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账
算账
萧错的窘态为这鲜血浸染的大殿添了一丝生机,不过这公子哥脾气还挺大,“士可杀不可辱,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李弘泽笑着低下头,“你真的想死啊?柳二,傅大侠,把崔神秀押解到大理寺,这里人太多了,别让萧八郎太尴尬。”
大殿内又散去数人,李弘泽也不兜圈子,两手叉在腰间,像看猎物似的看着萧错,“你想死就自尽,我不能杀你。你是萧夫人独子,萧夫人肯定会尽力保你。我为了萧家颜面,也不便闹得太难看。慈父败儿,萧公一世英名,全让你啊,”李弘泽敲了萧错头顶一下,“全让你给毁了。”
在萧错看来,家族名声比自己的脸面更重要,这番话真是让人羞愧无比。那一刻,萧错擡起头狠狠盯着李弘泽,像极了发狠的猎犬。忽然,他想起之前这件事曾告诉过魏东晗,魏东晗是魏远山之子……“娘的!被摆了一道!魏东晗真小人耳!”
李弘泽闻言大惊,难道在筹划之初,魏东晗曾为萧错出谋划策?那,应该怎么处置魏东晗呢?魏远山心疼爱子,携魏后走上前,“东晗是武威侯之子,也是臣本生子,定不会做出这等叛逆之事来。”
“舅舅为儿子辩驳,无可厚非。但是毕竟瓜田李下,东晗和萧错交游多年,又常去梁王碧蘅园赴宴,不由得孤不多想。”李弘泽眼神流转,魏远山不禁寒颤。魏远山多年来一直都在怀疑李弘泽的身世,不过弟弟魏庭燎多次笃定,故不便再问。谁知这一看,竟犹如皇帝站在面前。
太像了……魏庭燎竟然,教出了个和皇帝一模一样的太子。
“我要告发。”萧错失去理智,也顾不得平日优游之态,“烈云郡主资助我谋反,与我互有往来,她要扶植梁王,从而驳回越王出继的诏令,她想当爵比诸侯的长公主!”
此言一出,众人骇然,疑团密布,烈云郡主性子执拗,敢公然给太子脸色,也和梁王关系要更好——毕竟太子十岁才入宫。梁王有没有和烈云郡主事先通气?这次来长安,烈云郡主有没有资助梁王和萧错?魏后蛾眉紧皱,“萧错,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长公主?烈云郡主并非是皇帝亲姐妹,如何做得了长公主?”
同时,魏后深谙燕王李齐光的品性,在魏后看来,这更像是萧错走投无路拉人下水,逼得太子无法处置所以放萧家一马。萧错吟吟笑道,“殿下,麻烦你帮我解了绳索,我有证物,即是我和烈云郡主互通的书信。”
魏后走到李弘泽面前,“不可,此人意在离间太子和郡主,你们是堂姐弟,郡主是燕王长女也是独女,怎么可能对你不利?而且,这次郡主入京,并未带什么亲卫,更不可能横空多出来人手支持梁王啊。”
萧错这时已没了平日的半分尊卑之念,“姨母为什么急着要护郡主?难道是因为燕王。哦……”萧错的话里满是挑衅,既然已经如此,能利用太子心里的怀疑最好,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多拉几个人下水,让太子膈应膈应也好,魏东晗么……一旦魏东晗承认伪造,也无妨,全看太子信不信了,“我记得姨母当年,和燕王私交甚密啊。你们是表姐弟,啧啧,也难怪。”
“松绑。”李弘泽犹豫片刻,冷不丁说出这两个字,萧错被松了绑,站起来直着腰,玩弄人心对萧错而言,远比大事可成更有意思。
萧错从衣服内襟取出一沓书信,“殿下自己看吧,这些都是郡主给我的。她告诉我,从哪里进入禁宫最快,要怎么紧急调用禁卫军,她还告诉我,其实最讨厌太子自作主张,要过继给燕王一个儿子,还是鲜卑儿。”萧错说着说着,阴狠地笑了起来——因为知道,无论信与不信,疑窦已经生在了太子心中,“郡主还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太子瞪着萧错,手里早已将那些信攥成一团,又撕成雪片般。萧错人之将死,其言也不善,“郡主说,太子年纪尚幼,宜令燕王入朝辅政。”
“都二十多了还幼啊?”李弘泽不忍戳破这个骗局,看着萧错濒死挣扎还挺可笑的,“不是……你不过是一个中郎将,怎么这么喜欢往自己脸上贴金?这种大事,告诉你一个未经世事的纨绔有用么?”看来萧错还不懂越描越黑的道理,这信多半也是伪造,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李弘泽还是打算召烈云郡主入宫探探口风,“传烈云郡主入宫,孤有话要跟堂姐说。”
今夜,柳念之一直待在书房,庭中漏刻提醒他,再过一个时辰要上朝了。又是通宵达旦的一日……书房四周并没什么侍奉的人,他已经习惯了独身待在这儿,不喜人打搅。
窗牖边有黑影闪过,他反应敏锐,“梁上君子?”柳念之长舒一口气,放下手里的《尚书》,“哪位侠客武功高强,要来夺走某的性命?”
