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时代三部曲三:土地之子》(4)
春节后上班第四天,张健又开着那辆红色吉利,把乔燕、张恤和母亲送到了贺家湾。在这几天里,乔燕一直在协助爸爸妈妈料理爷爷的后事。爷爷是县上的老领导,他的老同事、老朋友、老部下多,来送别和吊唁的人络绎不绝,直到两天前才把他送到公墓安葬了。安葬了爷爷的当天,妈妈就走了,昨天爸爸也急急忙忙回了单位,她留下来又陪了奶奶一天。她原打算再多陪奶奶几天的,可昨晚上贺端阳打电话来,问她爷爷的病怎么样了,又问她什么时候回村上。乔燕听他说话的口气有些急,便问他有什么事。贺端阳犹豫着,像是想告诉又不忍打扰她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才说:“等你爷爷病好了,回来再说吧!”乔燕一听这话,便知道村上一定有事,但她也没问。直到现在,爷爷去世的消息她还没对贺家湾任何人说过。她明白,如果贺家湾人知道了她爷爷去世的消息,那些质朴善良、重情重义的村民肯定会把殡仪馆的门槛都踏断,她可不想让那些还沉浸在喜庆祥和气氛中的乡亲,因为自己也惹上悲伤。现在贺家湾有事,她便有些在家里坐不住了。晚上,她才十分委婉和含蓄地告诉奶奶,说她打算明天一早赶回贺家湾看看,晚上再回来陪她。她没敢把贺端阳打电话的事告诉奶奶,尽量用一种轻松的口气说只去点一下卯便回来。乔奶奶不是糊涂人,知道她肯定有事,便说:“你有事就去吧!你爷爷已经走了,就是你留在家里,他难道会回来?”说罢便又抹起眼泪来。乔燕急忙安慰她说:“奶奶,我真的没什么事,只不过到村里看一看放心一些,我天黑前准回来!”
爷爷去世后,乔燕一直沉浸在悲痛之中。因为操劳没睡好觉,也由于悲伤,短短几天憔悴了许多。昨天晚上她照了照镜子,发现自己的眼圈不但又大又黑,面色也变得有些蜡黄蜡黄的,鼻翼两边的几颗小雀斑也比平常更加显眼。更使她痛苦的是爷爷临终前告诉她的关于她身世的事。在这几天里,只要稍稍安静下来,她耳边便响起爷爷那惊雷般的话。现在,她对爷爷的话已经坚信不疑,可是仍然有几个疑点,她没来得及问爷爷,比如爷爷把她抱回来时,她有多大?是一个月、两个月还是半岁?又比如在她的襁褓里,有没有记着她出生信息的纸条,比如她的生父和生母是谁?她的具体出生日子是什么时候?还有,爸爸和妈妈当时为什么又会收留她……可是爷爷把这些疑问都带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在这几天里,她鼓了好几次勇气,想问问奶奶甚至妈妈,可她知道在这样悲痛的日子里,她去问这些只能是往亲人们正在淌血的伤口上撒盐,是非常不明智的,因此便努力将这个念头强压了下来。
现在,她在车里又苦苦地想了起来。她想起贺家湾通往外界一共有两个垭口,一个是贺世银爷爷建房的鹰嘴岩,又叫鹰嘴岩垭口,那个垭口虽然是个三岔路口,可无论是东边的张家湾还是西边的伍家坝,离那个三岔路口都比较远。另一垭口就是尖子山下面的土地垭,尖子山的另一面是徐家坡,离这个垭口更远。爷爷虽然没说清他到底是在哪个垭口发现她的,但无论哪个垭口,都不可能是那几个村的人舍近求远,把她抱到贺家湾的垭口来遗弃到草丛中。如果她就是被贺家湾人遗弃的,那遗弃她的人是谁,又为什么要遗弃她?在家里这几天静下来时,她脑子里对贺家湾所有的人进行过一一排查,似乎有很多人都值得怀疑,但又都不大可能。
她越想越觉得心里像闯进了一只小兔子,“怦怦”地乱撞。她忍不住在心里叫了起来:“天啦,老天为什么要这样捉弄人呀?”喊完,又叫了起来,“爷爷,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想到这里,眼泪又忍不住涌上了眼眶,但她害怕被张健和婆母看见,便急忙低下头抹去了。
