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乡村志卷七·盛世小民》(13)
2013年9月贺世跃向儿子夸了大话,说一定会筹到钱给他在城里买一套房子,说完这话后,便在心里谋划怎样来实现自己的计划。最主要的计划便是想法制造一起工伤事故,只要不丢掉性命,不管伤到哪儿都行,然后像曹德盛一样从贺世海那里获得一笔工伤赔偿,儿子就可以在城里把房子买上了。即使丢掉了性命也不要紧,那样儿子还会获得更多赔偿,反正自己已经活了六十来年,迟死早死都是个死,只要死得痛快,像曹银娥那样说去就去,不要长麻吊线地受折磨就行。主意打定了,可老天像是故意不遂他的心愿似的,这时贺世海的“爱丽舍宫国际花园”小区二期已接近尾声,只剩下很少几个外墙墙面的瓷砖没有贴完。而贴墙砖是技术活,贺世跃不在贴墙砖的工人之内,他只在地面做一些诸如栽花种草、绿化小区的杂活儿。即使他在贴墙砖的技术工人之列,要想制造一起别人一点看不出破绽的工伤事故也并不容易。因为那工人站在里面贴墙砖的吊篮很深,要想从吊篮里掉下来,除非吊篮穿了底,或者上面的钢丝绳断了,否则无法掉出来,而这两者出现问题的概率,几乎是千万分之一。当然还有一种办法,那就是从吊篮里翻出来掉到地下,但那样一来,连傻瓜都能看出来这是故意的,到时别说获得赔偿,甚至还会落下笑话,这样的赔本生意,贺世跃自然不会去做,何况他连这样做的机会也没有。现在,贺世跃除了自己拿头往墙上撞,百分之百出不了安全事故,因此现实而今眼目下,贺世跃无法实施自己的“伟大”计划。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贺世跃想制造一场工伤事故来获得贺世海赔偿的愿望越来越渺茫,而儿子和王霞谈朋友也不知谈得怎么样了?他想打电话问问儿子,却又怕贺松问他在城里买房子的事进行得怎么样了?因此心里越发焦急起来。
这天晚上吃过晚饭,他心里郁闷,便一个人走出屋子,像几个月前听说儿子和吴娴分手、又打不通儿子电话那天晚上一样,顺着公路两边的人行道漫无目的地溜达起来。“秋老虎”肆虐的日子已经过去,一股儿一股儿的风也像他一样,满怀心事地在空中游荡,给他带来一阵阵凉意和一股股汽油和灰尘的味道。月亮也从深蓝色的天幕上露出了脸儿,向大地投射着她那银色的光华。如果是在贺家湾,贺世跃一定能感觉到这银色的光华,感受到屋后竹林浓重的阴影投射到大地上,感受到微风中竹叶婆婆娑娑的絮语,像是对月光吐露心曲,感受到堰坎上那几棵老柳投在水面上朦胧的阴影,和水塘里那几声孤独的蛙鸣。可在这儿贺世跃却什么也感受不到,因为公路两边璀璨的、银白色的路灯,早已将月色那点温柔的光辉一口吞下了。一棵棵行道树虽然也投下了一团阴影,可这阴影与月光下的树影截然不同。月光下的树影影影绰绰,给人一种朦胧的美感,而此时路灯照耀下的树影,则是一团浓重的暗黑,像是墨泼出来的鬼怪一般,有种吓人的感觉。
走着走着,贺世跃忽然想起杜德友、贺兴良他们说的“碰瓷”的事,心里忽然一亮,便想道:“既然在工地上找不到制造事故的机会,不如也去碰碰瓷!如果成功,几千、几万块钱不就拿到手了?碰多了,给贺松买房的钱不就解决了?”
