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钧
天钧
几人走近了,才发觉这酒楼年久失修,就连门扉上的横梁都断了一根,瞧着分外荒凉,阮文卓擡手拨了一下酒幌,他瞧着指尖灰尘,微微敛眉。
“啧,这儿怎么这么破啊……”
花姹扶着门框,往里唤了一声,“喂,有人吗?”
半晌,里头走出来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络腮胡子,他横眉立目,从头到脚打量着几人,“呦,几位是外乡人?打尖还是住店?”
阮文卓游走江湖多年,一眼就瞧出这人不似寻常店家,于是他大步上前,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位好汉,咱们都是并肩子,犯不着钉孤枝。”[1]
络腮胡子愣了愣,随即点头道,“哈哈哈哈,原来是道上的朋友啊,怎么不早说,险些酿下大错。”他说着,一抱拳,“在下姓杨名钧之,百里城人氏。”
杨钧之?
萧景衍听见这个名字,恍惚觉得有些耳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
阮文卓笑着拱了拱手,扯谎道,“幸会幸会,我叫穆轩,我们几个都是走南闯北的客商,第一次来到此处,还请杨兄多关照。”
“原来是生意人,好说好说,几位客官里面请。”
阮如玉听得发愣,她拽拽萧景衍的衣角,悄声问道,“你听得懂他说的话吗?”
“应该是道上的话吧。”萧景衍擡眼扫了一圈,“我猜,这是一家黑店。”
“黑店?”阮如玉心里打鼓,花姹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怕什么,有我和沐玄呢。”
几人坐定,少顷,杨钧之端了五味脯和苑羹过来,“我们这儿物产贫瘠,怠慢几位了。”
阮文卓笑说不妨事,又朝伙计要了几碗烧酒,他顺了口酒,夹起一块儿条脯,才吃一口,就忙吐了出来,阮如玉关切地问,“阿兄,你没事吧?”
“没事。”阮文卓压低了声音,“你们别碰这道菜。”
阮如玉不解,“这菜有毒吗?”
阮文卓缓缓摇头,“无毒。”
萧景衍见阮文卓不肯直言,隐约猜到了一种可能,他轻声道,“战祸频仍,常有凶年,百姓们食不果腹,民间多有易子而食,啖人血肉之事。”
阮如玉听了这话,握着筷子的手一哆嗦,下一瞬,她“啪”的一声撂下筷子,掩唇跑出酒楼,萧景衍连忙追了出去。
风有些大,沙子打在脸上,火辣辣的疼,阮如玉在台阶上抱膝而坐,她的影子垂在地上,微微发颤,脚步声起,她回头瞧见萧景衍,迷茫地唤了一声,“随之——”
萧景衍解下外袍,披在她的身上,“我在。”
“随之,我不明白,为什么同为人类,却要互相残杀?”
萧景衍沉默了一下,他也想知道为什么。
老弱添沟壑,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残下也。[2]
他放眼望向荒芜贫饔的土地,这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
酒楼内,伙计倪丰盯了几人一阵,附在杨钧之耳边悄声说道,“老大,你说他们是哪条道上的啊,我怎么瞧着和我们不是一路人呢?”
杨钧之丢开手里的算盘,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我警告你小子啊,别犯浑,这几个指不定是哪路神仙呢,你万一得罪了,可没人替你兜着。”
“嗐,知道知道。”倪丰舔舔嘴唇,继续劝着,“杨老大,我这不也是为了您吗,咱们酒楼可三四天没开张了,好不容易来人了,您还不让动,手底下的兄弟们怎么想啊。”
杨钧之没吭声,他知道倪丰说的都是实情,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他思忖半晌,沉吟道,“这样吧,你带着人,趁他们睡熟了再动手,只一样!只准取人钱财,不准害人性命。”
倪丰巴不得一声,“得嘞!您放心!”
入夜。
杨钧之给他们安排了两个房间,一个在最东头,一个在最西头,阮文卓觉得有些古怪,却也没多说什么。
月色莹润,萧景衍睡得迷迷糊糊之际,忽然听见了脚步响,他迅速披衣起身,顺着门缝看了出去,只见倪丰几人正在门口蹑手蹑脚地点着迷香。
萧景衍用沾了水的帕子掩住口鼻,又轻轻唤醒阮如玉。
倪丰待着时候差不多了,就在外头喊了一嗓子,“客官,要不要喝水呀。”
倪丰等了半晌,见屋里迟迟无人回应,便招呼着众人进去,萧景衍躲在门后,倪丰才一露头,他立刻用剑脊锁住倪丰喉颈,厉声道,“把刀放下!”
倪丰行伍出身,他在百里城混了好几年,来来往往的人也见了不少,谁会武功,谁不会武功,他一打眼就能瞧出来,没成想自己这次竟然看走了眼,栽在一个不会武功的人手里,倪丰被他锁住,直呼大意,“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
“我问你,大半夜的,你们鬼鬼祟祟闯进我们房间是要做什么?”
“实不相瞒,我们也是没办法了,兄弟们一连挨了好几天的饿,实在是受不住了,就想着从你们手里顺点金银,客官啊,都是我的错,你饶了我们吧。”
“顺点金银?”阮如玉冷哼一声,“怕不是要谋财害命吧,否则你们那道五味脯里怎么会有人肉!”
倪丰嗫喏道,“客官,那道菜里虽然是人肉不假,可是人不是我们杀的呀。”
“不是你们杀的?”萧景衍心中一动,“那是谁杀的?”
“不知道,都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倪丰叹了口气,“要不是没办法了,谁吃这个啊。”
阮如玉不觉蹙眉,才要说话,就见阮文卓和花姹绑了杨钧之过来,“如玉,你们没事吧?”
阮如玉摇了摇头,“没事。”
阮文卓伸臂一把扯过倪丰,啐道,“好啊,你们这帮盗匪流寇,明面上好吃好喝好招待,背地里却想图谋我们的钱财性命,实在是该死!”
倪丰吓得脸色发白,只管讨饶。
一旁的杨钧之却表现得十分镇定,他看着几人,缓声道,“我知道几位谈吐不凡,必是大有来头,我自不量力,今日栽在几位手里也是应该的,只求几位放过我的兄弟,这年头大家都不容易,你们放我们一马,他日若有机会,我们自然结草衔环,以报大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