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范夫人
这一边,换了一身利索衣裳的妇人赶走了四周看热闹的人群,目光扫过地上早已气绝的登徒子,又望了一眼蜷缩在酒坛后面脸色苍白的自家闺女,轻声安慰几声让她先去后院歇着,再转过身时,眼中闪过狠辣。
若非那突然冒出来的黝黑少年失手将人打死,她自己都很难说会不会一气之下一刀割开这厮的喉咙,光天化日之下丢了一个作为妇道人家的颜面,这个膀大腰圆的妇人杀心其实比谁都重。
朝着汉子后背狠狠踏上两脚,仍未解气,干脆抄起长凳,使劲抡到手臂发麻仍不肯罢休,直到一阵慵懒的拍掌声,才喘着粗气停下,循声望去。
紧闭的铺门不知何时被推开,一位身着绛红锦缎长袍的丰腴女子正倚着门框,面色红润,轻轻鼓掌。
“打得好,打得好啊,对付这等的啊臢货色,便是抽筋扒皮,炼油点灯都不为过,杀得好!杀得好!”红袍女子满脸赞赏,保养得当的白皙手掌忍不住再拍数下。
妇人眯眼望向这位言行奇怪的不速之客,总觉得有些眼熟,只大概晓得同为一县之人,却具体在哪见过、姓甚名谁一概不知,只好沉声道:“铺子打烊了,客人要是买酒,估计得等上几日。”
红袍女子并未理会她的敌意,摇晃着腰肢走进铺子,显然是已有了醉意,一手抚着额,娇娇弱弱地倚在一张干净酒桌旁,挑起眉,瞥向后堂门缝间一闪而逝的青色衣角,笑吟吟道:“比起酒水,我倒是更想听听,你们准备如何收场?铺子里死了人,官府的人转眼便到。纵非你们所杀,这麻烦官司也够喝一壶的,往后的生意更是难做。”
妇人沉默不语。
听女子语气口吻再加这一身令她皱眉的风月脂粉味,也猜出这位据说县衙师爷见了都毕恭毕敬来头不小的女子身份,知晓担忧无用的妇人索性转身从柜后抱出一坛泥封的陈酿,咚的一声摆在桌上:“范夫人既肯踏进我这酒水铺子,定然不是专程来看热闹的,穷人家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也就这坛桃花酿还能入口,尝尝?”
范夫人对面前的妇人态度前后转变之快,颇是意外,又听见这坛酒水就是那闹得不欢而散的山上好友的心头好后,不由来了兴趣。揭开上面封布,伸手在坛口扇了扇,闻见其中桂馥浓郁的桃花香气后,没急着回答妇人,而是反问道:“你这桃花酿的酒水,哪学的?”
妇人怔了怔,不清楚这位说话莫名其妙的范夫人是何意思,却仍是解释道:“宓儿他爹走之后,曾碰见过一位负芨游学的读书人,说来也怪,那读书人背着半人高的小竹箱,里头却不见半卷书册,满满当当地塞着各式酒葫芦。他途经铺子讨水喝,见我对着铺子生计发愁,便以谢水为由给了句‘桃花落土不过腐泥,入酒却能成仙酿’的谶语。取出一套小巧铜甑,又以桃花演示蒸露、拌曲、发酵之法,尤其教了一手九蒸九露的秘术,印象颇深。最后在铺子里住了三日,留下三枚写着酒方的桃木签便自行离去,再未见过,这手艺便落了下来。”
一直听得认真的范夫人忽然轻声一笑,嘴里轻声呢喃了一句谁也听不清的话语。
“原来是他……这狗日的负心汉子竟也来过。不过,倒也解释得通仙芝为何留在这了。”
妇人拿来两个粗瓷碗,分别摆在二人身前,斟满酒水,端起一碗道:“范夫人若再这么耽搁下去,我这铺子怕真的保不住了。”
范夫人同样端起酒水,轻轻一碰,眼波流转,“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
妇人脸上笑意骤然一空,极为严肃道:“范夫人还是请回吧,宓儿绝不可能去那种地方。”
面色有些古怪的范夫人,轻轻叹了一声,也不知是自嘲,还是讥诮对面前见识短浅的妇人,“自打当了勾栏领家,人人都道我是坠入风尘的可怜女子。却不知风月场里也能修出真菩萨,胭脂堆里亦可炼就金刚心。偏见啊……这世道对女子的偏见,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端起酒水一饮而尽,只是已有醉意的她,端酒的手并不稳当,酒水沿着唇边顺流而下,浸湿了那袭价值不菲的绣光锦红缎,衣料湿透后紧贴肌肤,现出底下细腻如羊脂玉的丰润曲线,让本就媚骨天成的身姿更添几分湿漉漉的诱惑,宛如雨打海棠般艳冶撩人。
妇人突然瞠目结舌。
不是因为范夫人令人称赞活色生香的风情万种,而是那只被她用来饮酒的瓷碗,竟毫无凭依地悬在半空,稳如置于无形桌案之上。
范夫人显然很满意妇人的惊诧作态,笑吟吟继续道:“莫说酒水分三六九等,这人也是分三教九流。若将这山上的修行之人与着世俗王朝的普通人家比较,何异于蚍蜉比青天?我恰好有意在县西边买些地方,再邀几个志同道合的年轻姑娘共立山门。你这年岁修行虽晚,但做个洒扫庭除的三等仆役也还勉强可以,说得庸俗些,比你终日操劳酒铺来的银钱更多。”
“至于你家姑娘……”眼尾扫过后堂,“根骨倒是块璞玉,好生雕琢或许能成为撑起一方山门的栋梁之才。”
妇人犹失神于戏法般的术法抖露,直到范夫人施施然起身离去,仍是怔怔立在原地,久久不语。
推开门,风采依旧的范夫人,看了一眼早在门口等候却迟迟不敢敲门更不敢贸然进入的一身皂隶官差打扮男人,像是吩咐下人的口吻,倨傲道:“去,将店里收拾干净,有血腥味的酒水喝着不喜不快不详又拜兴,没个滋味。”
早就听了府上师爷千叮咛万嘱咐要好生对待眼前之人的官差男人,连连称是。
刚走出两步,又忽然停下脚步,范夫人回眸轻笑道:“对了,那一坛酒水我还没付账,你们记得垫上,回头去我琉璃坊取银子就是。”
月钱仅几枚碎银子的官差哪敢说个不字,陪着笑脸,目送着那位走起路喜欢摇晃腰肢的大人彻底消失在视野,才敢迈进铺子,清清嗓子,刚要端出官威喊句“闲人退避”,忽听啪嚓一声脆响——
那只悬停许久的瓷碗终于坠地,碎玉般迸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