这么一想,贺世跃突然兴奋起来,有了一种蠢蠢欲动的感觉,于是便朝公路上看去。却见一辆辆大大小小的汽车像一群群怪兽一般,亮着两道柱子一般锃亮锃亮的、晃得人睁不开眼睛的光芒,响着喇叭,挟裹着空中的风和地面的尘,呼啸着朝他滚滚而来。还没等他把车身完全看清,便从他身边飞驰过去了。他一看,忽然犹豫了,想:“这怎么去碰?还没等走近它,它就跑过去了!”他又想起杜德友、贺兴良说的,“碰瓷”的人是要在旁边等着,看见车开过来了,才朝车头冲过去,趴在车盖上或倒在车前面。道理自己是懂了,可是真要做起来,他又害怕了。他想:“即使是自己从旁边向车头冲过去,可这样快的速度,恐怕还没等自己趴到车盖上,那车子早把自己给撞得像王兴友一样了……”
一想到这里,王兴友那分成了两半的脑袋和身子立即出现在贺世跃面前,他的心马上“咚咚”地狂跳起来,仿佛又回到那天在殡仪馆第一次看见王兴友尸首的恐怖中。贺世跃两条腿肚子忽然打起哆嗦来,心里便又不断说着:“这可不行,不行!再怎么死,也得为自己留个全尸,像王兴友这样凶死了,不但阴司不收你,连给你裹尸的人都找不着,后人见了也害怕,这个我不能做!”想着,贺世跃便把“碰瓷”的想法也从心里抹去了。他不是害怕死,只是想死得有尊严一些,可怎么才算有尊严,他一时想不好。对着滚滚而来的车流他看了半天,最后又只得无可奈何地回去了。
回到屋子里,杜德友、贺长云、余正轩、吴忠、贺兴良都还没有睡,正在热烈地谈着什么。一见贺世跃,贺长云便问:“你到哪儿去了?”
贺世跃说:“我出去转了转。”
贺长云问:“是出去转马路呀!”
问完,也不等贺世跃回答,马上拉起贺世跃便往外走。贺世跃不知贺长云要干啥,忙问:“做什么呀?”
贺长云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两人来到屋子下面的空地里,贺长云这才对贺世跃问:“兴仁被人打了,你知道不?”
贺世跃一听这话,急忙问:“兴仁怎么被人打了?”说完马上又问,“什么人吃了豹子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贺长云说:“还有什么人?‘通海商贸城’的拆迁户嘛……”
贺世跃一听明白了,便说:“他怎么去和那些钉子户打起来了?”
贺长云说:“‘通海商贸城’那儿的拆迁户嫌补偿不合理,一直不愿搬迁,县上拆迁办不是去拆了很多次都没拆下来吗?”
贺世跃说:“我听说过这事,还听说上过电视,县上见他们阻碍着不让拆也没办法,但兴仁怎么会挨打呢?”
贺长云说:“老叔你还不晓得,世海老辈子见这儿的工程快完工了,可那边的工程拆迁还没搞下来,还不知要拖到啥时候,心里着了急,便去请示了县上领导……”说到这儿,贺长云突然把声音压低,又前后看了一眼,才接着对贺世跃说:“这话你晓得就行了!县上领导没公开表态,却默许世海老辈子亲自组织人员去拆。今天下午他让兴仁带着几十个人开着机器先去试探一下,没想到那里的拆迁户抱成一团,兴仁带着人刚走进村里,就和拆迁户发生了冲突。拆迁户人多,人心又齐,将兴仁带去的人打了个落花流水,兴仁也受了伤,现在还在医院里呢!”说完又说,“我以为你刚才就是看他去了!”
贺世跃忙说:“你现在不说,我还不知道呢!”说完忙又问,“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贺长云说:“我刚才去问了贺七成、贺永生、贺银庆和贺长奎几个贺家湾人,想邀约到一起去医院看看兴仁,好歹都是一个祖宗下来的,我们在世海老辈子手下打工,虽然没捡多少便宜,可也没有亏待过我们,从没欠过我们工资,有什么困难找他帮忙,也是帮了的,我们都不去看谁去看……”
话还没说完,贺世跃就说:“你们什么时候去,我也和你们一起去!”
