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糖人
第143章糖人
第一百四十三章
五日后,兆雷流放岭南,罪名是玩忽职守,其余外人一概不知。翰林院学士朱季璪则因顶撞上官,被责令闭门思过,当晚便羞愧难当,留下遗书悬梁了。大理寺少卿周代瑞如愿以偿地拿掉了头衔上的“少”字,增补为大理寺卿。
皇帝亲判的案件,若要翻过来,恐怕从此便与皇位无缘了。所以这些动作,方盛进行得极为隐秘,迅速而有分寸。这个机会,不仅是周代瑞的,也是他的,他必须抓住。
判兆雷流刑前,他去见了方盈暄,委婉禀明了吴显顺案的内情,但只说自己是依着皇甫德等人的主张暗中调查到的,将周代瑞在其中的作用隐去了——这是姜宗俭的意见。
“陛下被小人蒙蔽,本就不悦,如若得知周代瑞知情不报,恐怕……此案处理得当,日后大理寺定会成为殿下的助力,周代瑞此人虽卑鄙,不妨暂且留下。”梁王府长史姜宗俭如是说。
方盈暄听后,果然对他的处置没有意见,随口问了他增补人选,他略一踟蹰,说出了周代瑞的名字。
“按你的意思办吧。”方盈暄萎靡地揉了揉额角,便再无话了,却也没让他退下。
方盛擡眼看看一边的四喜,四喜使了个眼色,他试探着开了口,“父皇,既然傅东巍的军报称献州之事已解决,阿史那赫莱也将要退兵,淮南王一案……是到此为止,还是交由新的大理寺卿继续审理?”
方盈暄半闭着眼睛,冷冷道:“依你的意思呢?”
方盛赶紧说道:“那女子呈上的所谓证据,恐怕全都是构陷,淮南王定是清白的,麻烦的是互市之事。反对互市的朝臣本就占大多数,这次赫莱一闹,死了个关市司的司正,这事不好收场……况且我大周的土地岂是突厥人能随意践踏的?阿史那赫莱退兵可以,但必须要有个说法,互市还是……”
方盈暄擡眼看向他。
“……还是应该重新谈条件,依儿臣看,这事交给淮南王最为妥当。上次他与赫莱谈得就很顺利,二人又有私交,此次突厥人理亏在先,这事不难办。”
皇帝沉沉应了一声,向一边挥了挥手。方盛行礼退下了。
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方盈暄轻轻叹了口气,掀开被子,想要从床上起身。四喜连忙伸手扶他,“陛下,您要什么,奴才去拿。”
方盈暄擡手止住他的动作,自己缓缓站起来,走到桌前。桌上放着一叠近日内卫的呈文。
“你一向与盛儿亲近。”他忽然开口。
四喜的呼吸凝滞了一瞬,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
“这次昭儿入狱,他心里应当爽快不少吧。”
四喜悄悄看看皇帝的神色,见他并未动怒,小心回道:“陛下,大殿下挨了庄嫔娘娘劈头盖脸一顿骂,后来去探望过小殿下……其实他们二位并无什么仇怨,只是脾气不投契,见了面总爱吵架就是了。”
“我知道他去过,”方盈暄道,“他来对朕讲过狱中境况,那日八宝当值,你不在。”
四喜应了,又道:“大殿下脾气急,但心不坏,瞧着他的脸色……奴才多一句嘴,其实小殿下坐了牢,大殿下并没有多么痛快。”
方盛没有对别人讲过,兆雷下台后,他又去过大理寺一趟。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也许是想来看看新投效自己的大理寺卿听不听话,也许是上次未能尽兴,还想在方盈昭面前耀武扬威一番。总之,他就是一个随从都未带,独自走来了。
