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上册》(4)
四憔悴长安何所为西京长安城,延兴门内大街之南第一坊为升道坊,当朝宰相、兵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郑畋府第即在此坊。
郑畋出身宦门,其父郑亚,曾任给事中、桂管观察使。郑畋进士及第后,仕途并不顺畅。郑亚任给事中时,与宰相李德裕交厚,卷入“牛李党争”,受牵连贬谪南荒。宣宗朝牛僧孺一党的白敏中、令狐绹相继执政,郑畋受到排挤,十几年间不得升迁。直到懿宗即位,令狐罢相,郑畋才被宰相刘瞻荐为户部郎中,入翰林院为学士,旋即又任知制诰,代天子起草制诏。郑畋文采飞扬,名噪天下,擢升翰林院学士承旨,号称内相,任此职者,往往晋位宰相。
然而,世事难料,君心难测。懿宗本是一个昏庸骄奢之君,晚年更是一心佞佛,为祈求自己长生不老,倾尽朝廷财力物力迎奉佛骨。说起来,迎佛骨在李唐朝廷是有传统的,自太宗皇帝恭迎扶风县法门寺佛骨即佛指舍利肇始,高宗、武则天、肃宗、德宗以至宪宗,皆曾以盛大仪式迎奉佛骨。懿宗于咸通十四年举办迎奉佛骨法会,规模宏大,耗资最巨。为迎佛骨进京入宫,懿宗不顾帑藏空虚,不惜“削军赋而饰伽蓝,困民财而修净业”,耗费巨资大造法器。以金银为宝刹,珠玉为宝帐,计用珍宝不啻百斛,剪彩为幡,约以万队。懿宗命百姓于京城内外筑土为刹,大小数以万计,并且规定必以金翠装饰。
懿宗迎佛骨入宫仪式盛大奢靡,自长安外郭城西门开远门,至皇城西门安福门,彩棚夹道,僧侣咸集,念佛之声震天动地。禁军仪仗排列,官民乐队齐奏,佛天烛地,绵延数十里。富豪之家,竟饰车服,观睹之众,拥塞道路。懿宗亲临安福门,顶礼膜拜,流涕沾衣,将佛骨迎入大内供奉,为之设金花帐、温清床,龙麟之席,凤毛之褥,焚玉髓之香,荐琼膏之乳。后又献供养物珍宝一百二十二件,特制宝函,送佛骨出宫,先后置于安国寺、崇化寺,命士庶朝奉,焚香礼拜。
上有好者,下必甚焉。时有一名军卒,为表敬佛诚心,竟然砍下自己的左臂,用右手托着,一步一拜入寺礼佛,血流百步,惨不忍睹。
郑畋对懿宗大肆铺张迎奉佛骨极表反对,几度面谏未果,又三次上表谏争,直言此举劳民伤财,贻害无穷。懿宗一怒之下,将郑畋贬至偏远荒僻的梧州做刺史。然而,懿宗最终并未如愿祈得百年长寿。他因长年沉湎酒色,纵欲过度,以致病魔缠身,当年三月迎佛骨,数日之后病情转危,至七月便不治身亡,终年不过四十一岁。
僖宗即位后,郑畋奉诏还朝,先是赐官正三品散骑常侍,又由大宦官左监门卫大将军西门思恭荐举,擢升兵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做了宰相。此时朝廷大权被宦官控制,没有宦官巨擘力挺,任谁也做不了宰相。然郑畋并非曲意巴结逢迎宦官,皆因西门思恭与郑畋之父郑亚交谊笃厚,故而对郑畋加意提携举荐。
当年,郑畋之父郑亚做桂管观察使,西门思恭任桂管监军,二人相处十分融洽。桂管地处南荒,乃朝廷官员贬谪之地。郑亚、西门思恭一同被贬至此,互生怜悯之意。平日里,二人酒棋丝竹,迭相往来,交谊日深,形同兄弟。后来,郑亚不幸染疾,临终之际,托付西门看顾尚在幼年的郑畋,西门慨然应诺。