张健刚把车开进村委会院子,就从办公室里冲出来一个人,喜出望外地叫了一声:“乔书记回来了……”乔燕从车里望出去,见是贺兴林。今天他上面穿了一件棕色的皮夹克,下面是一条深灰色的牛仔裤,笔挺的鼻梁和稍微往外翘的下巴直愣愣地对着车里的乔燕,两边嘴角露着有些杂乱的笑纹。这笑容让乔燕看出了一个庄稼汉子的厚道、耿直和豪气。车子停了以后,贺兴林急忙来打开车门。乔燕从车里下来问道:“大叔,你怎么在这里?”贺兴林仍憨厚地笑着,说:“我和贺小川还有端阳书记都在等你呢!”话音刚落,贺端阳和贺小川便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贺小川也笑嘻嘻地喊了一声,乔燕正想回答,贺端阳便像是有先见之明似的对贺兴林和贺小川说:“我说乔书记今天一定会回来,怎么样?”乔燕一听这话,便叫婆母先抱着张恤上楼去,自己往村委会办公室去了。张健等母亲下车后,调转车头,又赶回去上班了。
乔燕在村委会办公室坐下,才问贺端阳:“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回来?”贺端阳说:“一起共事了几百天,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知道?虽然我昨天在电话里没给你明说,但你一定猜得出村里有事,还能在城里坐得住?”不等乔燕说什么,便又看着她问,“你爷爷的病好了吗?”乔燕笑了笑,尽量用了一种轻松的口气回答了一句:“谢谢你的关心,好了!”贺端阳听乔燕口气有些不对,马上露出了怀疑的神情,又看着她问:“真好了?”乔燕露出两排白白的小牙,笑得比刚才更灿烂了,说:“可不是?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干净利落地全好了!”贺端阳又看了看乔燕的神情,像是深信不疑了,便松了一口气似的说道:“彻底好了就好,你回来我就有了定心丸子吃!”
乔燕听他这么说,便问贺兴林和贺小川:“大叔、哥,你们等我有什么事?”贺兴林和贺小川听了这话,便看着贺端阳,贺端阳却说:“你们的事,自己给乔书记说吧!”贺兴林听了,叫贺小川先说,贺小川却推辞说:“老叔,你就竹筒倒豆子,把我们的事一并给乔书记倒出来吧!”贺兴林稍稍迟疑了一下,像是在肚子里打腹稿似的,看着乔燕说:“乔书记,过年那天你在黄葛树下说村庄才是我们的家,这话说得太对了!没有在外面打过工、受过气的人可能不太理解这话,我们这些在外面受过欺负和委屈的人,太能理解这话了!说实话,那天你要是再多讲几句,我都要掉泪了……”说到这儿,贺兴林像是忘记了下面的话,停了下来。贺小川一见,便马上接了过去:“可不是!后来又听了你在打工者返乡座谈会上的讲话,更感到你说得句句在理!因此,我、我大伯还有小琴妹妹,以及兴林老叔都决定不出去打工了……”
听到这里,乔燕吃惊地叫了一声:“你们都不出去打工了?”贺小川正要回答,贺兴林瞪了他一眼,似乎很不满意他打断了自己的话,又抢在了前面对乔燕说:“乔书记,打工不能打一辈子,像我们这个年龄的人,迟早都要回贺家湾来!因此我和你大婶商量,从现在起,就留在家里种地。”
乔燕听贺兴林也说出真不出去打工了的话,更像是听天方夜谭,立即睁大了一双眼睛,看着贺兴林不相信地问:“大叔,你不是和我开玩笑的吧……”贺兴林见乔燕疑虑重重的样子,马上又说:“姑娘,这样的事,我怎么敢和你涮坛子?”乔燕脸上仍疑云密布,说:“大叔,我听说你在公司里,都做到市场营销部的经理,属于管理层了,在厂里既有地位,待遇也好,怎么突然想起回来种地?”贺兴林这才明白乔燕不肯相信的原因,便笑了笑,说:“姑娘你不知道,市场营销部经理并不是公司管理层,管理层只有老板!在一般打工者眼里,做到市场营销部经理确实已经很不错,工作轻松,可以不在流水线上,也从来没有加班的说法,而且待遇还好。可他们哪知道我们这些人的苦处呢?