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皓月
第39章皓月
第三十九章
在方盈昭儿时,方盈暄讲过他母亲的故事。
他的母亲孝仁沈皇后,闺名沈书意,原籍江陵,年轻时曾在淮南道江都县的外祖家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就是在那里,她结识了外出游历的方盈暄。
那日正值仲夏,沈书意与侍女泛舟湖上,不巧被无主的渔网缠住了船桨,侍女一时不慎,船桨脱手坠入湖中。沈书意年轻时性格恣意洒脱,被困住也不着急,干脆就坐在小船上和侍女说笑谈天,从黄昏到月上中天,飘飘荡荡随波逐流。
而方盈暄刚刚及冠,就被不少名门望族盯上了,他虽百般不愿,还是陷入一桩身不由己的联姻。他向先帝讨了一年的自由,承诺去大江南北游历一年后,就回京完婚。
彼时他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不甘心就这样轻易妥协。他甚至想过,一年期限一到,他就彻底隐姓埋名不回去了,反正社稷有父皇和皇兄担着,京里不缺他这一个富贵闲人,不如在江湖上当个游侠更自在。
他讲这段故事时,眼中流露出鲜活的笑意,是平时不曾有过的。小小的方盈昭并不能分清游侠和皇帝哪个更好,只摇着他的袖子让他快些讲下去,他喜欢听宫外的故事。
“你们在湖上遇见了是不是?”小方盈昭一脸期待地问他。
“是啊……那一日我游荡到江都,听人说湖中有睡莲,夜晚才会盛开,便借了艘船,划去了湖中……如果……”
当时方盈暄没有说下去。后来方盈昭想,也许他想说的是,如果那日没去,该有多好。
如果没有遇见沈书意,他就会认命地滚回京城成亲,当一个做着游侠梦的皇帝,处理政务的闲暇和侍卫过过招、练练剑,读一读民间的游侠传记。这样的日子,不也很好吗?
那一夜美极了,皎白的月光映在无边的湖面上,若有似无的幽香和着水汽氤氲在身畔。方盈暄划着一叶扁舟,遇见了莲叶深处的沈书意。
方盈暄生了一副端正的好样貌,平日里遇见的世家小姐总是看他一眼又羞怯地垂下眼去,可在对面船上的这位眼里,他与船夫艄公无甚区别。见他将船划到了近前,沈书意高高举起手,冲他挥了挥,“喂——对面船上的仁兄,相逢即是有缘,方不方便救我们上岸?”
方盈暄在江都县停留了十个月。一年之期未满,他收到了宫里来的急信,他的兄长方盈晖突发疾病,死在了出城巡察的路上。
再见到沈书意,她已经成了先帝的继后。沈家也是门阀世家,她担得起这个身份。
方盈暄的游侠梦戛然而止,而被定下的亲事也未能完成——未过门的新娘不知为何暴毙于家中,至今还是一桩悬案。一年之后,他娶了现在的皇后为妻,何皇后也是江陵人,和沈书意还算是表亲。
年幼时的方盈昭不知道,兄长在故事中仓促略过了什么,他只是意犹未尽地央求兄长再多讲些。方盈暄却摸摸他的头顶,温柔地说:“后来啊,一个名叫昭儿的小家伙就出生了,他会一生平安顺遂,没有愁苦,只有喜乐。”
长大后的方盈昭算过时间,母亲遇见方盈暄时,已经二十六七岁了,却仍待字闺中,这在世家女儿中,是罕见且不被允许的。也许她住在江都县的那段时间,和方盈暄一样,也在躲一桩联姻。
他本以为当时之事早已无法查证,却意外在那日的战报中,看到了一个名字——昆州代刺史俞骏升。
他曾是母亲的外祖,也就是方盈昭的外曾祖父崔璟的门客,入仕后离开了崔家。直到方盈昭再次看到这个名字,才记起这人来。
方盈昭想要来见俞骏升并不容易,他必须得到方盈暄的首肯,又不能透露自己真实的目的。此事涉及皇家隐秘,也无法假手他人。
他自己也说不清,这次他是借探望柏舟之名来见俞骏升,还是以俞骏升为借口让自己放肆一次。
昆州城的城门一日只开两次,清晨从卯初起打开半个时辰,供拿到刺史手令者进出,黄昏则是由官兵出来掩埋死尸。这两次他都不便露面。明日送药材和大夫进城,又人多眼杂,很难寻到与俞骏升单独相处的机会。刺史府后的峭壁他本也走不了,如今更有重兵把守。
他没有飞檐走壁的本事,只能让玄醴帮他进城了。
玄醴望了望面前高耸的城墙,又回头看了看方盈昭,“殿下进城就是想见个人?”