“你作恶多端,人人得而诛之。”冰冷的刀锷横在脖子前,那人蹲在身后,另一只手死死扣住了柳念之的肩膀。柳念之并未有什么情绪起伏,反倒是淡然扭过头,“好刀,你是前朝人吧?你的父辈,是与我有血海深仇?可是,我不记得自己有什么仇家啊。”
“你的仇家都被斩草除根了。”
“冯韶宗族里的?”柳念之顿时明了,“冯韶的几个儿子,都被枭首了,你应该不是他的儿子。但是,你杀我,是为了谁呢?来柳家的,肯定也不止你一个人吧。”
“刀横在脖子前的感觉如何啊?柳令公?”这人将刀锷逼近柳念之的脖颈,霎时流出血来,“只要我想,你现在就能死。”
“但是你没有杀我。”柳念之笑了笑,双手垂在大腿上,“让我猜一猜,你是觉得,留着我的性命当人质,会得到更多,要是我死了,围在外面的靖北侯绝对不会让你活着出去。哦,我知道了,你为你的主子卖命,其实也不服他。你以身为殉,最后吃大鱼大肉身披珠宝锦绣的也不是你,辛苦一番到头来为了他做嫁衣裳,你不愿意这样。”
“柳令公爽快。”这人松了松刀身,柳念之终于能喘口气,“刀尖舔血的刺客,总得为自己的退路考虑考虑,事儿不能做得太绝,万一做绝了,没人护着咱们不是。刚刚进府,不禁被柳家的富贵吓了一跳,不知,令公会不会分我一杯羹呢?”
跟冯韶一个德行……柳念之如释重负,这人不过一个草包,给十个胆子也不敢刺杀,“狡兔死,走狗烹,你要是杀了我,以后就再也没有赏赐了,反倒是留我一命的好。”刺客这才把刀收起来,作揖道谢,“令公爽快,我正是为此而来。这么久了,我总想着,为一个没名没分的前朝王室混,见不得光,还不如趁早入了大周,不知……大周现在十六卫还缺不缺人了?能吃皇粮,肯定比这强啊!”
柳念之忍不住发笑,听见门外一队人小跑而来的声音,心里的石头才落下,看来骆明河已有警觉,从柳江云处来了,“十六卫不缺。”
“十六卫不行的话……天底下那么多折冲府,总该缺个都尉什么的。再不济,校尉、队正都行啊,我一介武夫,又干不了什么文人的活儿,只能拼武力。”刺客单膝跪地,探着身子,靠近柳念之,满眼期待,“令公肯定知道。”
“折冲府人才济济,没有阙位。”柳念之摇了摇头,又是狐狸一般的笑。
“那……潜渊卫呢?东宫卫呢?贵公子在东宫,肯定也缺人手。我毕竟是江湖奇人异士,能帮得上忙的地方绝对帮。在下冯世海,令公如有所需,万死不辞!”冯世海内心慌了,跪在地上就是一拜,为了前程,冯世海再也不愿当个没名没姓的草莽!
“不缺。”柳念之看对方,就像看一个已死之人,怎么当初对冯韶下手的时候,还漏了这么一个?也不知是不是崔神秀故意的,“大理寺狱中,倒是有几个空位。”
“柳念之你!”冯世海惊觉自己被戏弄,意欲拔出长刀杀了此人,谁知却被破门而入的骆明河紧紧擒住,一动不能动。见刺客和柳念之相距这么久,骆明河心绪难定,“岳丈,小婿来迟!”