说直白一点,营销部经理就是一个替老板喝酒、打牌、行贿,拿自己的生命为老板换钱的人。而且这个喝酒、打牌也没个固定时间,经常是深更半夜,我和你大婶都睡了,老板一个电话打来,说:‘去xx酒楼陪客!’我一听,知道身体又要遭殃了,可是不去又不行,只好爬起来,穿上衣服就走。不瞒姑娘你说,我过去在家里是滴酒不沾的,现在我成天都泡在酒里!不喝能行吗?你明知道不能喝了,搬一箱酒过来,每人敬你一杯,人家是客人,只是抿一口做做样子,可你自己不但得干,还得‘感情深,一口闷’。吃饭也是这样,他们吃就是随随便便,意思一下就可以放筷子,你好意思在一边饿死鬼转胎似的只顾吃吗?他们吃饭只是借吃饭谈生意,一杯酒喝半天,你不但要在旁边干陪着,还不能随便插嘴。等他们生意谈完,站起来拍拍屁股要走,可你面对一桌子山珍海味,肚子还在唱‘空城计’,回到家里便对你大婶喊:‘老婆,快给我煮碗面条来……’”
说到这里,这位憨厚直爽的汉子嘴巴咧开,嘴角两道括弧样的皱纹向两边翘起,露出了苦笑的神情,旁边的贺小川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贺兴林有些不满地对他说:“你以为我说的假话是不是?我跟你说,有半句假话,都天打雷轰!”贺小川忙说:“我可没说你说假话。”贺兴林转而看着乔燕说:“姑娘,你知道我为什么下决心要回来吗?实话给你说吧,这个春节我过得很不愉快……”
听到这儿,乔燕和贺小川几乎同时问:“为什么?”贺兴林说:“这不关村里的事,也不关家里的事!要不是村里搞团年宴和文艺演出,我心情恐怕还要糟……”乔燕见他仍没说出不高兴的原因,还想问他,想了想又忍住了,只怔怔看着他,等着他自己说出来。贺小川却忍不住,在一旁催问道:“到底什么事让你连年都没过好……”
贺兴林似乎有些不好启齿似的,过了好半天,才像下了决心一样看着乔燕说:“说就说吧,有什么丢人的!就在我回来的两天前,老板叫我拿八十万块钱去给几个当官的行贿……”乔燕、贺端阳和贺小川都吃了一惊。贺小川马上叫了起来:“拿八十万块钱行贿,天啦,这怎么敢?上头不正在反腐吗?”贺兴林道:“国家那么大,光靠上面就能把腐反下来?”说完又看着乔燕,“但我们老板行贿的方式不是直接送钱,而是用打牌的方式把钱输给那些当官的!他对我说:‘你只能输,不能赢,而且要速战速决,最好在一个小时内输完,领导还有其他事要做,没时间在那儿和你慢慢玩!’一上牌桌,我就想:‘八十万块钱呀,贺家湾要多少人种多少年庄稼,才能赚到这么多钱?这到底是怎么了?’我这么想,老天爷就像特别照顾我似的,越想输越输不出去。一万两万一把的牌,一连打了两个多小时,还有三十多万在我的提包里。最后,有个当官的像是不耐烦了,便站起来说:‘不打了!’说完便往外走。另外两个人一见,也站起来走了。他们不打了,我也不好强迫他们呀,便只好提着这三十多万回去给老板交差。老板一见,顿时大发雷霆,抓起几十匝崭新的票子就像扔砖块一样朝我砸来,骂我坏了他的事,是饭桶、草包、上不得台面的土包子……那天听了乔书记你的话后,我就和你大婶商量,与其在外面受那些窝囊气,不如回家过自由自在的日子,与其让老板炒我的鱿鱼,不如我先炒了他!你不想让我干,老子还想留着身子把儿子养大呢……”说到这儿,贺兴林又咧嘴笑了。
乔燕心里明白了。她真没有想到,不仅贺小琴、贺小琼以及贺忠远这些普通打工者有一肚子苦水,像贺兴林这样的“成功人士”,也有这么多无奈和无助。她觉得现在已经完全能理解贺兴林回来的原因了,想了想便对他说:“大叔,你说得对,要是身体像你说那样给酒精泡垮,给熬夜熬垮,还有什么意义?我们非常欢迎你回来,你们回来,村里就有希望!不过大叔可要想好,回来打算干什么。”乔燕的话一说完,贺兴林便说:“别的事情我们办不了,种庄稼还是我们的拿手好戏。我打算和我父母还有我家老三两口子,加起来就是六口人,办一个家庭农场,就种庄稼!我从电视里看到,现在不是有个词叫职业农民吗?”
