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忧思
第83章忧思
第八十三章
皇宫的夜,一直是这样安静,方盈暄却在黑暗里睁开双眼,突然睡不着了。
自从方盈昭出发前往楼兰,他便开始自觉自愿地遵守起医嘱来,不太重要的奏章缓缓再看,实在觉得体力不支就歇一日不去上朝,平日多去园子里走动散心,夜里过了亥时就准备歇息。
如此这般度过了一些时日,赵谦倒是和颜悦色不少,他自己却心知肚明,身子亏虚日久,现在无论如何补救都为时已晚,只能再多拖延些日子罢了。
他本就觉得生来无趣,死去也无甚可惜,唯一放不下的只有两件事——朝政和昭儿,至于安乐……时日久了,这件事变成了他心上一道陈旧的伤疤,而不是执念。
心心念念想要报仇的,不是他,只是他愿意成全罢了。
方盈昭走了已经有些日子了,他从各处听到了不少风声。方盛在京里频繁动作起来,私下联络了不少朝臣,甚至还想要招揽皇甫德,将手伸到军中。他暗中敲打了方盛几次,方盛才略作收敛。
方盈暄暗暗叹了口气。盛儿这孩子,既不像他,也不像生母庄嫔。生为长子,不见丝毫稳重,做事急躁、莽撞、张扬,可再不喜欢,也还是自己的孩子。他也明白,方盈昭素日对他多有忍耐,多半还是看在安乐的面子上。
几个孩子里,最像自己的,还是方卓,他也曾想过,也许将皇位传给方卓,是个皆大欢喜的选择。
前日,他亲自为方卓加冠,行了冠礼,又在仪式完毕后,与皇后一同提了一嘴他的婚事。方卓颜色未变,只是跪地婉拒了,方盈暄与皇后无奈对视一眼,暂且作罢了,他们知道他还想着严念。
如果方卓看上了别家的姑娘,他还能为儿子张个口,可是严念……这事由不得方卓,甚至由不得他们这做皇帝皇后的。经过上次猎宫赐婚一事,他也算看出来了,严念这丫头,主意大得很。
方卓钟情严念,让他想到自己年轻时的样子。可他又拿不准,卓儿是钟情于严念这个人,还是严家在军中的威望。如果是后者,那么这些年里,他甘心过得像个老学究一般,就是为了将心思瞒过所有人?
方卓近日与往日相差不大,依旧常常在府里读书习字,只是多了个去郊外跑马的喜好,许是与严念有关。当年教习骑射,方盈昭学得最好,方卓最不上心,每每应付了事,也不曾勤加练习,如今为了个姑娘倒是又将骑射拾起来了。
方盈暄在三个孩子之间想了又想,终是做不了决定,抱着忧虑昏昏沉沉睡去了,半夜,却忽然被噩梦魇住了。
他梦见方盈昭流落在异乡,独自一人走在荒漠中,身边俱是流沙乱石,狂风阵阵。他想要追上去,可是漫天沙尘遮了他的眼,一个没跟上,就眼睁睁看着方盈昭踏进了吃人的流沙里,他飞扑过去,却怎么也抓不住他触手可及的指尖。
临被黄沙吞没之前,方盈昭终于看向他,平静地对他说了一句话——我不愿意,我不想再过一次你的人生。
方盈暄惊出一身冷汗,骤然睁开眼,在黑暗中慌乱了片刻,才意识到刚才的是梦。
可是梦境里的话语却真真切切出自方盈昭口中。
那日他的隐疾发作得厉害,方盈昭难得顺从了他的意思,留宿在宫中,与他抵足而眠,说了许久的话。就是在那一晚,他问他是否愿意从他手中接过社稷的重担,这样既能保全自己,也能保全柏舟,他也相信他的昭儿会是个好皇帝。
罢了……罢了。
方盈暄在黑暗中躺了一会儿,终于缓缓坐起来,翻身下床。
今日当值的是四喜,在得知皇帝已然病重之后,每每当值,他总会十分警醒。听到里屋似有动静,四喜无声地探头进来看了一眼,连忙快步过来,轻声道:“陛下再躺会儿吧,才四更天。”
方盈暄示意他点了盏灯,问道:“商队走到哪里了?”
