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无水之城》(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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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木楠从北京回来了。河化上市的事再次泡汤,证券委对河化的财务报告经过反复核查,认定是一例典型的做假上市案。为此北京方面已对推荐河化上市的省经贸委提出严厉批评。之前,证券委已对河化连续几年效益滑坡,出现潜在亏损的情况暗中派员调查,河化集团居然一无所知。
“是河阳有人告状,证券委掌握的情况很细。”李木楠说。
陈天彪本来就有心理准备,听了李木楠的汇报,平淡地笑笑,“跟告状没有关系。问题就在河化身上。”
两年的努力付之东流,一线残存的希望终于破灭。陈天彪眼里是挥不走的迷茫。为了运作上市,林子强两年花出去一千万。一千万啊!就像打水漂儿一样白白流走了。而河化下个月的工资,到现在还没着落。
“小丽把东西给你了吗?”他抑制着内心的愤慨,装做若无其事地问。
李木楠从包里掏出一个帐本,默默放到陈天彪面前。
陈天彪没动账本。事实上林子强花出去的每一分钱,他都一笔笔记在心里,只所以让汪小丽一笔不漏地秘密追记下这本暗帐,也是为将来做提防。河化毕竟是国有企业,陈天彪不想落到一千万打了水漂自己到头来却说不清的地步。
“这事怎么办?”李木楠已从汪小丽的口中知道了所谓上市的内幕,他心中愤愤不平,用目光征徇陈天彪的意见。
“花都花了,还能咋办,你把它放起来吧。”陈天彪言犹未尽。他懂李木楠的意思,可上市表面上由林子强全权负责,但里面到底插了多少双手,恐怕连林子强本人也说不清。这是个炸弹,最好能把它捂得严严的,否则……陈天彪不敢想下去。
李木楠没想到陈天彪会这样轻易处理这件事,心中的不平更大了,刚想张口争辩,却让陈天彪拿手势止住了。
“啥也别想,啥也别问。木楠,听我一句劝,凡事都有它的背景,往后做事,别太冲动……”
李木楠不语了,他自有他的打算,这打算在他回来的路上就有了。只是,陈天彪的神情令他难受,那一脸的沧桑,一脸的无奈再次触动他的心。有一瞬甚至伤及他的痛处。面对这位给他恩泽,赋他信任的老兄长,他忽然生出很痛的内疚。心底那个秘密无情地戳痛他的良心,他觉得这张脸上的沧桑有一半是他亲手涂抹上去的,他垂下头,想以此掩着内心的不安。
“……望成他好么?”半晌后陈天彪才问及儿子望成。
李木楠抬起头,仍不敢正视陈天彪,目光盯住陈天彪桌上的一叠资料,说:“望成很好,他的咨询公司开得相当不错,目前正在为省上一家企业做上市辅导……”说到这,李木楠偷瞟了一眼陈天彪,忽然明白陈天彪想听的不是这个。遂道:“嫂子也很好,她的腿病没大碍,望成给她请了最好的针灸医。”
陈天彪的目光穿过窗户,探向遥远的天际,他眼里一片浑沌,往事一幕幕跳出来,在他内心深处翻滚,忽而惊涛骇浪,忽而雷鸣电闪。悔恨和内疚齐齐压向他,要把他吞没,击穿……
这一刻他忽然彻悟,有些人,有些情一旦种植在心田里,是永远无法忘却的。可是晚了!到这时,他才体会到生命里的失却是多么沉重多么恨憾,此刻他只能默默痛饮这杯苦酒。
夜里,当他面对苏小玉时,竞连说话的热情都没了。他的脑子里不时闪出麻大姑的影子,一个磨盘滚出来,滚得满屋都是。那点点滴滴的恩爱,从四下溢出来,瞬间就溢满了屋子。他真是想不通,自己怎么会狠心地丢下她,跟眼前这女人过起日子来?难道仅仅因为她年轻她漂亮?
夜风啸啸,月光惨淡,世界一片浑浊,夜气像沙漠深处腾起的热浪,让人疯狂又令人窒息。
六年前,陈天彪的前妻麻大姑还住在乡下。
每个周末,陈天彪都回到乡下去过。这天吃过饭,老婆麻大姑张罗着喂她的猪和鸡去了,陈天彪想帮她,可大姑不让。自从陈天彪在城里有了份事业,大姑就不再让他沾手家里大大小小的粗活,陈天彪硬沾,大姑便气气地说:“让你歇你就歇着,这粗活哪是你做的?”陈天彪虽知大姑说的是真心话,可听了还是难受,自己咋就沾不成粗活了呢?
大姑是个闲不住的人,两个儿子拉扯大,一个留到北京,一个去美国留学,大姑突然就老了,从身到心地老。一次陈天彪请客人到家吃饭,客人见了大姑,很恭谦地称了声姨,还说姨啊,你好福气,有陈总这么争气的儿子,该好好享享清福了,弄得大姑尴尬得不知脸往哪儿放。客人走后,大姑浅浅地叹了声,说往后有啥招待,你在城里头了了吧,却只字不提客人的话。
打那以后,大姑开始养猪,养鸡。她心细,务劳得周到,鸡一窝一窝地卖出去,猪一窝接一窝地下崽,可大姑的身子也一天一天地弯下去。陈天彪知道,拦是拦不住的,苦了一辈子,突然让她闲下来,还不把她憋死?