乔燕一听他说办家庭农场,正契合了她的想法,眼前又浮现出贺老三那一串串吊在房梁上的玉米棒子,想起他说过的种玉米的经验,不由得高兴起来,心里暗暗想道:“这一家人办一个家庭农场,一定会非常不错!”可她没把这种高兴挂在脸上,反而做出忧虑的样子,对他说:“大叔,种粮食风险大、效益低,大家都说除了锅巴没有饭,而且你们还要付土地流转费,有时请雇工还要付工资,这样更会增加成本,你们不怕亏本……”贺兴林不等乔燕话完,急忙说:“乔书记,你放心,我和我老汉算了一下,觉得种庄稼虽说一口吃不成个胖娃娃,可也不像大家说的那样亏!我们想种一年试试,不行再想其他办法!现在最主要的问题就是,我们自己那点地,肯定不够种,我们想请村上帮我流转二百亩土地,才有规模效益,不知乔书记答不答应?”
乔燕听了贺兴林的话,没立即表态,又看着贺小川问:“你回来又打算做什么?”贺小川忙说:“乔书记,我和我大伯还有小琴妹妹,打算在家里种绿色生态蔬菜……”乔燕便说:“种蔬菜有一定的技术含量,尤其是生态蔬菜,你们没种过,行吗?”贺小川还没答话,贺端阳却看着乔燕说了起来:“忠远老叔在没有出去打工以前,就跟着他父亲世明大爷在家里种蔬菜,是远近闻名的蔬菜种植大户呢……”贺端阳的话还没完,贺小川便接了过去:“那时没其他的门路,种菜肯定比种粮划算!那时湾里还有一个种植蔬菜的人,是贺世跃的女人曹银娥。贺世跃借了乡上农业基金会的钱,出去躲债,曹银娥在家里种蔬菜,不但还清了基金会的钱,还盖了房子!”说完,仿佛怕乔燕不相信,停了停又接着说,“那时从村上到乡上公路不通,卖菜太辛苦,后来他们才不种了。大伯和我商量好了,菜一种起来,我们就去买辆长安货车,专门拉菜到城里卖,就不会那么吃力!”乔燕又看着贺小川问:“你们打算流转多少土地?”贺小川看了看贺兴林,迟疑地回答说:“兴林老叔要二百亩,我们也要二百亩……”话音没落,贺兴林便瞪了他一眼道:“这也不是上街买东西,非要比着买不可!我的二百亩是种庄稼,你一下子种二百亩蔬菜,管得过来吗?”乔燕听贺兴林这话在理,不等贺小川开口,便对他说:“兴林叔说得在理,种蔬菜投入的时间和精力都要比种粮食多得多,我看先不要种那么多,你回去和忠远爷爷商量一下再说!”贺小川听了这话,才红着脸说:“我和大伯已经商量好了,我们先流转一百亩土地,实在不行,流转五十亩也行!”乔燕想了想,又说:“五十亩又太少,我看还是一百亩较为合适!”说罢便看着贺端阳。贺端阳忙说:“他们昨天来给我说过,我对他们说,这当然是好事,不过还得等乔书记回来拍板,所以我才给你打电话呢!”
