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上册》(5)
五郑堂老无须多言
宋威的奏章送抵京师,旋即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王仙芝、黄巢起事半年来,率领草军接连攻占十数州郡,纵横千里,席卷中原,可方镇帅臣和州县主官无一人奏报朝廷。究其原因,一则是丢城失地罪责重大,即便朝廷奈何不了方镇官员,名声须是不好听,故而以不奏报不声张为宜。再则,草军占了州县城,吃了粮招了兵就挥师而去,像是刮了一阵风而已。弃城而逃的官员们待这一阵风过去,回来各就各位,原官旧职,毫发未损,何必要奏报朝廷自揭疮疤自寻麻烦?不要说让他们如实禀报自己弃城逃跑之事,即便是上司查问起来,此辈也会指天发誓说,绝无草军破城之事,或者说压根儿没有草军到过本地。所以,义军人马已近十万,横行已十数州,少年天子李儇和朝中大臣竟完全不知有这么回事。田令孜仍旧整日价逗引李儇游幸畋猎,或骑马骑驴击鞠打球,或斗鸡走狗赌鹅耍猴,再不就是观梨园乐舞,听教坊优伶唱曲,优哉游哉,不亦乐乎!
当宋威奏章呈至田令孜手中时,他大吃一惊:这个王仙芝是什么人,一下子哪来十万人马?莫不是宋威为了向朝廷要兵要钱要粮,故意夸大其词?可宋威是我安插在青州的死党,向来忠诚,他竟有这个胆子糊弄我田令孜吗?
田令孜本想把奏章压下来,可他也知兹事体大,不宜隐瞒。况且,即便告知了李儇,这个黄发天子还不是要听从阿父的摆布?
尽管田令孜向李儇奏报时故意轻描淡写,李儇还是吓得大惊失色,一迭连声问田令孜:“阿父,这、这是怎么回事?这可如何是好?”
田令孜笑了笑,安慰李儇道:“大家不必担心,王仙芝不过是个盐贩子,趁着濮州受了旱灾,煽惑鼓动一帮种田佬起哄闹事。朝廷派一支禁军,再命宋威带着牙兵一同进剿,用不了几天工夫,便会将草寇赶尽杀绝。”
李儇忙说:“既然如此,阿父就赶快派兵好了!”
田令孜又笑了笑,说:“派兵出征是朝廷大事。后天是新年元日,大家要驾临含元殿,受百官朝贺。到那时,再命大臣廷议平乱之事,也好让臣子们晓得大家是圣明之君。”
李儇连连点头:“谢谢阿父教导,一切听凭阿父处置。”
乾符三年元日,例行大朝会之日。
清晨四更正点,偌大的西京长安城笼罩在沉沉夜幕之下,市井百姓大多尚在睡梦之中,升道坊郑畋府内已是灯火通明。
郑畋洗漱梳头已毕,穿戴朝服纱帽,步出府门。当即有仆人牵马坠镫,请他上马。接着,一声锣响,威仪喝道,几名卫士扈从着郑畋,前往大明宫上朝。
长街之上一片幽暗,各坊坊门紧闭,路上不见一个行人。京城实行宵禁,已是多年定规。每日五更二点,以宫中鼓声为号,各条大街上官设街鼓闻声而动,由专职司鼓金吾卫士擂鼓三千声,城门、各坊和东西市门开启;日暮,擂鼓八百声,城门、坊门关闭,不许百姓出入城门或在街道走动。京城左右街使分掌街道巡查,其属下的金吾卫骑卒,分驻各城门和街道武侯铺,大城门百人,小城门二十人;大铺三十人,小铺五人。巡街骑卒在街鼓声中呼叫启门闭门,提醒市民防火防盗。官街鼓响过,城门关闭之后在街上走动者,称作“犯夜”。夜间骑卒巡查街道,遇有“犯夜”之人,即行拿问。
郑畋行至平康坊左街,见一彪人马迎面而来,却是左街使亲率佐官和骑卒巡查街道。今天是正月初一,元日正朔,例行大朝会之日,百官都要进宫拜贺新年,街使不敢大意,亲自带兵上街巡查。前朝宰相武元衡,就是在清晨上朝途中被刺身亡的。
郑畋来到大明宫建福门外的待漏院,刚刚下马,就有三两个先到的官员慌忙向郑畋行礼拜贺新年。百官陆续到来,纷纷互相恭贺新年,显得比平日喧闹了许多。
五更二点,大明宫鼓楼上的大鼓“咚咚”响起,宫门逐次开启。京城内数百面街鼓随即同时奏响,洪亮的鼓声在夜空中震荡,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让天地为之颤抖。
鼓声三千,戛然而止,入宫上朝的时刻到了。
郑畋等文官出待漏院,顺横街向东走,路经大明宫正门丹凤门,左右卫挟门队已于大门内外两侧站立。郑畋和文官们从丹凤门之东的望仙门入宫,门外左领军卫、门内左武卫挟门队在两侧分立,此谓之“立门仗”,宫内外诸门皆有排道侍卫带刀捉仗而立。郑畋诸人过了下马桥,步行至东朝堂,见御史中丞已率属官在东西朝堂之间肃然而立。
天色已然发亮,文武百官齐集。通事舍人按班点验一遍,内门缓缓开启。通事舍人在前导引,监察御史带领文武官员行至内门,监门校尉夹阶而立,开始“唱籍”。
文武官员分别再入一道内门,再由监门校尉“唱籍”传点一遍。文官到达东面的通乾门外,武官到达西侧观象门外,按班排序,而后分别进入通乾门、观象门,来到含元殿前广场。
