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杀人
自认胆小如鼠的少年抬头看去，在那间不大的铺子里，正站着一位身子摇摇晃晃的中年汉子。兴许是酒壮怂人胆，再加上自己本就占理，平时只敢偷瞄的绿豆眼睛竟破天荒开始肆无忌惮起来，直勾勾望向面前不停弯腰道歉的青衣少女，时不时将脑袋后移挑起，只为看清少女弯下腰时那不输一旁正埋冤她娘亲的颤巍巍风光，舔舔嘴唇，啧啧称奇。
“你这丫头怎么这么大岁数还数不清酒钱，这个月第三回了，赶紧给人好好说说。”妇人言辞上虽是狠戾，却微微侧过身子，恰如其分地横在二人之间。
“娘，都怪他一直跟我说话，我才数乱了的，不怪我。”青衣少女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脸委屈。
“说什么呢？错了就是错了，路边的野狗咬你一口，你还要追去再咬一口？”
妇人嗓门本就尖厉，再加上特意拔高了声调，围在跟前看热闹的汉子们顿时哄笑起来，指着那个醉醺醺的男人，一句接一句地起哄。
“刘老汉晚上硬气不了，这白天也是个软蛋子！”
“瞧你那点出息，也就敢欺负娘们！”
“回家抱炕头去吧，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裤裆里没二两肉，倒学会耍横了？”
见妇人如此煞风景，加上她指桑骂槐的言语字字戳人心窝，心里本就不满，再被旁人这般长吁起哄，只觉面上没光的汉子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也不知谁说了句“没出息的孬货”触动了他哪根弦，竟嗷地一声扑向那紧紧将自己闺女护在身前的妇人。
妇人与一众看热闹的显然没料到这个平时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软蛋突然发难，一时措然。凭着一身蛮劲和酒气壮胆，汉子将妇人按住双手扑倒在地，哧啦一声，又直接撕开了她的领口，露出一抹鲜红高耸的绣花肚兜。
那回过神来的妇人显然也不是善茬，一人操持一间酒铺，什么男人没见过，什么事情没经历过？本就气力不小的她抡起拳头，狠狠砸在汉子脸上，又觉不够，又抬脚朝他裤裆猛踹。这一下，让在场所有男人都忍不住夹紧双腿。可按理说吃了这一套，是个男人都会趴下，却不知怎的，这个被称为老刘的汉子像是没有痛觉般，任凭拳脚如雨点落下，依旧粗暴撕扯着妇人的衣襟。
一切发生太快，待陈景明反应过来时，事态已演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几步抢上前，用力搡开围在一起拍手称快的人群，先是瞥了一眼躲在角落浑身颤抖的青衣少女，随即拉回目光，看向扭打在一起的二人。妇人本就脆弱的麻衫已被扯得破烂，露出一道道抓挠血痕，那件鲜红肚兜歪斜地挂在身上，一面痛击汉子裆部，一面专挑汉子族谱大骂；汉子却是一副杀红眼的模样，死死掐住妇人脖颈，手臂青筋暴起。
眼看就要闹出人命，陈景明也顾不得这么多，左右扫视一眼，一把抓起旁边酒坛坛口，抡圆了胳膊，朝那汉子后脑猛地一砸！
啪！
一声爆响！
随后就是哗啦啦坛子破碎的声音，少年也不知道自己使了多大力气，只晓得事急从权，将这几日在武馆被激发各种秘药激发的气力全部使了出来，至于那坛子十几斤还是二十几斤他根本无暇考虑，救人心切。
四周嘈杂陡然一静。
汉子被这猝不及防的一砸后，浑身一挺，掐住妇人脖颈的双手连带胳膊不停抽搐，随后像泄了气的皮囊般，吐出一口浊气，身子一歪，倒地不起，身下淌开一片殷红。
