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上册》(6)
六美人醉起无次第汝州刺史王镣,是前朝宰相王播的侄儿、当朝宰相王铎的胞弟。王镣幼读诗书,颇有文才,精明智慧,并非全是凭着兄长王铎的权势才爬上正四品刺史之位。
草军攻占阳翟县城后,王镣内心惊恐,但又不能弃城逃跑,他得给当首相的兄长王铎撑点儿面子。
王镣与汝州守将董汉勋商议,汝州城内守军一千二百人,四座城门各派士卒二百人把守,其余四百人驻守州衙,作机动兵力,随时支援吃紧之处。同时多多准备滚木礌石,并征用壮丁民夫,搬运滚木礌石,协助士兵守城。
然而,听说要征用民夫去打仗,青壮年都跑到城外躲了起来。王镣也无计可施,只得硬着头皮待战。
王仙芝、黄巢早已命人连夜打造了几十辆用皮革和被褥做成的蒙车,蒙车就像是一个巨大盾牌,掩护士卒不被前方射来的利箭射伤。
攻城开始,草军推着蒙车前进,渐渐靠近城垣。城头守军箭支如同雨点般射来,却伤不到草军。
草军攻至护城河边,将无数支火焰箭射向城头,点燃了城楼和堆积在城头上的滚木,燃起熊熊大火。接着,城门也着火燃烧起来。守军士卒纷纷跑下城头躲避。
王镣本在南门坐镇督战,南门起火后,守军一哄而散,无论王镣如何斥骂、喝叫,也阻止不住守卒溃逃。眼看着草军攻进南门,王镣匆匆逃回州衙,躲进马厩。
毕师铎、訾亮打进衙门,搜出王镣。毕师铎提起大刀,眼见要一刀劈下来,王镣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鸡啄米似的磕头求饶:“草军老爷饶命,只要不杀我,叫我做甚都可!”
訾亮挡住毕师铎:“这狗官是宰相王铎的弟弟,还是把他交给大将军处置为好。”
毕师铎觉得訾亮说得有理,或许大将军会像处置濮州刺史苟同希那样,先集会百姓宣告其罪状,而后再杀掉呢!便命人将王镣五花大绑看押起来。
汝州刺史王镣被囚禁在牢房里,胆战心惊,冥思苦想保命之策,终于想出一条妙计:招安王仙芝!若是能让兄长王铎说服当今圣上,降诏招安王仙芝,则不仅自己性命无虞,还可为朝廷立一大功!
主意已定,王镣冲外高声大叫道:“来人哪,我要见王大将军!”
看押王镣的草卒厉声训斥道:“你这个该死的狗官,就要上断头台了,还想见大将军?做你娘的春梦去吧!”
王镣急得在牢房直兜圈子,像一头关在笼子里的饿狼。忽然他灵机一动,对看押士卒说:“我知道埋藏官银的地方,可我只能对王大将军一个人说。”
看押士卒不敢耽误,连忙禀报王仙芝。王仙芝当即命人把王镣带了来。
一见王镣,王仙芝劈头便追问藏银子的地方,王镣却微笑不答。
王仙芝火了,喝道:“你敢耍弄本大将军?”
王镣故意卖关子:“银子自然是有的,只是,难道大将军就只想要点儿银子?”
王仙芝疑惑地问道:“莫非你还藏有珍宝?”
王镣微微一笑:“我没藏什么珍宝,但我可让大将军入朝做官。”
王仙芝冷笑道:“鬼话,你死到临头,还有何能耐让我做官?”
“我家兄长在朝中位居宰相之职,若是你能归顺朝廷,我保你高官得做,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王镣有些自得地说。
王仙芝迟疑了。王镣的兄长王铎,在朝中身居首相之职,若不杀王镣,王铎便不能不有所顾忌,多半会极力主张招安,以保住王镣性命。如此便对草军有利,任何时候都有回旋余地。
汝州是东都洛阳的重要门户,西距洛阳只有一百多里路。草军攻占汝州的消息传来,洛阳城内一片惊慌。官员和富豪之家纷纷逃往西京避难,长安城内流言四起,人心惶惶。人们传说,草军很快就会攻占洛阳,进逼长安。
朝廷得到东都留守的急报,田令孜知道纸包不住火,只得奏明僖宗。僖宗惊恐交加,急忙宣召王铎、卢携、郑畋。
僖宗年轻的脸上泛着愁容,有些气急败坏地问道:“宋威报说在沂州剿灭了草寇,怎的一下子又冒出这么多贼兵来?十日内丢掉八座县城,如今汝州又被草贼攻占,那么多文官武将和官军都是吃白饭的呀?”
王铎和卢携都不说话,郑畋却忍不住:“臣启奏圣上,今日看来,宋威奏报沂州大捷,说是杀了王仙芝,灭了草寇,显系夸大其词,冒功请赏,按律应予惩戒。以微臣之见,当务之急是增兵洛阳和潼关,以保东都和京畿安全。同时,请陛下降诏,招安王仙芝。如此双管齐下,刚柔相济,剿抚并举,方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卢携脸色微变,躬身奏道:“圣上,宋威主动请缨,率军出征,亲临战阵,剿杀数万草军,功不可没。其误认李重霸为贼首王仙芝,情有可原。微臣以为,增兵潼关和洛阳固然是当务之急,招安王仙芝则万万不可。”
郑畋沉声说:“请问卢堂老,招安王仙芝有何不可?”
卢携提高了音量:“当年庞勋兵变,从者数万,声势浩大,天下震动。然而官军一到,一朝覆亡。王仙芝区区草寇,哪里能跟庞勋相比?倘若招安赦免其罪,再给他官做,岂不是更加助长啸聚山林的盗贼和不轨之徒气焰,令其群起仿效王仙芝吗?”
