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夜宴(三)
第132章夜宴(三)
第一百三十二章
十一年前,父亲沈骞病逝,沈疏愚出任家主。他是孝仁皇后沈书意一母同胞的兄长,先帝在时,仗着国舅爷的身份,为家族捞了不少好处,不止江陵一带,半个淮南道都有沈家的产业。
到了景鸿朝,新皇帝的态度冷了下来,除去仲秋这样的大节日,极少召他们入京。方盈暄的脸色为下面办事的大小官员指明了风向,沈家原先所得的便利,少了一半都不止。
沈疏愚的夫人,是曾经的京城第一世家,卫家的次女卫幼嘉。她的长姐,便是当年差一点成了本朝皇后的卫家长女卫幼凭。卫家的老家主卫符惠只有这两个女儿,卫幼凭无故暴毙之后,卫家逐渐沉寂。
沈疏愚与卫小姐成婚二十几年,无有所出,早些年遭了不少议论,沈疏愚也为此纳了两房侧室,依旧没有收获,终于明白是自己的原因,和女人无关。眼看着岁数见长,沈家不能无后,夫妻俩无奈之下过继了远房的侄儿到自己膝下,谁知好好的孩子来了之后,不到两年便得了风疾,看遍名医还是病死了,让卫幼嘉很是伤心了一场。
自那以后,沈疏愚似乎放弃了在后代上下功夫,转而走起了沈家的老路。
武成六年,先皇微服江陵时,曾私下里赞过沈家教女有方,被有心人记下,悄悄告诉了沈骞。原配倪皇后故去后,沈骞悄悄将女儿的画像送到了先帝的书桌上,先帝非但没有动怒,还将画像收了起来,自此与沈家达成了某种默契。
而此种不上台面的做法,得到的益处却是巨大的。沈书意成了继后,沈家成了皇亲国戚。
三年前,沈疏愚效仿父亲,也贿赂了御前的内侍,给方盈暄献上过美人画像,却如石沉大海,再无音讯。
他自然是不甘心,亲自来到京城,不计前嫌地想要走一走外甥的门路,谁知直接吃了个闭门羹。方盈昭不仅不见他,还像打发穷亲戚一样羞辱他,叫人丢给他一袋银钱当作回家的路费,气得他差点吐血。
虽是近亲,但淮南王府与沈家的梁子,就此结得更深了。
席间,沈疏愚还在说着:“别提什么叶护了,听说东突厥那边带兵的,就是那个叫阿史那赫莱的,他当初与咱们谈得那么诚恳,一年都没过啊……可怜了献州的百姓了。”
方盈昭带着一丝了然的无奈,转头望着沈疏愚的方向,对方只当不觉,仍在与卫符惠大谈献州之事。又因岳丈实在老迈,沈疏愚怕他听不清似的提高了声音,另一头的方盛终于装作刚刚听到一般,插言道:“诸位不必忧心,昨日我已令夏州守军就近出兵,明威将军傅东巍也已率大军驰援献州,突厥小儿蹦跶不了几天了。”
“哦……还是梁王殿下英明,这样定能将突厥人赶出献州,”年迈的卫符惠缓慢地点了点头,“只是互市一事,恐怕落了个有头无尾啊……”
“咱们统共就在献州、历州、隆州与他们开通了互市,他们还要在献州作乱,要是再容他们越过边境交易货品,岂不是显得咱们大周软弱可欺?”沈疏愚提高了声调。
话音一落,沈疏愚的主张得到了不少应和,方盛却收敛着得意,不动声色地喝着杯中酽酒,一副任由众人各抒己见的做派。
对面的皇甫德冷哼了一声,“外族人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他们如此出尔反尔,枉费了陛下一番好意。”
“皇甫将军,话也不能这样说,”郑明泽堆着笑,却反对了他的说法,“互市是互惠互利之事,开通互市,对咱们也有好处,可以造福边境百姓。”
“造福百姓?”皇甫德瞪起眼睛,“他们都打到百姓家里去了,到底造福了谁?”
齐慎征道:“互市于我朝弊大于利,郑大人此言有失公允。”
中书令钟籍也道:“互市是否继续,还需谨慎商议,在此期间,还是关闭历州和隆州的市场更为妥当。”
刑部尚书岑邗章皱起眉头来,“互市是否继续,需请陛下定夺,我等在此议论,恐怕不妥。”
钟籍冷声道:“岑大人此言更为不妥,若是事事都要请陛下定夺,陛下又何需命梁王殿下监国?”