西门思恭回京后,任右神策军中尉,权倾朝野。他果然不忘旧交,将郑畋接回长安,视同甥侄,为其选择良师,悉心教导培育,使之才学大进。
宦官集团左右晚唐朝政,势焰熏天。西门氏乃宦官集团中两大家族之一,另一权阉家族则是杨氏。
德宗朝,大宦官杨志廉当上了左神策军中尉,宦官开始掌控禁军,进而左右皇帝和朝政。杨志廉之子杨钦义,宣宗朝任左神策军中尉。杨钦义的儿子杨玄翼,在懿宗朝任枢密使,另一个儿子杨玄价任左神策军中尉。僖宗即位后,杨钦义第三子杨玄实任右神策军中尉,杨玄翼之子杨复恭为枢密使,杨玄价之子杨复光任监军使。杨氏家族盘根错节,权势煊赫,成为最大的宦官家族集团。
西门氏是仅次于杨氏的宦官家族。西门去奢、西门珍皆曾任凤翔监军使,西门季玄、西门思恭先后任右神策军中尉之职,西门氏在右神策军中具有庞大的传统势力。右神策军中尉与左神策军中尉同级同品,并驾齐驱,所统将士数额相等,同为权倾朝野的内四贵之一。只是国人历来尚左,左居右之上,左尊而右卑,故左比右优。由此,左神策军中尉乃禁军第一把交椅,右神策军中尉则屈居次席。
众所周知,宦官之所以被阉割,其目的就是根绝其性交和生育能力。那么,宦官又何来“家族”,又何至于父死子继地充任要职呢?
原来,宦官们虽然不能娶妻生子,却可以认养义子,尤其那些受皇帝宠信身居要职的大宦官头子,掌控朝政之后,为所欲为,乃至于随意废立天子诛杀大臣,文武百官大多上赶着巴结逢迎宦官巨擘。权阉认养义子好处多多,一则可满足为人父的欲望,年老时有人奉养;二则可扩大势力,网罗起忠于自己的庞大宦官队伍;三则其特权和职位有人继承,身后香火不断,可绵延不绝地长享荣华。以杨氏宦官家族来说,杨复恭一人的养子即达六百多人,其中出任监军使、节度使、刺史者,比比皆是,可见其势焰之盛。
田氏在宦官集团中的势力原本微不足道,田令孜不过借着李儇为王子时有侍奉之劳,投机中的,方才获取李儇宠信,施展权谋爬上了宦官最高权位。他先是联合杨氏、西门氏两大宦官集团,排斥掉拥立李儇为帝的权宦刘行深和韩文约,又反手联合西门氏打压杨氏,用西门匡范取代了杨玄实的右神策军中尉之职,为他独掌大权扫除了障碍。田令孜当上左神策军中尉,成了暴发户,对盘踞右神策军多年、助他飞黄腾达的西门氏集团,也不得不给一点儿面子。当西门家族竭力推举郑畋为相时,田令孜也就默认了。
郑畋虽由宦官举荐入相,但并非一切看宦官眼色行事,尤其对田令孜把持朝政愚弄天子的行径十分反感。即便在宦竖横行的晚唐时期,朝中文人士大夫依旧耻于与宦官为伍,他们与宦官集团你争我斗,几无宁日。由于朝廷行政机构尚书省及各寺、监均在皇城南部,所以号称“南衙”,而由宦官担任首领的禁卫六军则驻在皇城以北,故而号称“北司”。“南衙”与“北司”之争愈演愈烈,他们政见和利益不同,彼此对立,甚而不计是非,你赞成则我偏反对,你反对则我定赞成,形同水火,势不两立。自然,“南衙”百官之中也有势利之徒,卑躬屈膝向权贵宦官逢迎献媚,以为晋升之道。
