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时代三部曲三:土地之子》(3) - 时代三部曲 - 贺享雍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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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时代三部曲三:土地之子》(3)

“贺家湾回乡打工者座谈会”于正月初四下午在村委会办公室的院子里举行。腊月底,乔燕和贺端阳商量了,叫贺文去买了二十多只红灯笼回来,挂在院子的屋檐底下,说外面文化广场建好了,可村委会办公室的院子却没有喜庆的气氛。挂了灯笼不说,又从城里找来了一个摄影师,拍摄了许多贺家湾的风景照片,设计制作了一些建设美丽乡村的宣传海报,一部分贴到外面的文化墙上,留下了两幅挂在院子正中的墙上。一幅海报上的图案是蓝天白云,下面是贺家湾的青山绿水,中间一行是非常醒目的红色大字:农业强、农村美、农民富。另一幅海报上近景是村中那棵枝叶葳蕤的老黄葛树,远景则是画眉湾易地扶贫搬迁集中安置点,上面的标语是两行蓝字:实施乡村振兴战略,描绘农村发展新蓝图!有了这两幅乡村振兴的海报和二十多只红灯笼,果然将村委会办公室衬得喜气洋洋、红红火火。

因为婆母将张恤带回了贺家湾,乔燕便一心一意投入到工作中。在这期间,张健在下了班后来过一次。乔燕以为因为孩子的事,张健会责怪她,可张健什么也没说,反而十分关心地问走访打工者的事进行得怎么样了。乔燕便把走访的情况和自己的一些心得体会告诉了他,张健听罢,道:“收获还蛮大嘛!那下一步又打算怎么办?”乔燕又把召开座谈会的事对他说了。张健便对乔燕说,等座谈会结束后,他再来接她母子俩和母亲,因为他这两天班值满后,就再不值班了,两人先去看望乔燕的爷爷奶奶,然后再一起回老家,还可以陪爸爸两天。乔燕十分感激丈夫对她的支持,想也没想便答应了。吃过午饭,她就让婆母收拾好东西,待张健一来,他们便可以马上走。在这段日子里,乔燕感到最对不起的就是爷爷奶奶。她想起以前都是自己陪着他们过春节,有孙女在家里,两个老人就显得十分快乐。去年自己的妊娠反应正强烈时,住在爷爷奶奶家里,加上又多了一个张健,一家人更是其乐融融。她想起奶奶的唠叨、爷爷的诙谐,甚至两个老人的“斗嘴”,都是那么有趣和开心。不知今年只剩下两个老人过春节,他们是否还像过去那样快乐?上午她给爷爷打电话,爷爷还打趣她说:“燕儿,你知道爷爷的小棉袄在哪里,啊?”乔燕一听,便知道爷爷想她了,道:“爷爷,你放心,今晚上你的小棉袄会自己跑回来!”爷爷便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现在,乔燕就想快点把这个会开完,好早点回到爷爷身边,明天又早点回到张健的老家。

虽然都还在新春拜年的日子里,可那些回乡过年的打工者听说村上召集他们开座谈会,一个个既感到新奇,又有几分莫名的高兴,吃过午饭都早早赶来了。会议照例由贺端阳主持,众人听了贺端阳的话,刚才还沉浸在一片问候和玩笑声中的会场突然安静了下来。乔燕见大家都期待地望着她,贺端阳说完后,她便清了清喉咙,用不急不缓却又富有感染力的语气对众人讲了起来。她讲述的内容和那天在联欢会上讲的差不多,但融入了更多的思考,因而比那天讲的更深刻、更有鼓动性。刚一讲完,会场上便沸腾起来。有人在人群中大声喊了起来:“乔书记,我们想回来,可回来的路都没有了!”乔燕朝那人望去,原来是贺志文。她一听贺志文的话,便想起了那天晚上贺小川对她说的“我们想回来,却不知道回家能干什么”,乔燕觉得他们提的问题一样,但贺志文现在换了一种比较委婉和文雅的说法,有些不想让她下台的意思。她想了想,便对大家说道:“怎么没有回来的路了?国家正在开展的脱贫攻坚和乡村振兴战略,不正是为大家找到回家的路吗?就说我们贺家湾加强基础设施建设、开展易地扶贫搬迁和美丽村庄建设,也是在为你们找到一条回家的路。我们还会继续为愿意回乡创业的人,找到回家的路……”

