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流年
第152章流年
第一百五十二章
杨花一般的大雪洋洋洒洒落下,无声地将一切全部染成无暇的白。遂安城的夜,已经数十年不曾这样寂静过。
严恪年全副甲胄,肃穆立在城门外,身后是列阵的士兵。
他的脸有一小半被眼罩遮住,其余几乎尽数隐在头盔的阴影下,只有仅剩的那只眼睛依旧坚毅、威严,与他壮年时并无分别。铠甲已被寒风吹到冰冷无比,但他依旧稳稳握着身侧的佩刀,似是察觉不到寒冷。
副将展英与严念站在他的身后,同样默然不语,凝望着紧闭的城门,等待着它开启的那一刻。乍一接到消息的震惊、诧异,在此刻已经消失殆尽,余下的,是一颗燃着熊熊烈火的心。
十二年,似乎很漫长,足够令咿呀学语的幼童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却又短暂到从眼前倏忽而过,连影子都不曾映入眼帘。
十二年前的那一战,在严恪年的记忆中一直清晰无比,直到现在,那滔天的厮杀声、惺甜的血液与刻骨的疼痛还会时常出现在梦境中。他永远不会忘记,信任着他的士兵冲杀的背影,与他情同手足的将领义无反顾舍弃生机,只为让他活下来。
他活下来了,背负着十万英魂的冤屈。
柏舟从城墙下的便门走出来,冲几人点点头,很快,城门开了。
平日沉重的城门,今日借着积雪,似乎松快了几分。皇甫德身负重枷,头上罩着麻布头套,被禁军押送着一步一步走上囚车,之后是王仪与那突厥女子。
严恪年望着皇甫德的身影,忽然觉得他与他的父兄半分也不像。
方盈昭上前,冲严恪年行了礼,郑重道:“将罪魁祸首交与严帅,其余的,我便不再插手了。”
严恪年拱起手来,冲他一揖,算是谢过,随即转身对众人高声道:“回营!”
东三营的将士在前,禁军在后,押送着三辆囚车向东进发,方思昂、赵谦同行。严念紧跟在严恪年身后,转头看了看方盈昭,似是有话想说,但此时实在不宜多言,犹豫了一瞬,跟着走了。
转眼间,身边满满当当的人全都走了,方盈昭擡头看看隐隐发着红光的天,不知是放松还是失落,在大雪中缓缓舒出一口气。
终于可以功成身退,之后的事情,叫严恪年去头疼吧。岑邗章身为兵部尚书,大概也躲不了清闲。至于那上官寄,王仪最终仍是要交到刑部,去他的刑场上一刀两断。
大周开国至今七十余年,朝中人才济济,有或没有自己这个闲人,似乎无关痛痒。
不如趁所有人忙得不可开交时,去喝一杯?
柏舟骑马走在最后,回头望望,终是不放心,调转马头折返回来,嘱咐留下护卫方盈昭的两名禁军,“护送殿下回府,路上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让他独自离开。”
二人恭敬应了,其中一人补充道:“直接回府,不走岔路,寸步不离!我们统领交代过多次了,还请段将军放心!”
方盈昭听到此处终于忍不住抗议:“各位,当着我的面,可否收敛一二?把我当什么了,三岁幼童还是野猫野狗?撒手就会跑丢吗?”
柏舟失笑:“不是信不过殿下,只是此处离老徐头的酒肆不远,我担心殿下一时兴起,过去喝一杯。”
方盈昭:“……”
计划突然被说破,他顿了一下,随即扬起脸来冲对方从容一笑,“今日宵禁,老徐头大概早就睡了,我不会如此不知趣的。倒是你,身上还有伤,这两日就叫赵谦看看,万不可轻忽。”
雪花簌簌落在二人之间,模糊了视线,柏舟忽然生出几分不舍,便想下马过去抱他一下,但在原地停留了半晌,终是有所顾忌,一勒马头,快步追上了严恪年一行人。
方盈昭不去看他的背影,转身向城门走去,对两名禁军懒懒道:“走吧,咱们去瞧瞧京城哪家酒肆舞坊胆子最大,敢在宵禁时揽客——你们身上有钱么?”
两个倒霉蛋对视一眼,心中暗暗叫苦不叠。
***
大雪在后半夜停歇了,漫长的一夜总算过去。遂安城的百姓清早推开房门,各自清扫起屋顶和门前的积雪,有小童欢呼着跑出家门,在松软的雪地上打起滚来。
晋王府里,静得像是没有活人一般,整座府邸冰冻在雪中。
方卓站在大开的窗前,像一尊无知无觉的塑像,迎着寒风,周身的气息比霜雪更冷。
昨日皇甫德被押回京城时,他便得了消息,但立刻被宵禁困在府中,寸步难行。不过皇甫德自己做下这种傻事,人又被严恪年带走,即便他能出去,又能做些什么呢?
主簿酆砚陪他站了良久,终于缓缓叹出一口气,低声劝道:“事已至此,殿下……”
方卓突然擡手将案上的花瓶扫落在地,花瓶应声而碎,酆砚止了声。
瓷器碎裂的声音似是打破了某种平衡,方卓终于转过身来,面上是近乎麻木的平静,“酆老,我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愚蠢?他竟以为能将方盈昭击杀于虞祖山?仅仅靠他那劳什子秘术?”
酆砚默然不语,只是摇摇头,不知是对皇甫德,还是对方卓。
方卓忽然笑了,“您在怪我,是吗?”
酆砚苦笑道:“殿下,这些年来,皇甫德在军中威望日高,早就不是当年的心气了。严恪年毫无预兆忽然回来,从他手中分走了一半兵权,又与淮南王亲近,他按捺不住,利用您打击淮南王一派……您应当明白的。”
“他利用我,我也利用他,若不是他失手被擒,早晚会彻底为我所用……”方卓长叹一声,“可惜,他心太急。”
酆砚道:“这事,也不能全怪他。淮南王迟早会查到他头上,他是怕再不动手,便没有动手的机会了。他既敢在京城地界动手,便是觉得自己有十足把握。那虞祖山地处偏僻,近日又非祭祀的吉日,人少空旷,若想在山下藏兵,躲不过他的眼睛……那淮南王也是托大,竟敢只带段庭舟一人引他出现。”
方卓冷冷一笑,“终究是他当年亲手做下的……十万严家军,是他高升的垫脚石,也是他一辈子的弱点。若我那时便与他相识,定会劝他不要做这种傻事。至于方盈昭……无妨,经过上次之事,不仅朝臣,就连京里百姓中间也有声音偷偷议论当年的郑王之乱,再加上他的身世……”
“殿下……”酆砚几乎是痛心疾首,“事到如今,能不能争得至尊之位已经不重要了,那皇甫德到了严恪年手上,万一供出殿下……”
方卓却轻轻打断了他,“酆老,他不会,永远不会。”
酆砚不解地望向他。他并不再答话,转身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一生从未踏足过江南的老主簿当然不会知道,四十多年前,覃州城东何家的主母诞下一对龙凤胎。虽是双生子,模样却不甚相似,女孩秀气可人,男孩虎头虎脑,两个孩子都可爱极了。
然而刚刚落地,男孩便被宣布夭折,从此再也不曾回到亲生母亲的身边。
城西皇甫家则悄悄将一个小包袱送去了何宅后门,接出了另一个包袱,小心翼翼护在怀里。
两个同有添丁之喜的人家,不约而同没有大肆庆贺,各自静悄悄地将孩子养大成人,送他们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方卓十四岁时,何皇后将这个故事讲给他听,他满眼不解:“这么说,皇甫将军是我舅舅?外祖父为何要将舅舅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