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
野心
重华宫。
兰绮青烟,山峦浮瑞,姜夫人取下凤鸟衔珠环的镂雕香盖,用纯金小珥挑起匣中香料,絮絮念着,“沉水、青桂、白檀、郁金、迷叠、升霄灵、薝卜花……怎么还缺一味?”
蔡嫣然陪笑,“夫人若是不知道,我们这些人又怎么可能知道呢。”
姜夫人擡眸看她半晌,末了一笑,“你们都先下去吧,映霜,你也下去。”
映霜虽然有些不解,还是依命退下了。
姜夫人撂下纯金小珥,宝珥碰在玉石上,玎玲一声脆响,她用兰白丝花的帕子拭去指尖香渍,“嫣然,许久未见,你的容貌竟未大改。”
蔡嫣然擡手碰了碰自己的脸,无奈摇头,“再如何小心,也是抗拒不了自然而然的衰老,若是巧曼还在,或许她调制的驻芳凝露膏还能有些效用,只可惜……”
姜夫人想起巧曼这个人,也不由得有些惋惜,故而叹息道,“是啊,这么出色的女子,原本不该生在宫中,她的命运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是个悲剧。”
蔡嫣然心中感慨,却并不敢表露,眼前的姜夫人今非昔比,她们二人尊卑有别,蔡嫣然不能不小心答话,“夫人说得是。”
“夫人?”姜夫人怔了一怔,“连你也这么叫我。”
“无论如何,规矩都是不能乱了的,夫人可以不介意这些,但奴婢必须守好自己的本分。”
“也是,巧曼若是能有你的一半,也便不至于落得那样一个下场。”姜夫人拂了拂镶金缀玉的红香袂,摇头笑道,“我这张嘴啊,怎么又提起她了,真是的。”她叹了一时,又道,“嫣然,我今日找你来,其实是想问问你,阮如玉后来可曾找过你?”
“没有啊,她似乎并未发现账册里的问题,将舞乐署的账目如数归还后就再未过问。”
“嗤,这样哄人的话,你也信?”
“夫人的意思是,阮如玉已经发现账册里的问题了?”蔡嫣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说实话,奴婢都不知道这账目里有什么问题,宫里年年都有人查,这一年年的,不也没查出什么问题来吗。”
“嫣然,舞乐署的事情你不知道也好,我不告诉t你其中究竟,其实也是为了你好,你也知道,本夫人虽然一时得皇上宠眷,可宫里的爱意本来就是不长久的,皇上今日来重华宫,没准明日就忘了我这个人,禁苑,还是怡梦宫的那位说了算。”
“这个自然,奴婢明白的,在宫中做事,明哲保身最是紧要,奴婢也上了年纪了,不想知道那么多事情,只想安安稳稳地过好自己的日子,旁的,奴婢都不在意,也不关心。”
“这样最好。”姜夫人笑着点头,擡手道,“嫣然,喝茶。”
蔡嫣然欠身谢过,她啜了一小口茶,试探道,“不过说起来,舞乐署的势力盘根错杂,奴婢就不明白了,阮如玉那么一个小丫头能查出什么来?且不要说,她出身高门阮氏,十指不沾阳春水,从小金娇玉贵养大的,就是真有心思去查,那铺天盖地的账目数墨,估计她没两日就累倒了,哼,查什么查,还不是乖乖地把账册交了回来。”
“阮如玉若是没交账目,或许是没查出来,可她若是交还了账目,就说明,她一定查出问题来了,不然,她才不会轻易放手呢。”
蔡嫣然皱眉,“那,她既然查出来了,为什么不说呢?”
“自然是时候未到,等着挑个好时机再说。”姜夫人轻轻笑了一下,她将右手搁在髹文绘彩的曲木漆案上,垂眸凝视着指甲上新染的胭脂蔻丹,“嫣然,你说这蔻丹颜色好看吗?”
蔡嫣然回过神来,她还没看姜夫人手上的蔻丹一眼,便说,“好看呀,自然是好看的。”
姜夫人又是一笑,“那你说这大红颜色像不像是巧曼的血?”