乔燕听了,回头看着贺兴林和贺小川,又像不放心似的对他俩说:“不过,我还是要再问一句,你们是不是真的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这事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定了,就没有反悔的,你们还是回去再和家里人商量商量……”乔燕话还没完,贺兴林和贺小川同时说:“乔书记,我们已经商量了!你放心,我们绝不会后悔!”乔燕见他们说得如此坚定,高兴了,便对他们说:“既然这样,那我和贺书记在这儿也给你们表个态,我们一定帮你们把土地流转出来!”贺兴林和贺小川立即大喜过望:“太好了,那就多谢乔书记和贺书记!”贺兴林又望着乔燕有些迟疑地说:“乔书记,我还有一句话,还望你们能抓紧一点,因为马上就要春耕,不是土地流转过来就完事了,我们还得平整,还得进城买农机具,活儿很多……”贺小川也说:“就是,俗话说‘误了一季春,十年扯不伸’,我们想抓住季节,能种一季是一季!”乔燕明白了,爽快地说:“行,大叔、小川哥,我们一定抓紧落实,你们也可以先做些准备,放心,我们绝不会让你们失望!”贺兴林和贺小川听了这话,高高兴兴地走了。
贺兴林和贺小川走后,乔燕问贺端阳:“你怎么看这件事?”贺端阳连想也没想便说:“好事呀!镇上老是在叫我们发展产业,我们正找不到发展什么,他们主动找上门来,难道不是好事吗?再说,不是你号召他们回来的吗?”乔燕说:“正因为是我鼓动他们回来的,我心里反而有些不踏实了!现在到处都在发展产业,可发展的是什么呢?无非是种果树,要不然就是养鸡、养羊、养鸭……同质化非常严重,一窝蜂地上这些项目,我担心以后会出问题……”没等她说完,贺端阳便打断了她的话,说:“可他们并不是种果树,也不是养鸡养鸭!”乔燕道:“我知道!可就像我刚才所说的,种粮的效益比较低,种蔬菜的风险也很大,要是他们赚不到钱,我不是成罪人了?”一听这话,贺端阳便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指着她说:“你呀你呀,什么时候也变得前怕狼、后怕虎了?我还以为你一直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呢!”乔燕被贺端阳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便红着脸对他问:“贺书记觉得很有信心?”
贺端阳又一阵大笑,笑完才对乔燕说:“乔书记,你尽管把心放到肚子里好了!你不是贺家湾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以为贺兴林那个脑袋简单了?我跟你说,他从一个下苦力的,成为公司销售部经理,没几把刷子,能做到?贺小川虽然是个冒冒鸡,可你没听他说吗?他是和贺忠远一家联合起来种菜,有贺忠远这个老名堂,你怕什么?他们在背后早就合计好了,赚不到钱的事,他们才不会做呢!”说着俯过身子,看着乔燕低声问,“你知道贺兴林为什么不出去打工了?”乔燕忙问:“为什么?”贺端阳道:“他刚才给我私下说,一是他父母年纪大了,又不愿意进城里跟着他们住,因此得有人回来照顾他们!还有一个原因,你不是知道贺老三的小儿子贺兴明有些不成材吗?偏这贺老三两口子,又把这个幺儿疼得不行,怕他继续这样下去,弄不好他老婆都跟别人跑了!于是老家伙就和贺兴林商量,想把这老幺两口子都留在家里,他们老两口子随时可以管到他们……”说到这儿,贺端阳把声音压得更低,像是耳语一般对乔燕说,“还有一个原因,他虽然没有跟我说,但我猜得出来……”听到这里,乔燕开玩笑地对贺端阳说:“贺书记还会给人看相呀?”贺端阳说:“开玩笑,一堆一块住了几十年,哪些人肚子里有几根肠子我还不知道?”乔燕忙问:“什么原因?”贺端阳便说:“我估计,贺兴林平时多少吃了老板一些钱!老板对他发那么大脾气说不定是察觉到了,才借题发挥。贺兴林虽然胆子小,可平时为老板发财熬更守夜,喝酒喝得吐血,哪会甘心只得几个干工资?现在老板既然发觉了,哪还有勇气再回去?几个原因加在一起,所以就决定留在村里。”
乔燕细细分析一下贺端阳的推断,一切都在情理之中。她想了半天,还是有些不相信,决定不再谈这个话题,便看着贺端阳问:“就算是这样,可他回来承包土地种庄稼,明显赚不到多少钱呀?”贺端阳好像有些责怪乔燕少见多怪似的笑了笑,继续对乔燕说:“他如果只种二百亩地的庄稼,当然赚不到多少钱,他实际上还有其他打算。你刚才没听他说?他打算马上进城买农机具。他告诉我,他准备先去买两台旋耕机、两台插秧机、两台脱粒机和一台收割机……”听到这里,乔燕不由得叫了起来:“他只有二百亩土地,买这么多农机具做什么?”贺端阳又笑了笑,才道:“机关就在这里,二百亩土地只是权宜之计,是做幌子的,他的真正打算,是想成立一个农机具租赁公司。他说,农业机械化是今后农村发展的必由之路,我们这些地方,地少人多,土地又分散,一家一户不可能都去把这些农机具买齐,因此,他开一家农机具租赁公司一定会有市场!还有,贺兴明不是不成材吗?到时就让他开着这些农机具出去给人干活,不就强迫他学好了吗?”