听到这儿,贺长春像是和贺志文结成了统一战线,忽然打断乔燕的话问:“乔书记,你说的话我们还是不太明白,你说的路究竟在哪儿,能不能指给我们看看?”听了这话,不但乔燕吃了一惊,连会场上很多人也像是没想到似的,他们一边像蜜蜂一样小声地议论,一边将目光投到乔燕身上,等待着她的回答。乔燕朝会场扫了一眼,见大多数上了年纪的打工者都很安静,他们一边等着乔燕讲话,一边像是在想着什么。稍微显得躁动和不安的是年轻人。乔燕理解他们的心思,在访谈中,他们就提过各种各样尖锐的问题。这些问题,看起来是在向她出难题,其实她心里非常明白,他们一点也没有想为难她的意思,而正像她那天晚上在笔记中所写的那样,是他们在这个社会转型期一种矛盾的表现。因为他们和自己一样,未来的路还很长,对前途既充满期盼和向往,但也不乏怀疑和批判,这正是青年人朝气蓬勃的表现。她想了一想,便用了尽量客观和通俗易懂的语气说:“好,我现在就讲两个故事给你们听!”说罢,就把“大姐大”那儿的杨英姿和金蓉姐姐那儿的余文化两人的故事,给大家讲了起来。讲完又对大家说:“虽然他们现在规模还不大,发展中也有许多困难,可是他们是在家门口创业,既建设了家乡,也增加了自己的收入。当然,回来创业的路不止养鸡养猪这么一条,我是拿这两个故事给大家打比方。随着国家乡村振兴战略的进一步实施,回家的路只会越来越宽!”

说到这里,会场又沉默了下来。乔燕看了看大家,她期待能有人提出更多哪怕是有些刁钻古怪的问题。等了半天,却没等来提问的人,便含着笑意看着会场问:“怎么不说话了?大家一起交流呀!”过了一会儿,贺小川才打破了沉默,说:“乔书记,我们回来了,乡村就真的能够振兴吗?”乔燕微笑着向他点了一下头,像是十分感激他似的,说:“是的!去年有一次我去看望世富大爷,世富大爷给我说的一句话,我印象很深!他说人才是一个村庄的魂,没有人的村庄,哪怕房子修得再好,道路建得再多,都只是一个外壳,而且这个外壳还不能保持得住。只有从村庄走出去的人特别是年轻人回来多了,一个又一个家庭不再破碎而是团圆了,一个一个真实的田园村庄才会由记忆变为现实……”说到这里,乔燕突然住了嘴,在心里责备自己说:“怎么说着说着,像在吟诗了呢?上次一心想写首诗,却怎么也写不出来,难道真是有心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了?”这么想着,便急忙改了口,说:“现在一些地方,想用引进城市大资本的办法来振兴乡村,其实乡村振兴靠城市资本根本就是不现实的……”刚说到这儿,她突然记起忘了把乡村振兴不靠城市资本的思考写到笔记本上,应该回去补上,眼下她想给大家解释解释为什么不能靠城市资本来振兴乡村,又怕一打开了话匣子便会收不住,想了想于是接着说,“总之,乡村振兴只能靠我们从村庄走出去的人,只要你们回来了,乡村就一定能振兴!”

话刚说完,郑通忽然站起来像是准备反驳乔燕似的,大声说:“现在国家不是在提倡城市化吗?农村人都回乡了,还怎么城市化?”乔燕一听这话,非常吃惊地看着郑通,觉得这话提得很有水平,幸好她也早就想到这一点,于是立即回答说:“是的,国家在大力推进城市化,但城市化和乡村振兴并不矛盾。我不但不反对城市化,相反,我非常拥护国家城市化政策,因为只有城市化水平提高了,国家的经济才上得去。可是,城市化并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成,它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甚至可能要几代人……”说到这里,她笑了起来,放缓了语速说,“各位大叔大婶、兄弟姐妹,如果你们中有人通过这些年的打拼,真正能够在城市安定下来,不说像湾里的贺世海爷爷或贺兴仁大叔那样,成为亿元富翁或千万老板,只要能够在城里有房有车,过上有尊严的生活,我就衷心希望你们安心留在城市,千万不要回来……”众人笑了起来,说:“莫说亿元、千万,我们就是有个三五十万块钱,都不会回来!”乔燕听他们这么说,便又笑着道:“对了!我知道在座的各位大叔大婶、兄弟姐妹给城市修了许多高楼大厦,却没有一间房屋是属于你们的;你们为城市修了许多街道和公园,可城市却没把你们当作主人;你们为城市的发展做了许多贡献,就像你们给我讲过的那些打工的生活一样,却无法过上舒心的日子……在这种情况下,我是衷心希望你们为了更有尊严地生活,也为了希望,能够踏上回家的路!”她一边说,一边看了大家一眼,然后才问,“你们说,这和城市化有矛盾吗?”