陈天彪站在堂屋门口,盯住大姑的身子望,晚霞的余晖里,那身子像一磨盘,转啊转啊,转出一个囫囫囵囵的家,转出一个圆圆的月亮……转得他心里实实在在的,一点儿空缺都没有。
多少年前,他在监狱里隔窗望月的时候,这个磨盘就是他望不够的月亮,蹲在阴冷的牢房里,望着望着就望出两行滚烫的热泪,泪珠子一直滚到这城市的边上,滚到他两个儿子的眼睛里。从牢房到这个家,是他爷仨泪珠子铺成的一条路呀……而路上来回奔波的,就是这磨盘。
磨盘不流泪,从她给了陈天彪这个家到今天,没有谁见她流过泪,就是重些的叹息,陈天彪也不曾听到过……
有了这个磨盘,陈天彪心里还敢再有别的女人吗?
上市的希望彻底破灭后,河化的改革便逼到了桌面上。这是一步险棋,也是一步非下不行的棋。再不下,怕是连下的机会都没了。
可到底怎么下,陈天彪心里还是没个准谱。
难的是人啊!人往哪打发,怎么打发?
董事会开了整整两天。李木楠提出的“内部法人责任制改革方案”最终未能获得会议通过。董事们的理由很简单,河化是河阳的一面旗帜,无论遇到什么艰难,都不能让河化散了摊子。李木楠再三向董事会解释,内部法人体制改革不是散摊子,而是把劣势企业首先推向市场,让其自生生灭,从而确保优势企业能轻松健康发展,不被拖死。
董事们反驳,一家人两锅饭,职工能答应吗?
陈天彪在两天里没发过一句话,企业走到这一步,他还能说什么?他承认,李木楠提出的分灶吃饭方案是解决目前河化危机唯一的方案,也是拯救河化的唯一途径。河化目前十四家厂子,八家是亏损的,两家持平,只有四家赢利。用四家厂子赚的钱养活十四家厂子几千名工人,用不了多久,这四家也会被拖死,与其被拖死,还不如趁早先让该死的死掉。明眼人都懂这个道理,何况他陈天彪!
但真要这么做,行得通吗?
董事们的担心不无道理,八家亏损的厂子要全部断了奶,自已找饭吃,不出半年就会关门大吉。而这八家,拥有的工人最多,合起来有五千六百名。如果一下子把这么多人推向社会,会是什么后果?再说,河化是国有企业,做出这么大的决定,必须经市上通过。市上会同意河化的这一方案吗?
陈天彪现在很后悔,当初为什么一定要做大呢?没人逼他,是他错误地估价了自己,也错误地估价了这变幻莫测的形势。
他后悔自己后来金蝉脱壳时太过心慈手软,没把这些破烂一古脑儿全甩出去。
当天夜里,陈天彪把李木楠叫到家里,因为会上受挫,李木楠情绪很低落,牢骚满腹地说:“董事会只会和浠泥,有啥决策水平?这么和下去,河化不垮才叫怪。”
陈天彪微笑道:“你也别急,有些事情急不得,一急准出事!”
李木楠说:“集中优势产业的实力,继续保持河化的竞争力,才有机会走出低谷。至于那些本该淘汰的企业,你救它何用?市场经济就是淘汰经济,没有死亡哪有新生?”
陈天彪不说话,他的心思像是飞到了别的地方。李木楠说了半天,他才从冥想中醒过神,冲李木楠说:“继续说,我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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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天彪所说的金蝉脱壳发生在河化组建后的第三年。
那是一个生长爱情的季节,空气里充满玫瑰花的味道,人们只要吸上一口,爱情的甜美就会在心里升腾起来,陈天彪和苏小玉的爱情,正是在那时萌发的。可是在这样一个多情的季节,陈天彪却干过一件近乎绝情的事。
那件事完全是因为一件小小的意外引起,但对河化却起到了七两拨千斤的作用。
那天陈天彪心情很好,心情很好时他不愿闷在办公室里,而是习惯到厂区各个角落走走。他一连转了几个厂子,转到链条厂时,一种意想不到的情景刺痛了他的眼睛。
主车间里,工人们三三两两坐在一起,女职工织着毛衣,织得很专注。男职工或是甩扑克,或是闲聊,有两个人居然十分投入地下围棋。两道生产线静静地停在那里,另一道上,机子轰隆隆空转。操作台后面,一对小青年正卿卿我我,看上去很缠绵,很投入。
陈天彪静静地观察半天,没有人发现他,工人们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欢乐里,只有那空转的机子,向他诉说这里的散漫,悠闲……
他回到办公室,这个意外猛地惊醒他,河化已不是原来那个化工厂,而是一个庞大的新家族,这个家族新添了不少成员,他们杂七杂八,没有经过严格的训练,甚至还不具备最起码的爱岗意识。如果不加遏制,河化会毁在这些人手上。
他没有发火,改造一批人的观念,靠发火和制裁是不管用的。他在寻求一种自然而然的方式,让人们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一种新观念,这观念才能牢靠,才能成为大家共同维护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