“上次来信称已过了肃州,约莫再过六七日,差不多就该出关了。”四喜道。
方盈暄点点头,在心里估算了一下方盈昭的行程与商队所差的距离,终是没忍住,叹了口气。
四喜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宽慰道:“陛下放宽心,段将军虽走了,小殿下身边还有高手,遇事定能逢凶化吉。”
“这两日我心里总是有点不安稳,”方盈暄道,“他有几日不曾来信了?”
四喜掐着手指算了算,“二十来日了……陛下,关外比不得咱们大周地界,来往信件哪有那么便利……您看严老将军,孙女一去几千里,他就一点都不急,说打仗立马就去了!”
方盈暄终于笑了,伸手虚点了他额头一下,“你这老东西,严恪年着急要是能让你看出来,就白打了这么多年仗了。”
说到这里,他又叹了口气,心想,以前总想着怎么把他俩分开,现在可好,还得盼着柏舟赶紧回去。但这话不能对四喜说。
四喜早就倒向方盛,这他是知道,甚至默许的,但他同样知道,四喜大抵还是忠诚的。此次购置玄铁矿事关重大,除少数知情人外,包括方盛在内的皇室子弟与朝中大臣们,丝毫风声都未得到,说明四喜的确是值得信任的。
四喜与八宝一样,跟随自己多年,有许多不能对旁人说的话,他会对他们二人说一说,主仆三人相伴的时日,比后妃和子女加在一起的时日还长,想来也是可笑。
“朕听闻,”他看了四喜一眼,“盛儿近日很是亲近思昂?”
四喜讪讪一笑,皇帝既然开口问了,否认也是无用了,“奴才……奴才也听闻了……”
对方思昂,皇帝还是信任的,他对四喜笑了笑,“叔侄俩,亲近些也好。”
方盈昭离京之后,方思昂过了一阵清静日子。
他每日除了进宫当差,就是回家练武,陪一陪前段时间被冷落了的妻子和儿女。
许是受父亲方穆影响,他虽在血统上与方盈暄同出一脉,却从未动过不该动的脑筋,只一门心思当好他的禁军首领。皇宫的防务及方盈暄的安全就是他的头等大事,这也是他备受信任的原因。
不管出于什么理由,方盈暄终于肯对朝政稍微放一放手,保重自身,不再频繁发病,这让他暂且放下心来。
然而还没清净多长时间,方盛就找上门来了。
那日他和大哥方思尧都不在家,方穆虽在,方盛的面子却不够让靖国公亲自出来见他。方思昂回府的时候,方盛已经在厅里干等了半晌了。
整场谈话乏善可陈,方盛不肯直说来意,他便客气而疏离地陪着聊了半个时辰的家事,到了聊无可聊的时候,方盛便起身告辞了。
后来方盛又来过两趟,都备了礼。礼物呢,不用方盛客套,真的是名副其实的“薄礼”,薄到方思昂出言推辞都显虚伪了,便一并收了。
方思昂是个老实人,但不是傻子,一来二去,他当然明白方盛是什么意思。他是国公府次子,虽不能袭爵,但是钱权都不缺,唯有细水长流地接近他,指望滴水石穿。
方盛期望着日后有事相求于他时,不至于太过突兀。可是方盛始终不说穿,甚至不暗示,使他无法将人拒之门外。
方盈暄的“听闻”,就是方思昂亲口告诉他的。
方思昂不是个多嘴的人,他略微一提,皇帝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开口的理由很简单,一是实在与方盛没有话说,二是他既答应了皇帝日后帮衬方盈昭,就不会去回应方盛所求之事。方盛一次一次来,二人相对虚与委蛇,毫无意义,他的性子好,就算无趣也能忍耐,可他担心方盛接收到错误的讯号,凭空做些傻事出来。
今日方盈暄对四喜一提,方盛必不会再去搅扰靖国公府了。
长夜漫漫,方盈暄知道自己就算勉强继续睡,也不可能再睡着了,便直接披了件外袍起身,习惯性地坐到了桌后,还没摸起奏章来,就听四喜无可奈何地唤了一声:“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