蔡嫣然面色一白,“容儿,你——”
“怕什么,又不是我们杀的巧曼,我只是觉得,我们或许可以利用当年巧曼的死,再借阮如玉之手,一刀捅死贾惜柔。”姜夫人唇角渐次浮出一抹得意的笑,“这样,我的珃儿就可以顺利继位称帝了,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能阻碍我们母子。”
蔡嫣然握着瓷盏的手一直在抖,她感觉茶水似乎溢在了自己的手背上,可她没工夫去管这些,她抿了抿唇,轻声道,“夫人,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不想再掺和进去了,如若夫人需要,我可以让出舞乐令的位置,从今往后,离开禁苑,不,从今往后,我离开建康,去到没有任何人认识我的地方,夫人,行吗?”
姜夫人沉吟片刻,莞尔一笑,她伸手握住蔡嫣然发颤的手,柔声安慰道,“嫣然,你别慌,我们姐妹一场,我不会对你下手的,舞乐署放在你的手里,我很放心,换了其他任何一个人,我都不会这么放心,所以,你不能走。”
“可是——”蔡嫣然踌躇不决,“如果阮如玉真要彻查舞乐署之事,就一定会扯出巧曼的死来,她只要问一问宫中的老人,便能知道,我们和巧曼之间的关系。”
“那又如何,让她查啊,巧曼又不是我们杀的,无论如何也和我们扯不上关系,更何况,宫中的老人?”姜夫人冷哼一声,叫人听了不寒而栗,“宫中的老人还剩多少?先帝去后,宫中的人都换了一批,还有谁知道当年的真相,就连贾惜柔也不会想到,她当年的所作所为在这世上还有第三个人知道吧。”
蔡嫣然咬着下唇,缄默不语。
姜夫人笑了一笑,她拨开蔡嫣然的手,往里塞了一条用旧了的手帕。
“等阮如玉从庐水回来了,你找机会把这个交给她。”
“夫人怎么不自己给她?”
“我说的话,她未必信,我这个重华宫,她也未必愿意来,阮如玉年纪虽小,却是个有主意的,有些事情,总要让她亲眼瞧见才好。”
蔡嫣然勉力一笑,“好。”
“我知道,当年,巧曼帮了你不少,她的生母又是你的恩师,你和巧曼也算是至交好友,你一直对巧曼的死耿耿于怀,总会为此自责,可是嫣然,天命靡常,造化弄人,是巧曼自己运气不好,撞破了贾惜柔的丑事,如果她不死,死的就是我们两个了,一人死,总比两人死更划算一些,你说是不是?”
蔡嫣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东西可以用数量比大小、比高低、比贵贱,可是人的性命却是不应该以此估量的,一个人的性命未必没有两个人的性命更宝贵,可是,如果这两个人中,有一个人是她自己,她也没有办法完全公允地去评判此事。
蔡嫣然清了清嗓子,“当年的事情都已经过去,无论谁对谁错,结果也都不可能改变,如果夫人觉得自己可以扳倒太后娘娘,那是夫人自己的事情,时岁已往,不复来时,如今的蔡嫣然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野心勃勃的女子,我现在只想求一个安生日子。”
“安生日子?”姜夫人眸光微顿,“嫣然,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蔡嫣然深深吸了口气,屈膝下跪,“容儿,这件事之后,我求你放我出宫,从前的事情,我保证我会烂在肚子里,跟着我一起埋在地下。”
“你要走?”姜夫人伸手拉她,“嫣然,这里没有外人,你先起来说话。”
蔡嫣然却不肯,“正是因为这里没有外人,我们索性把话说明白,容儿,往日,我不敢来你这个重华宫,生怕叫人知道我们从前的姐妹情谊,如今,你既然召我来此,正好,我也与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很后悔,我一直都在想,当年我们是不是还可以有更好的选择,这样巧曼就不必死了,我的良心也不至于如此不安。”
姜夫人无奈,只得说道,“行吧,我答应你还不行吗,快起来吧。”
“真的?”
“嗯。”
蔡嫣然这才起身,姜夫人叹了口气,又给她斟了盏茶,“喝口茶润润吧,我听你嗓子都哑了,有话好好说不行吗,动不动就跪做什么?”
蔡嫣然心中紧张,一盏茶没一会儿功夫就喝净了,她咽了口吐沫,“多谢夫人。”
“你要走,我管不着,只是舞乐署这一摊子活儿撂在别人手里我不放心,所以无论如何,你走之前得给我选个妥帖人出来,这个人呢,家世得要清白,关系得要干净,最重要的是人得聪明有胆识,而且,还不能是怡梦宫那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