田令孜把持朝政,没有他首肯,任何人要升官都只能是痴心妄想。于是,有不少朝廷官员巴结田令孜,摧眉折腰走他的门子以图升迁。但,此辈都是在暗中交结宦官,若有谁万一不慎走漏风声,便会遭到同侪唾弃,被千夫所指,在士林之中再也没有立足之地。究其实,在士大夫内心深处,十分鄙视乃至仇视宦官。在他们看来,宦官不过是皇室家奴,是被阉割而见不得人的刑余之人,通常冠以阉宦、阉竖、阉寺乃至阉狗的称号,对其轻蔑之至。
夜已经很深了,郑畋书房内仍是灯烛明亮。
郑畋的女儿灵珠见父亲仍在忙碌,从闺房披衣而出,提醒父亲回房歇息。
灵珠的母亲,在郑畋贬官梧州时病故。郑畋身处蛮荒之地,无意续弦,只尽力照料年幼的女儿灵珠,同时一心教导儿子凝绩读书。前年,凝绩进士及第,又应博学宏词科考试得中,经吏部铨选,到商州丰阳县任主簿去了。灵珠今年已十七岁,受父兄熏染,饱读诗书,尤善赋诗。她天资聪颖,貌美如玉,名斐京城。朝中高官巨宦子弟,追求灵珠者无数,郑畋无一中意者。灵珠对那些只知趋赶时髦鲜衣怒马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向来不屑一顾,再加上父亲一直独身鳏居,需人照料,灵珠的婚事也就耽搁下来。
灵珠来到书房门外,听见父亲意趣盎然地在诵诗:
莫把阿胶向此倾,此中天意固难明。
解通银汉应须曲,才出昆仑便不清。
高祖誓功衣带小,仙人占斗客槎轻。
三千年后知谁在?何必劳君报太平!
只听郑畋自言自语道:“不平则鸣,忧愤何其深也!”
灵珠走进书房,见父亲手握诗卷,还在仰天长叹,便轻轻唤了一声:“父亲。”
郑畋看了看女儿,没说什么,似乎仍沉浸在深深的思绪之中。
灵珠问父亲:“天这么晚了,父亲还不歇息,是在诵读何人诗篇呢?”
郑畋:“余杭新登人罗隐,是难得的一位才子哩!”
灵珠:“余杭才子罗隐?坊间正流传他的诗文呢!他名气不小,可不知为何总是落榜呀?”
郑畋摇摇头,叹道:“罗隐诗文俱佳,可谓出类拔萃。只是他不知韬晦,在试卷中直斥时弊,褒贬朝政,试官们谁还敢录取他?”
灵珠:“父亲为何不向朝廷荐举呀?”
郑畋:“怎能不荐举呢!可卢堂老说,罗隐在试卷中公然抨击宦官擅权乱国,若举荐他入仕,田中尉必定不依。”
灵珠竟有些着急起来:“如此说来,罗隐仕途无望了?”
郑畋摇摇头,慢慢说道:“圣上年幼,田令孜把持朝政,大小官员任免都由他一人说了算,政事堂的堂老们也只能奉命行事。”
“太常博士皮日休几次向我举荐罗隐,我很难回复他。我想见一见罗隐,当面考察其才德,也好再次举荐他,试一试吧!”
灵珠心中一喜,对父亲说:“我把罗隐诗卷拿去读一读,我也喜欢罗才子的诗文呢。”
郑畋微微点了点头。
灵珠拿起诗卷,一阵风似的走出书房,忙又回身说道:“天已很晚了,父亲快去歇息才好!”
郑畋口中应了一声,身子却没有动弹。
灵珠急急返回闺房,在灯下读起罗隐的诗卷,《西京崇德里居》:
进乏梯媒退又难,强随豪贵长安。
风从昨夜吹银汉,泪拟何门落玉盘。
抛掷红尘应有恨,思量仙桂也无端。
锦鳞赪尾平生事,却被闲人把钓竿。
灵珠再看下一首,却是《投所思》:
憔悴长安何所为,旅魂穷命自相疑。
满川碧嶂无归日,一榻红尘有泪时。
雕琢只应劳郢匠,膏肓终恐误秦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