进了门,径直去到大牢,无人拦他。这次大牢里毫无冷寂的气息,除了微微的炭火气,还传出了阵阵饴糖的香味。他在心中暗暗一笑,这周代瑞对他,还真是言出必从,连个弯都不拐。
最深处的那间牢房里,不仅窗子上的木板被拆掉了,屋角还多了个烧着银碳的火炉,暖融融的。硬板床依旧没有人睡,现在变成了桌子,上面堆了些书本和纸墨,用两盏油灯照得明亮如同白昼。
方盈昭身上多了件披风,脸色依旧略显苍白,但总算不是毫无血色了。此时他正凑在狱友身边,专心致志地看对方用融化的饴糖在案板上浇画,不一会儿便成了个张着嘴的小老虎。
没错,方盈昭在牢里有了伴,失去了单人间的特殊礼遇。但这狱友一天一换,今日是做糖人的小贩,明日是说书的先生,周代瑞还试图安排两位舞姬进来,被方盈昭谢绝了。
眼看着平日面对外人从容淡漠的小皇叔,将糖老虎举到眼前端详半刻,又“啊呜”一口咬掉了半个头,方盛心中升起一丝无法言说的暖意。他转身离开藏身的墙角,悄悄走了。
离开大理寺的时候,远远便望见柏舟站在巷口等他,身边带着个眼生的小亲卫。他走过去时,小亲卫避走了,柏舟对他低头长揖,“多谢大殿下。”
方盛白了他一眼,“要不是母亲……我才懒得管他。”
柏舟带着笑,“庄嫔娘娘可没让您把糖塑师傅送进去。”
“你倒眼尖,”方盛有些不自在,“周代瑞那个蠢货……”
不知道是因为上次方盈昭的表情太过寂寞,还是他的想象太过惊心动魄,他想要打破狱中冷寂的气氛,便告诉周代瑞,除了暖炉,再给淮南王送点解闷的玩意进去。
周代瑞下流一笑,惊得他赶紧解释——能糊弄住孩童的就可以,糖人面人之类,再不济送点话本,别让他闷死在牢里就行。结果周代瑞还真听话。
柏舟再次谢过方盛,二人在巷口分别。
柳阳走过来,“将军,咱们回营吗?”
柏舟摩挲一下手中的竹笛,递给柳阳,“你回营,我还有事要办。”
柳阳有些不情愿,“好几日了,您还不回去歇歇吗?”
柏舟笑道:“人不大,管得倒多。那你替我跑一趟,明日去募兵司打听一下,今年的新兵里,有没有个叫阿锐的,岁数和你差不多。”
柳阳应了,又问道:“那现在……”
柏舟擡手揉了一下他的头发,“你回去,看看张叔给咱们留了什么好吃的。”
张叔是柳阳相熟的火头兵。
也不怪柳阳啰嗦,柏舟这几日确实没怎么睡过觉。他白天为方盈昭奔走,或与郑明泽、孔熙几人聚在一处翻看抄录的证据,找寻嫁祸之人留下的痕迹,或去拜访皇甫德、高连熠等将领,希望凭借父辈的交情和同袍之谊,请求他们略施援手。晚上便来为方盈昭吹笛子听,到后半夜才离开。
他知道没有光的日子很难过,希望笛声能够穿透黑暗,稍稍安抚殿下的心。
但今晚这一趟,他是为了自己。
困于秘术营造的幻觉日久,总要解决一下。
照例从后窗翻进太医署,赵谦见惯不怪地指了指椅子让他坐,不待他说话,直接去里屋翻找起来。柏舟自己提起茶壶,倒了两杯老太医爱喝的凉茶,等他出来。
不过片刻功夫,赵谦拎着大大小小的纸包走出来,放在桌上一一交待给他:“先喝白绳子捆的药包,三碗水煎成一碗,每两日一次。喝完之后,换蓝绳子捆的药包,一日两次。最后是这些小包,里面是药粉,我给你碾好了,咽不下去就冲水喝,两个时辰一次,喝了会很难受,头晕头痛,忍过去就好了。”
柏舟用心记住,起身对老太医行礼:“多谢赵大人。”
赵谦坦然受了,看看他的脸色,又伸手去捏了捏他手腕上的脉,“近日未燃安神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