郑畋不禁冷笑一声,说道:“如今那些所谓草贼流寇,原不过是些穷苦百姓,只因连年灾荒,不堪重赋,生计无着,才铤而走险聚众为寇。若不加以招抚,一味剿杀,则无异于为丛驱雀、为渊驱鱼,那才是助长草贼气焰呢!”
卢携毫不退却:“你这是灭朝廷威风,长草贼志气。朝廷有十万禁军,方镇还有数十万牙兵,区区草寇,剿之何难?”
郑畋有些激动:“如今方镇拥兵自重,互不相援,且不服朝命。草贼一旦来袭,方镇大吏或互相观望,或望风而逃,此草贼之所以能够在十日内破八县之故也。更何况,如今朝廷帑藏匮乏,军饷难以为继,倘战事旷日持久,耗费巨大,如何应付?如再加征捐税,则无异于抱薪救火,逼使更多百姓谋反。而招安王仙芝,只需一纸诏书和一个官位,贼军立时解散,战乱即可弥平。朝廷粮草兵饷皆可省去,黎民百姓各安其业,天下倏然太平,何乐而不为呢?”
王铎之前一直没有说话,他心中自有难言之隐。其弟王镣身为汝州刺史,不仅丧师失地,且被草贼擒获,他这个做宰相的兄长实在是颜面扫地。他内心自然赞成郑畋主张,果若施行招安之策,王镣不仅可以保全性命,而且可为招安草军立功赎罪。但王铎又不愿得罪田令孜和卢携,故一直没有作声。郑畋一番话,说得不仅入情入理,而且高屋建瓴,精辟透彻,看样子就连小皇帝也动了心。王铎以为时机已到,便启奏道:“陛下,卢堂老和郑堂老所言各有道理,派兵进剿确有必要,招安也不失为上策。罪臣以为,双管齐下,剿抚并举,方为万全之策。”
僖宗点头道:“王爱卿说得好!可命义成、昭义两军增兵洛阳,共同守卫东都。关中各镇增兵潼关,护卫京畿。同时降诏,招安王仙芝。阿父以为如何?”
田令孜顺水推舟说道:“大家圣明,堂老们下去草诏吧!”
即日,僖宗颁布《宣抚东都官吏敕》,除了安抚百姓,还宣告朝廷可赦免王仙芝、尚君长之罪,并授其官职,以安抚草寇,遣散其徒众。
随即,朝廷任左散骑常侍曾元裕为招讨副使,与潞州昭义军节度使曹祥同率五千兵马,开往东都洛阳,增强守备;许州忠武军节度使崔安潜率领本镇人马,进击汝州草寇;山南东道节度使率两千人马守卫邓州;邠宁节度使和凤翔节度使各率一千五百牙兵,增援陕州和潼关,阻遏草寇西进。
王仙芝、尚君长、黄巢等见朝廷调兵遣将,四面围堵草军,便转兵北上,攻破阳武县城,再佯攻郑州。
官军被吸引北调,王仙芝等却率领草军突然南下,长途奔袭隋州,一举克城,生擒隋州刺史。接着,草军占领安州,稍作休整,又出奇兵奔袭舒州,进击庐州、寿州,驰骋江淮河汉之间,纵横千里。
在朝廷严令催促下,宋威、曾元裕、崔安潜、李福等率领诸镇兵马追击堵截草军。为防备官军围剿,草军不能久驻一地,只能不停地攻城略地,不停地流徙转战,以摆脱官军,获得粮食、银钱,补充给养。由于频繁作战,草军得不到休整和兵员补充,士卒死伤越来越多。
天气日渐炎热,草军进入舒州、蕲州,这里水多湿重,将士多北方曹州、濮州人,不服南方水土,军中疫病流行,减员甚多,战力损耗甚大。
王仙芝军包围了蕲州,但不得不分兵阻击各路追击而来的官军:柳彦璋率领人马留守寿州,抵御招讨使宋威大军追击;黄巢屯驻申州,阻击崔安潜;葛从周部紧急调赴黄州,阻击招讨副使曾元裕部官军。如此一来,围攻蕲州的兵力只剩下两万人马。
蕲州刺史裴渥虽是进士出身的文官,却颇有些胆略。草军所到之处,一般州、县主官或望风而逃,或开门迎降,裴渥却没有这般草鸡。他效法沂州刺史丁练成,早早备下充足粮食和兵器,鼓动戍卒和城内居民坚守城池,在城头堆积许多滚木礌石,还扩挖了城壕,使蕲州成为一座坚城。
王仙芝、尚君长指挥草军三次攻城,皆无功而返,元气大伤。
这天晚上,王仙芝借酒浇愁,喝得晕晕乎乎,在营中游来荡去,竟不由得来到关押汝州刺史王镣的屋前。这些日子以来,王仙芝心中矛盾重重。自打濮州起事之后,自己带领草军南征北战,打了不少胜仗,攻占过不少州县,可结果又如何呢?如此打来打去,何时是个终了,又会有何结局呢?看来,自己和草军终归还是要走招安的路子。若是受了朝廷招安,不但自己可以弄个刺史之类的官儿做做,弟兄们也都回家安居乐业,孩子婆娘热炕头,岂不是最好的结局?眼下正有王镣这颗棋子,何不用来投石问路走一步妙棋呢?
王镣见王仙芝突然降临,先是吃了一惊,接着慌忙跪倒在地,诚惶诚恐地叩拜道:“在下恭迎大将军!”
王仙芝摆手道:“不必多礼。”
王镣试探地问:“大将军深夜到此,有何指教?在下愿洗耳恭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