“如今的代刺史俞骏升。”方盈昭点点头。
“那有何难,”玄醴不解道,“我把他抓出来便是,殿下问完话我再送他回去。”
“不可,”方盈昭忙伸手拦她,生怕她一眨眼的功夫就翻上了城墙,到时他可追不上,“你要是抓他出来,我的托辞就派不上用场了。”
玄醴思忖了片刻,也没想到什么好办法,只得展臂揽住方盈昭的腰,“……好吧,殿下,得罪了。”
昆州城内比城外更加寂静,街上无一人走动,户户紧闭家门,到处都弥漫着燃烧苍术的气味。玄醴将他送到刺史府的书房门口,整座府邸只有这里亮着灯。
透过窗子的缝隙能看到,俞骏升正在里面处理公务。
进去前,方盈昭回头对玄醴道:“在这里等我,一炷香左右就好。”
玄醴应了,目送方盈昭进了屋子。
将身形隐于暗处之后,她才反应过来,方盈昭是在担心她。他本不必交待要去多久,他是担心她待在这里,会想起自己的家乡。
殿下的心,比他自己认为的要柔软许多。
俞骏升已经多日不能安枕了。疫病发现之初,他和长史窦康就主张立刻上报朝廷,却被前刺史胡厚德一意孤行瞒了下来。城破之后,他本以为自己活不成了,没想到不仅被朝廷的援兵救了,还得回了被抓走的孙女,陛下也未赐罪,这使他更加羞愧了。如今只能加倍勤勉以报皇恩,弥补对百姓的亏欠。
此次他也染上了疫病,但是很幸运,症状尚浅便痊愈了。
方盈昭推门进来时,他以为是下人来送宵夜,随口说道:“放桌上吧,以后不必……”
眼见来的是个陌生人,吓得他差点从椅子上滚下来。
“你……你是何人?!”问完之后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色厉内荏得太过明显,又哆嗦着补了一句,“这……这里是刺史府,你怎么进来的?”
方盈昭将刻有淮南王字样的令符取出来,亮给俞骏升看。看清后,他又狐疑道:“您是……淮南王本人?”
他自然知道今日淮南王亲临皇甫德大营,只是面前之人值此深夜孤身来访,显得十分可疑。
方盈昭淡然道:“皇兄让我来看看昆州城的情况,白日事多,耽搁到现在,还请俞刺史见谅。”
俞骏升略一思忖,若对方真是淮南王,他担不起不相信的后果。赶紧行了跪拜大礼,拜完也不敢起来,“淮南王殿下恕罪,微臣是老眼昏花了……”
“不怪你,”方盈昭站在原地擡了一下手,示意俞骏升起身,“皇兄命我暗访,便没有事先知会你们。”
“是是是……”俞骏升从地上爬起来,亦步亦趋陪在方盈昭身边。
方盈昭缓步走到桌前坐下,信手翻看起俞骏升方才审阅的公文,边看边随口问道:“城中伤病情况如何?此前听闻孟大夫的汤药对青壮年见效慢些,如今可有变化?”
俞骏升微微欠着身子,站在方盈昭身侧,“前几日调过药方之后,效果已经大有改善。现今每日病患的数量已经稳定下来,就是煎药的人手不足,草药也捉襟见肘……就等殿下送来的人手和草药救命了。”
俞骏升对方盈昭是怀着感激之情的。此次朝廷对于昆州城已经是万分关照,连身份尊贵的淮南王都亲自出面了。当然,对于淮南王此行,昆州的官员还是有自己的一套猜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