“未为晚也。”柳念之站起身,活动了会儿周身筋骨,护卫已经重重围住了这个小书房,骆明河大气不敢出,就等着柳念之发号施令,“嗯……这个人,为家仇而来,忠臣义士啊,忠臣义士。”
“令公放我一马,”冯世海想擡起头,却被几个护卫压得直不起腰身,脸差点贴地,“就当是行善积福,全令公一个名声。”
“嗯,明河,当初赵襄子怎么处置豫让的?”柳念之负手而立,看着骆明河。
“赵襄子令豫让自杀。岳丈难道要小婿放了他?可……小婿总觉得,此人不像是豫让那样的人。”骆明河毕竟是沙场上杀人不眨眼的将领,不觉得柳念之会遗祸无穷,难道是……杀了此人?
“冯世海,你是忠臣义士吗?”柳念之弯下身,冯世海也不甘被这么戏弄,“令公权且饶我一命,此后咱们桥归桥路归路,就当没见过。杀我一个人又没什么好处,您说是吧?而且,令公您……”
“哎——”柳念之长叹一声,故作哀悯状,“明河,给他留个全尸吧。”骆明河命手下人将此人的佩刀解下,拖了出去。冯世海的詈骂之声渐行渐远,柳念之拿起佩刀,抽刀出鞘,上面还有自己的血。“明河,云娘和三郎那边有动静么?你来得有些迟,估计是被吸引去了吧。”
“嗯。小婿心惊胆战,唯恐出了什么差错,果然在云儿和三郎的居所那边,抓到一个刺客。小婿想都没想,就把他杀了,不过那刺客死之前,好像并没太多遗憾,倒像是解脱了一般。哎,他们这些人,为别人杀来杀去,背后的主子也不一定保他们。”
“哦?还有这种人。好生安葬了吧,若是有路可走,何至于此。”柳念之神思恍惚,“咱们这边出了岔子,宫里面只怕是血流成河了。”
“主君!谢姑娘行色匆匆,要见您!”闻言,柳念之紧张起来,若无皇帝命令,谢宛不可能夤夜出宫,看来谢宛是知道宫里发生什么了,“快请!明河,随我一起去中堂见谢姑娘吧。”
中堂就坐的谢宛紧紧攥着潜渊令,一夜未眠却无半点困意。她高度紧张,穿堂风吹过,也吹不干额前冒的汗珠,不禁捏紧了衣摆。柳念之自后院绕过屏风前来,谢宛起身叉手行礼,“柳令公,十万火急。”
“谢姑娘不必着急,细细与我说来。”柳念之和骆明河就坐,谢宛见四周无人,“陛下让我把这枚潜渊令交给令公,今夜负责城防兵士的正好是裴丽山的父亲,他能帮令公调集军队,收押萧、崔二府家眷。萧错、崔神秀造反,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为今之计,全在令公!”
“好。”柳念之席不暇暖,即刻站起身,接过谢宛双手捧上的潜渊令,“臣柳念之必不负陛下之命。”说罢嘱咐了骆明河几句,带上几个人手就出门了。骆明河心觉不妥,想陪同,却被柳念之拒绝。
柳念之走远后,谢宛忍不住问道:“骆君侯,柳令公这一去,一旦收押二府家眷,他们就只剩死路一条了么?我看古往今来造反,很多都是夷三族。”骆明河见怪不怪,“谢姑娘,这是最稀松平常的事儿,既然享受了名利高位,随之而来的便是身首异处的风险。”
“可是明明有很多人从来不知道这些。”
“刚刚有刺客要杀我岳丈,他就是当初江陵叛乱后的余孽。谢姑娘,你现在应该懂为什么要斩草除根了吧?”骆明河不怎么想继续回答这太过多愁善感的问题,又想尽宾主之谊,“姑娘和二郎交好,不如就去后面歇息等二郎……”
“不,骆君侯,你不知道我所指为何。”谢宛认真地看着骆明河,“杀了多简单,可是杀得完么?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谢宛觉得,自己也是这几个刽子手中的一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