贺长云说:“我去问长奎,长奎却说,下午他也去了‘通海商贸城’拆迁现场,他虽然没有挨打,可兴仁挨打的事他是亲眼看见的,便跑回来对世海老辈子说了,问世海老辈子怎么办?世海老辈子却说,‘别慌,你们今天晚上该睡觉就睡觉,别咋咋呼呼的,需要你们的时候,我自然会通知你们!’长奎便叫我们今天晚上不要去医院看兴仁了,等候他的通知,我们便没去了。”
贺世跃听了忙问:“贺世海会有什么事通知你们?”
贺长云说:“癞儿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你想想世海老辈子是什么人?往大里说,就像不倒翁掉在了血盆里,是领导眼里的大红人,往小里说,最起码也是桅杆上吹螺号——远近有名(鸣)的名人,既有钱又有势,如今他的亲侄儿兼副总被人打了,他能咽得下这口气?他如果不报这一箭之仇,今后他还怎么在江湖上行走?”
贺世跃说:“你说得是,他肯定不会就这样罢休的。”
贺长云说:“所以我对你说一声,如果长奎打电话通知我,我再喊你,我们一起去就是了。”
贺世跃忙说:“行,到时你喊我一声就是!”
说完,贺世跃便往屋子里走。贺长云又一把拉住他说:“到了屋子里什么都不要说,自己睡觉就是!”
贺世跃又忙问:“为啥?”
贺长云说:“现在工人都知道兴仁挨打的事了,大家议论得很凶,人心也很复杂,有人同情,也有人幸灾乐祸,所以你少说这事为佳!”
贺世跃听了,便说:“我只装哑巴和聋子就是!”
说着,两个人这才走进屋子。贺世跃果然什么也不说,倒在床上便睡了。
一觉醒来,天光已亮,贺世跃朝贺长云、贺兴良的床铺上一瞥,发现他们的床铺都空着,便对余正轩问道:“贺长云和贺兴良呢?”
余正轩道:“谁知道呢?半夜时候,有人给他打电话,把我惊醒了,我看见他接了电话,去把贺兴良摇醒,两人说了几句悄悄话,然后就出去了,哪知道他们干什么去了?”
贺世跃还没答话,杜德友便说:“深更半夜的还能干什么?两个人准是一起出去‘打炮’了……”
吴忠说:“‘打炮’还能打一夜?”
杜德友说:“饿狗儿滚粪凼——饱吃一顿嘛……”
正说着,贺长云和贺兴良一头撞进屋子来,听见大家正在议论他们,贺长云便问:“你们在说什么?”
吴忠说:“说你们出去‘打炮’呢!一晚打到亮,你们‘子弹’打光没有?”
贺长云说:“谁出去‘打炮’了?”
余正轩说:“没‘打炮’半夜三更出去干什么?”
贺长云正要答话,贺兴良抢在了他前面说:“我们出去有事嘛,非得要‘打炮’才能出去?”
杜德友听了这话忙问:“什么事?”
贺兴良看了贺长云一眼,脸上突然涌上一种神秘和兴奋的色彩,然后才说:“总之是有事,但现在还不能告诉你!”说完便不再说话了。
贺世跃心里已经明白了八九分,便扯下绳子上自己的毛巾,往肩上一搭,对贺长云说:“走,下去洗脸!”
贺长云果然也扯下绳子上自己的毛巾,随贺世跃一起下楼去了。走出屋子,贺世跃便问:“是不是世海把你们叫去了?”
贺长云说:“不是,是长奎,不过也和世海老辈子叫差不多……”
一听这话,贺世跃忙问:“你说的喊我,怎么没喊?”
贺长云说:“我问过长奎,叫不叫世跃老叔?长奎说,世海老辈子没说叫你,所以我没有喊你……”
贺世跃又忙问:“那你们去干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