乔燕觉得有道理,便说:“要是这样,倒真还不错!”贺端阳却说:“贺兴林还不止这点打算,他的野心还大着呢。他说,等条件成熟后,他便在贺家湾开一个大型的粮食烘干厂!他说现在家家种的田虽然不多,可一遇收割季节下雨,晒粮食便成了问题,如果有个粮食烘干厂,生意也肯定不错……”乔燕听贺端阳这么说,更高兴了,似乎已经看见了贺兴林的粮食烘干厂,便说:“他的这个规划真是太好了,真要实现,别说全乡,就是全县,也是独一无二的产业!”说完却蹙起了眉头,“即使他这些年攒了不少钱,可开粮食烘干厂需要不少的资金,钱从哪儿来?”贺端阳说:“我也这样问过他,他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慢慢来吧!我估计他在做销售经理这些年,不管钱是怎么来的,肯定攒了一笔钱,要不,那些农机具,少说也要几十万,他怎么一下拿得出来?当然,他还可以到银行贷款,现在买农机具、办与农业相关的企业,贷款不是很容易吗?”
乔燕听了这话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才说:“就算兴林叔这儿没什么问题了,可忠远大叔和小川哥种生态蔬菜,哪有那么容易,要是不能成功怎么办?”贺端阳又道:“你也不必担心,生态蔬菜的名字听起来吓人!忠远大叔和曹银娥大婶他们种蔬菜那些年,还不时兴像眼下这样大量施化肥,也不时兴往蔬菜上打什么生长剂、膨胀剂、色素什么的,也没有这么多农药,他们种出来的菜,用今天的话说,就是生态蔬菜!再说,我也问过贺小川,贺小川说,他大伯种菜卖时,认识了一个姓苏的菜友,两人一卖完了菜,经常在一起喝点小酒,摆点龙门阵,天长日久,结拜为了弟兄。这个姓苏的几十年来一直种菜,现在在城郊镇袁家坝租了五百亩地专门种生态蔬菜,他大伯已经去找了他,人家答应把经验和技术都无条件地传给他们!”一听这话,乔燕高兴起来,说:“真是这样,就太好了!”
两人说到这里,像是把话说完了,屋子里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儿,贺端阳站起来,对乔燕说:“乔书记,还有什么没有了?”乔燕本想问问他二三十年前贺家湾有多少遗弃女婴的人家,话到嘴边又改成了:“贺书记,土地流转不会遇到什么阻力吧?”贺端阳说:“会遇到什么阻力?”乔燕见他的回答好像十分容易似的,便说:“平时大家只要一说流转土地,都一个劲儿反对!再说,该流转的,都在三亲六戚、朋友邻居间自行流转了,我们现在又去流转,村民不会反对?”
贺端阳一听乔燕这话,重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说:“乔书记你这又是不知道农村的实际情况了!村民不同意土地流转,是不赞成城里人下来流转!那城里人下来一流转,就是几千亩上万亩,流转的时间又长,动不动就是一二十年。你想,这么长的时间,农民要是在城里遇到什么事待不下去了,还怎么回得来?把土地流转给了城里人,等于是农民把自己的退路都给堵死了,你说他会赞成流转吗?”乔燕没等他说完便问:“流转给贺兴林、贺小川,和流转给城里人难道有什么不同?”贺端阳马上说:“那可大不一样!首先贺兴林、贺小川和大家都是一个祖宗下来的,平时一见面,都是互相喊爷叫叔或称兄道弟,那些把土地流转给他们的人,如果遇到急难事情回到家里,想重新讨几分地来种,贺兴林、贺小川就算订了合同的,敢不给他们吗?都是一个祖宗下来的,你忍心让人家饿死吗?何况贺兴林、贺小川也不像那些城里人有几千万甚至上亿元的资金,他们打算五年五年地和村民签合同。这样,即使一些村民担心有什么风吹草动在城里断了生路,可因为时间不长,起码比把土地流转给城里人让人放心不少!所以,笼统地说农民不愿流转土地是错误的!”