孔熙站出来打圆场:“诸位大人,今日乃仲秋,我们还是不要辜负了这良夜吧……何不举杯痛饮,共赏月色,国事留到明日劳神也不迟。”
岑邗章与钟籍并不想在此时闹得针锋相对,闻言各自收敛了面色,互相举了举酒杯,暂且休战了。
可有人并不给孔熙面子。齐慎征将手中的汤匙重重丢回碗中,开口言道:“饮酒赏月有何意趣?今夜我们相聚于此,就是要谈论一整晚国事,那才尽兴!”
方盈昭一手撑在矮桌上担着下巴,一手捏着酒杯慢慢旋转,对这一番争论充耳不闻,仿佛已经神游到别处。
严念刚敬完酒回来,听见状况不妙,担忧地立在自己的座位旁看向对面,一时忘记了坐下。她是知道互市背后隐藏的协议的,阿史那赫莱兴兵进犯献州的消息传来时,她也一样不安,但她信任当时亲自商谈互市事宜的方盈昭,加上严恪年告诉她暂时不必忧心,她便真的不把这个坏消息当回事了。
但让群臣都不当回事,显然是白日做梦,况且赫莱此举确实不讲道义……
还未将思绪厘清,忽觉外袍被人拽了两下,低头发现方盈昭正悄悄拉着她的衣角,见她看过来,便示意她坐下。
“赫莱有没有和你通气?他到底想干什么?”严念悄声问他。
方盈昭微微摇头,“前两日我刚去信询问,他回不了这么快……多半是被卷入了家族纷争。”
二人的小动作落入方卓的眼中,别有一番暧昧,他听不清二人在耳语什么,只能望见少女明艳的侧脸。
今夜这番争论,自然不是凭空出现的,到了此刻,在座的恐怕有一半都明白过来了。这是个陷阱,正张着血盆大口等待着猎物跳进来,而猎物却无动于衷。
既然如此,不如由他来推一把。
“小皇叔,”方卓略略提高了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亲切与懵懂问道,“当时互市事宜是小皇叔独自与赫莱叶护商议的,他那时可有提出什么非分的要求?是不是咱们当时让他不满了,他才在事后报复?”
他这番言论毫无根据,也毫无道理。就算当时没有满足突厥人的全部条件,互市协议已签便代表事情尘埃落定,方盈昭不可能逼着赫莱在非自愿的情况下签署协议。“报复”之说更是无稽之谈。
但所有人都听到了他口中的“单独”二字,矛头调转,从突厥的方向收回来,指向了方盈昭。
“是啊,小皇叔,”一直坐观局势的方盛忽然开了口,“我记得当时你与阿史那赫莱相谈甚欢,据城东驿馆的驿丞所说,你还私下找他喝过酒,喝到半夜呢,谈论的也是互市事宜吗?”
方盛本可以作壁上观,却还是忍不住,非要过来踩他一脚。方盈昭避无可避,只得无奈一笑,“是。”
始终坐在座位上默默饮酒的申国公方鉴忽然道:“看来淮南王与突厥叶护关系匪浅,此次异动,他可有事先知会一声?突厥人对献州的城防了如指掌,但城内城防图并未丢失,不知是否有京中官员里应外合……”
刚向他敬完酒的严念忽然就觉得刚才的酒不如拿去喂狗,她从座位上跳起来,脆生生地对方鉴道:“申国公这话问得好生奇怪,商议互市事宜难免需要讨价还价,若是私下喝杯酒便能为我大周挣来好处,岂非十分划算?难道喝了酒就是关系匪浅吗?那我刚向您敬了酒,你我的关系难道也匪浅吗?”
方鉴深觉受了冒犯,双目圆睁,“你这小丫头,不必在此强词夺理!现在谈的是国家大事,把你们那儿女情长的心思收一收!”
严念怔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方鉴是在说她和方盈昭是一对所以才替他说话,不免也动了气,“我和淮南王坦坦荡荡,你少扯远了!”
方盈昭趁着二人争论顾不上他,微微偏过头,看了隐在角落的陈瑜一眼,待到陈瑜面色沉重地离开原地,他才擡手拉拉严念的衣袖,对她弯了弯嘴角,悄声道:“多谢严小姐仗义执言,之后的事情我已有安排,不必担心。”
另一边方思昂早就坐不住了,他自然听闻了献州之事,但他城府不深,未预先料到这一幕。再想到今日方盈昭本不想来,是他硬把他从家中拽出来的,自责之情更甚。但此时有父亲和兄长在身边,兄长方思尧紧紧按着他的手腕……他担心将他们也拉入未知的漩涡之中,迟疑了片刻,便落到现在无法插言的境地了。
“方统领……”
有人轻声唤他,他回头,只见方盈昭的侍从陈瑜不知何时悄悄溜到了他身后。
“方统领,您……您家中夫人传来口信,说有急事相商……请您立刻回去一趟……十万火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