎官衔,甚或买到检校侍中的职名,与宰相同阶,却并无任何实际差使,甚而在衙门里连个闲坐之处也没有,故而被时人讽为“三无坐处”。
见贺四不愿买官,尹希复和王士成又提议让郭七郎买官。贺四沉吟许久,想想七郎如此玩耍下去亦非长久之计,是该给他找个门路,让他有个着落,也好慢慢懂些世道,看来七郎并不适于经商,说不定到官场里还能混出些名堂来。
贺四找来郭七郎,向他说起买官之事。七郎闻听花钱便可买官,即刻兴致高涨,追问花多少钱可以买到官职。贺四告诉他,一百万钱可买员外郎,三百万可买到御史,五百万可以买到刺史。七郎心道,做什么鸟御史、员外郎,太没意思,弄个刺史倒是不错,和江陵府尹一样,出入亲兵侍卫成群结队,佐官衙役前呼后拥,还要骑马坐轿,鸣锣开道,黎民百姓跪伏拜迎,好不威风!
七郎一拍胸膛,叫道:“我便买他一个刺史做做!”
贺四有些哭笑不得,告诫说:“刺史虽是实职,可朝廷也很吝啬。你买个刺史,到任一年半载,免了你的官,再卖给他人,又收一大笔银钱。到那时,钱没了,官也丢了,如何是好?”
七郎却不以为意:“这个不妨事。做上一年半载刺史,即便免了官,我也是做过官的人,子孙便是官宦子弟,出身宦门,再也不是鄙贱低下、连平民衣衫都不能穿着的等外之人!”
贺四听了这番话,不禁有些动情。好,就让他买一个刺史做去,也好给咱商贾之家挣个脸面!
不日贺四便请尹希复和王士成到酒楼宴会,让七郎将五百万的便换交给尹、王二人,并另外馈赠二人各五十万钱,请他们一定为七郎谋个实任刺史职位。王士成、尹希复拍胸许诺定将此事办妥,让贺四和七郎尽管放心。
尹希复、王士成二人从五百万中抽出一百万分赃,其余四百万奉交田令孜。三日之后,尹、王二人便将横州刺史的诰身当面交给了郭七郎。
如此一来,郑畋和吏部侍郎举荐皮日休出任横州刺史之事,自然告吹。而郭七郎一步登天成了朝廷命官,且是堂堂四品实任刺史!
尚君长带领楚彦威、蔡温球和几名卫士,充作商客,秘密来到颍州。
次日,吴彦宏等人也悄悄来到颍州,与尚君长会合。几人商定了进京路径和方法。尚君长和楚彦威、蔡温球扮作山林大盗,吴彦宏、鲁平、胡恒和一队士卒充作官兵,以进京献俘之名,用囚车押送尚君长等“巨盗”上了路。
尚君长和吴彦宏等人出颍州西门,行走六七十里路光景,来到一个名为九龙岗的地方。吴彦宏见路旁有一片松树林,长得十分茂密,便和尚君长商议,让众人在此休息一下,吃些干粮,填饱肚子,也好继续赶路。
正说话间,松树林里冲出一彪人马,将尚君长等人团团围住。吴彦宏定睛看去,认得骑在马上的将领正是宋威麾下镇将朱可,不禁甚感诧异。
吴彦宏问朱可意欲何为,朱可哈哈大笑,说是奉招讨使宋威之命,前来捉拿草贼巨魁尚君长。
吴彦宏情知不妙,心知有人走漏了消息,再隐瞒下去已没甚必要,便朗声说道:“本官奉监军使杨复光之命,押送草军首领尚君长等前往京城请罪,并请求朝廷招安。现有监军使公文和奏状在此,请朱将军过目。”
朱可接过公文和奏状,却并不打开,径自撕个粉碎,随手往空中一扬,公文、表状像雪片儿似的随风飘去。
朱可冷冷笑道:“末将不管这个,只要你等随我去见宋大使。”
接着,朱可大喝一声:“统统给我绑了!”
牙兵们不由分说,将吴彦宏等人全都绑了,驱至树林深处。
朱可命牙兵将尚君长、吴彦宏等人一字排开,跪在地上。
吴彦宏见势不妙,厉声喝问:“朱可,你要做甚?”
朱可阴阴笑道:“本将军奉宋大使之命,要将尔等草寇与勾结草贼的内奸统统处死!”
吴彦宏大骂道:“宋威欺瞒朝廷,祸国殃民,不得好死!”
胡恒哭号道:“朱将军不能杀我,我是宋大使的人!掌书记苏立可为我做证!”
朱可喝道:“你号什么号?大使有令,通通处决,一个不留。怎的,你脖子硬是怎么着?那就拿你先试刀!”
朱可一挥手,只见刀光一闪,胡恒脖腔的热血喷射出去几尺远,人头骨碌碌滚到吴彦宏跟前。
朱可又一挥手,刽子手们同时举刀劈下,吴彦宏和鲁平的人头“噗”“噗”滚落于地。
紧接着,跟随吴彦宏而来的士卒全被诛杀。
尚君长以为自己进了阴曹地府,睁眼一看,见那些个松树明明依旧挺立,枝叶迎风不停地摆动着。他伸手摸摸头颅,依然在颈子上长着。
却听朱可一声断喝:“将尚君长这三个贼魁押送京城,献俘阙下!”
尚君长这才看清楚,楚彦威和蔡温球也仍然活着。
朱可一行人马尚在途中,宋威奏状已先期送达朝廷。宋威在奏状中说,他率领人马在颍州以西进剿草寇,镇将朱可活捉了草贼大将尚君长和楚彦威、蔡温球,臣特命朱可押送三个贼魁献俘阙下,请求朝廷论功行赏,给朱可及有功将士加官晋爵。
杨复光得知宋威的无耻行径,气愤至极,立即上书朝廷,说明王仙芝曾七次书写恳求朝廷招安书状,皆被宋威隐瞒不报;尚君长原本是奉王仙芝之命前往京城负荆请罪,请求朝廷招安,并非被俘。宋威命朱可截杀朝廷命官吴彦宏和鲁平、胡恒等官兵多人,掠走尚君长三人,实属妄杀无辜,欺君罔上,冒功请赏,应严究治罪!
杨复光奏状送达京师,朱可押送尚君长等也来到了长安,朝廷上下乃至整个京城都轰动了。
崇政殿内,郑畋和卢携又一次各持己见。
郑畋主张依照监军使杨复光请求,严究宋威、朱可之罪,即刻罢免宋威招讨使之职。卢携针锋相对,认为杨复光作为招讨副使,与宋威不和,嫉功诬陷大臣,应当予以严惩。郑畋则反驳说,杨复光身为监军使,监督招讨使是其职责所在,上章弹劾宋威无可非议,怎能以此治监军使之罪呢?真是岂有此理!
见郑畋、卢携二人争执不下,王铎只得出来和稀泥,说是二位堂老不要争了,让御史台审问一下尚君长等人,事情不就清楚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