听到这里,乔燕笑了笑。其实,她早已掌握了农民在土地流转中的心理状态,现在听贺端阳的说法和自己的理解完全一致,不由得高兴起来,但她并没有把这种高兴过分流露出来,而是看着贺端阳说:“谢谢贺书记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可是还有一点我还是不明白,现在大多数整家外出的村民,已经把土地流转给了亲戚朋友,我们怎么动员这部分人把土地再流转给贺兴林和贺小川?”乔燕提出的这个问题,不再是有意考问贺端阳,而是从内心发出的一个真实的疑问。问完,两只眼睛便紧紧落到贺端阳脸上,等待着他为自己解惑。贺端阳像是看出了乔燕的心思,想也没想便说:“这有什么难的?乔书记我问你,你说农民想不想钱?”乔燕不知道贺端阳为什么问她这样的话,想了想便老老实实地回答说:“世界上谁不想钱?何况农民是最重实际利益的,当然……”乔燕还没说完,贺端阳便兴奋地叫了起来:“这就对了!先前一些村民把自己的土地无偿流转给亲戚朋友种,是因为村里没人来大规模有偿流转土地,谁好意思为了那每亩土地百把块钱,伤了亲戚朋友间的和气?可现在不同,是由村委会出面向大家流转土地,每亩地的流转费,昨天贺兴林和贺小川也给我谈了,别的地方是每亩四百元,可他们看在乡里乡亲的面上,愿意每亩多出五十元。这样,土地多的人家,每年就有两千多元,少的人家,也有千把块钱,你说有了这笔钱,那些把土地免费流转给了亲戚朋友的人家,会不会动心?加上土地规模化经营,又是上面的政策,我们一宣传,那些白种了人家几年十几年土地的人,还好意思占着别人的土地不还?即使他们还想种人家的地,至少也得出和贺兴林、贺小川同样的价钱,他们一算账,出了同样的价钱,等于是除了锅巴没有饭,你说他们还会种?所以乔书记你放心,农民没有几个是傻瓜,这事绝对没问题!”说完又补了两句,“当然,林子大了会什么样的鸟都有的,也不排除有一两个咬卵匠……”话说到这里,突然脸红了,又急忙说,“对不起,乔书记,我粗话说惯了,得罪你了!”乔燕听他这么说,先前脸还没有红,现在却忍不住也红了,过了一会儿才把话题扯开,说:“你一席话,真让我开了窍!既然这样,我们就趁热打铁,下午先开一个村两委扩大会,把这事迅速落实下去,然后趁一些打工者还没走,再开一个村民大会,你看怎么样?”贺端阳想了一想,回答说:“你说得很对,那就按你说的办,我现在就通知人!”
说着,贺端阳就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正想打电话,乔燕却又喊住了他,张着嘴,像是想说什么却不好开口的样子。贺端阳愣了一下,才问:“乔书记,还有什么事?”半天,乔燕才像下了决心的样子,用带着颤抖的声音说:“贺书记,这几天,可要劳烦你……村上的事多操一些心……”贺端阳一见乔燕脸色不对,吃惊地叫了起来:“乔书记,你怎么了?”乔燕的嘴唇立即像风中的树叶急剧地哆嗦了起来,眼泪从眼眶中簌簌滚落下来,一边掉泪,一边才哽咽地对贺端阳说:“我爷爷他、他已经走、走了……”贺端阳盯着乔燕问:“你刚才不是说,他已经彻底好了吗?”乔燕掏出面巾纸,擦了擦眼泪,苦笑了一下才说:“都到了另、另一个世界,难道不是彻底好了?”贺端阳急忙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十分懊悔地说:“你看我,真是长了一个猪脑壳!刚才你这话,我竟然一点也没听出来……”乔燕见他还要说什么,便忍着眼泪打断了他的话,用尽量平静的语气对他说:“我爸爸妈妈没在家里,奶奶才失去爷爷,还没从悲痛中醒过来,加上也是高龄,我和我妈本想找个保姆照顾她,可我奶奶是个要强的人,说自己还能动,死活不答应,我们也只好依她了。这几天,我想早上到贺家湾来,下午天黑前赶回去照顾她老人家,基本做不了什么事,贺兴林和贺小川土地流转的事,就靠你多担一些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