一旁的妇人慌乱收拾衣裳，眼神在这突然出现的黝黑少年和倒地不起的汉子之间，来回游弋，面色阴晴变幻。
“死了！”有个胆大的伸手探了探汉子鼻息，惊惶叫道。
这一声让围观看热闹的人群霎时退开一圈，酒醒了大半，怔怔望着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那个站在原地呼吸急促的黝黑少年。
陈景明先是慌张，后又看向惊魂未定下意识后退衣衫褴褛的妇人，冷静片刻后，径直走去，再离她还有三步远的位置停下，从怀里摸出一个木匣子递过去。
妇人只是疑惑看着，并未伸手，少年只好又看了一眼神色惶惧的青衣少女，什么也没说，将他在顺路从集市上精心挑选的碧玉簪子，轻轻放在柜台，转身穿过纷纷避让的人群，快步离去。
少年先是去了一趟妹妹所在的桃花学塾，可问了一位长相清冷的少女后得知，自家妹妹跟着李小胖不知又跑哪儿去玩了，而柳夫子正跟一位重要客人在书房谈事，特地嘱咐没有要紧事情不见任何人，少年只好说了句“等妹妹回来，让她告诉爹去趟武馆”，不等少女疑惑发问，眼前黝黑少年再次离去。
一路走回武馆，本想着先去找自己师父，没想到在路上碰见了第一天接待他的清瘦少年王宁远，作为少年为数不多的朋友，王宁远自然是第一眼就发现了陈景明的情绪不对，可无论怎么追问，后者始终是闷头赶路，直到周馆主的房门口，陈景明才闷声说了一句：“以后我可能就见不到你了。”
同他差不多出身，都是偏远山村而来的孩子没听懂这话里的意思，还以为家境窘迫没钱继续练武，忙从怀里掏出个满是补丁的袋子，塞过来：“这都是我晚上给人缝衣服攒下来的，钱不多，你先拿着用，应该还能再撑个半个月。”
从出生起就比同龄人早熟的黝黑少年，看着好友的满脸真诚，犹豫一番后，收下了钱袋，沉声道：“你先回去吧。”
见收了钱的王宁远点点头，咧嘴说了句“别忘了还我”，大步离去。
陈景明将钱袋揣在怀里，敲响房门，听到里面应声，推门而入。
周通端坐在八仙桌旁，放下正揣摩的拳谱，刚想打趣两句这个小徒弟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没跟小闺女多说几句话，可看见他一脸凝重，不由正色道：“这趟出去不顺利？”
少年言简意赅道：“我杀人了。”
周通起身的动作愣了一下，又坐回凳子，还以为这个虚岁十三的少年在开玩笑，可看着他神色肃穆，双拳紧握的模样，沉声又问：“你做什么了？”
少年再次重复：“我杀人了。”
周通扶起身子，这些日子的相处，他是知道这个弟子的脾性，向来对谁都是客客气气，从不端亲传弟子的架子，就连很少说话的老门房都不惜夸一句“是个好苗子”，这样的少年，怎么会突然暴起杀人？其中没点蹊跷猫腻，他是断然不信的。
周通拍了拍桌子，让他坐在身旁，在陈景明罕见的流畅叙述中，周通神色从最初的凝重逐渐转为认同，最后大手一拍少年肩膀，朗笑道：“一个登徒子，杀了就杀了，咱们练武的，若是这点本事跟脾气都没有，这条武夫的路是走不长的。”
陈景明没有理会师父的宽慰，沉声道：“我会进大牢的。”
“我看谁敢！”周通猛然拍桌。
“爹说过民不跟官斗，不关师父的事，不用管我。”
见他脸上没有丝毫即将锒铛入狱的惧色，甚至连半点情绪波动都无，不由解释道：“咱们县太爷还算是个明察秋毫的父母官。你救人本就在理，周遭又有人证，你担心什么？再说，这位青天大老爷还欠着我个不大不小的人情。一条光棍汉的性命，倒还算便宜他了。”
陈景明默然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