含元殿是大明宫正殿,只有元日、冬至等大朝会之日,皇帝才驾临此殿,接受群臣拜贺。平日上朝称为常朝,一般在含元殿后面的宣政殿举行。
含元殿在三大内宫殿之中面积最大,建在长方形台基之上,台基顶端高出殿前广场四十多尺。台基东西两侧修筑有登殿坡道,坡道经七次折转方抵台基顶部的殿前平台,亦称露台。坡道由低至高,曲折盘旋,穿越三层台座,形似蛟龙甩尾,故名“龙尾道”。
太常博士皮日休虽为常朝官,却是初次参加元日大朝会。此刻,他列班于文官队伍后尾,随着前面的队伍缓缓走动,只见处处仪卫森严,确与常朝日不同,从宫门内外到殿庭,排满了禁军仪仗。
皮日休看着这许多仪仗,心中大不以为然:这十二卫禁军,也就摆摆样子充充门面罢了,要真是打仗,只怕都成了稻草人,派不上什么用场。如今灾荒连年,百姓涂炭,朝廷毫不怜恤,田令孜辈只晓得刮敛民脂,专权妄为,不知国运衰败已极,还在这里大肆显摆张扬,真是无可救药。
不知过了多久,程序繁复的大朝会礼仪终于结束,僖宗起身出殿,乘御舆入东厢而去。
文武官员按班退下,大朝会终告完结。
郑畋与王铎、卢携回到政事堂,各自端起一杯热茶啜着,忽有一名内谒者监前来宣谕:大家驾临宣政殿,请诸位堂老晋见。
王铎、卢携、郑畋来到宣政殿,见僖宗坐在御榻上,一副焦躁不安模样,田令孜若无其事坐在一旁。
宰相们一齐跪倒,重新向僖宗拜贺新年。
僖宗按捺不住,一摆手说道:“朕有大事与诸位堂老相商,坐下说话吧。”
郑畋心中疑云顿生:这少年君主平日不上朝,今日元日大朝会,已经折腾了半天,此刻召见我等,会有什么大事呢?
僖宗转向田令孜说道:“还是请阿父中尉说吧!”
田令孜慢条斯理拿出青州刺史、平卢节度使宋威的奏章,让王铎等人传看。
王铎、卢携、郑畋三人大为震惊。郑畋深知,内政不修,必然导致民乱。连年灾荒,赋税不减反增,百姓不堪重负,逃亡山林,相聚为盗,恰如遍地干柴一般,遇上星星之火,顷刻便成燎原之势。王仙芝盐帮起事半年,朝廷尚未闻知,转眼间竟有十万大军,横扫十数州,可见国事不堪到了何等地步!
卢携首先奏道:“王仙芝草寇,不过是一些盐贩、盗贼,乃乌合之众。草贼靠着劫掠州县粮仓,散发给饥民粮食以蛊惑人心,故而便有无赖之徒跟着起哄抢粮而已,哪里就会一下子冒出十万大军?臣以为,可命宋威率本镇人马征讨草贼,再诏命兖、徐等军镇助剿,定会将王仙芝盐帮草寇一举荡平!”
郑畋接着奏道:“陛下,草寇所谓十万之众,原不过是饥民百姓,遭遇灾荒,生计无着,才铤而走险,聚众起事。平贼根本之计,在于蠲免税赋,赈济灾民,召集流亡,奖励农耕。至于芸芸草贼,只要归顺朝廷,则可一概不予究治,为首者加以招抚,寇乱自可平息。”
田令孜不耐烦地打断郑畋:“此乃书生之见。造反是夷灭九族的大罪,此罪不治,何以正国法?反贼不除,天下岂能太平?!”
卢携忙道:“朝廷绝不能姑息养奸,遗祸天下。”
郑畋内心一阵火起:“关东连年遭旱灾、蝗灾,百姓未得抚恤,心生怨望,有人振臂一呼,便会群起响应。朝廷应尽快蠲免赋税,救济百姓,招抚草寇,使各安其业,此乃釜底抽薪之计。若不抚恤百姓,赈济灾民,反一再强征重敛,则无异于为渊驱鱼、为丛驱雀,又恰似抱薪救火、扬汤止沸,欲使祸乱平息而天下安定,岂可得乎?”
田令孜冷笑道:“关内外连年丰稔,何来灾荒?今日大朝会,各方镇州郡贺表皆称夏秋大熟,众朝集使亦奏称百姓安居乐业,郑堂老岂非充耳不闻?”
郑畋不由提高了声音:“方镇、州郡欺瞒朝廷,报喜而不报忧,此风糜烂,已非一日。若果如中尉所言,连年丰稔,国泰民安,则何来草贼十万大军?草贼又何以横行千里,荼毒十数州?”
僖宗有些着急了:“众卿不要争了,还是快些商讨平乱之事要紧!”
田令孜转向李儇,脸上又浮现了笑容:“请大家降敕,允准宋威所请,赐封宋威做诸道兵马招讨使,率本镇兵马并指挥扬州淮南军、许州忠武军、汴州宣武军、滑州义成军、郓州天平军五个军镇兵马,一同进剿草贼。”
卢携:“田军容所言极是。臣请圣上允准调拨三千禁军和五百甲骑,归宋威指挥,前往沂州协同剿除草寇。”
首相王铎不好再缄默,奏道:“臣启奏陛下,草寇不可不除,请陛下允准田中尉和卢堂老所请。至于郑堂老所言,也不无道理……”
田令孜摆摆手:“就这样吧。大家辛劳半日,该回宫歇息了。”
郑畋还欲再说,田令孜断然一挥手,道:“郑堂老无须多言,诸位退下去吧!”
王铎扯了扯郑畋衣襟,郑畋只得就此打住。
大年初七,皮日休和罗隐应邀来到升道坊郑府做客。
皮日休携来一坛老酒,算是新年贺礼。罗隐两手空空,但他并不以为意,依然谈笑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