人们并没有回答她,像是她的话又一次勾起了这些打工者心中的伤痛。乔燕感到她今天的话,再次深深地撼动了大家,尽管会场上没一个人表态愿意回来,但她知道,她的话会像一颗种子,只要种下去了,总有一天会在他们心里生根发芽。她还想给大家讲一讲贺家湾未来的发展规划,正在这时,桌子上的手机响了。她拿起一看,见是张健打来的。她以为张健等不及,已经来接她了,不想当着众人的面说,便朝贺端阳点了一下头,拿着手机走到村委会办公室里,并掩上门,才和丈夫通起电话来。

当乔燕打完电话,重新回到会场上时,人们惊奇地发现在这短短几分钟的时间里,她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先前脸庞上的红晕,现在变成了一片灰黄灰黄的颜色,眼眶里噙着泪水,嘴唇不断哆嗦,仿佛随时都可能会哭出来的样子。她走到贺端阳面前,低声对他交代了几句什么,然后抬起头,见满院子的人都瞪着大眼望着她,她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接着嘴角两边的弧线往耳际后面一牵,脸上呈现出了一缕比哭还难看的苦笑。然后转身走出院子,来到自己那辆小风悦电动车前,打开后面的工具箱,从里面取出一双加绒的防寒保暖手套戴上,又戴上头盔,这才跨上去,连到楼上去和婆母打声招呼都没有,便径直往城里飞驰而去。

乔燕将电动车开到最大挡,可她还是嫌速度太慢。尽管戴着头盔,她仍能听到风从耳边掠过的呼啸声,感到风从头盔的缝隙中灌到脸上来的寒意,感到四肢特别是两条腿正在慢慢麻木和僵硬。可她顾不得这些,脑海里还在不断地给自己下达着命令:“快些,快些,还要快些!”恨不得一下就飞到城里。她双手紧握着电动车的两只车把,一边向前飞奔,一边想着刚才和张健打电话的情景。她拿着手机走进村委会办公室,刚把接听键打开,便听见张健在里面像是着火了似的叫喊了起来:“你赶快骑车回来,我等会儿来接妈和张恤……”她忙问了一句:“出什么事了……”张健没等她说完,用焦急和惊恐的声音说:“爷爷不行了……”乔燕身子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一股寒意迅速从脚底往头顶蹿了上来。她正想问问怎么回事,张健似乎知道她的心思,便又急忙告诉她:“爷爷突发心脏病,现在正在县医院抢救!医生说,他不光是心脏病,还有多个器官衰竭,恐怕凶多吉少……”下面说的什么,乔燕已经听不清了,只觉得两只耳朵里像是飞进了一群蜜蜂,此时“嗡嗡”叫着,乱成一团。

现在,她一边往前行驶,一边在心里大声呼唤着:“爷爷,你可千万不能走呀,听见了吗?千万不要离开我们呀……”这样想着,眼泪又不争气地从眼眶里涌了出来,而且越流越多,像是决堤的江河。隔着头盔,她又不好去擦,最后双眼变得有些模糊起来,连自己已经占了汽车的车道也没发觉。一辆红色奥迪a3从对面驶来,猛地一打方向盘,车轮摩擦地面发出一阵“叽叽嘎嘎”尖锐的叫声,这才把她惊醒过来,急忙将车刹住了。奥迪车也停了下来,司机是个中年男人,他摇下车窗,正想骂几句难听的话,可一看她满脸的泪痕,心软了,想了想才说道:“姑娘,有什么事情想不开,也不能用这种方法来寻死呀!”乔燕一听这话,愈觉得伤心,干脆把车移到路边,摘下头盔,让眼泪流了个痛快。哭完后,这才重新上车,将身子尽量伏在两只车把上,继续风驰电掣地往城里赶去。

从小到大,乔燕最爱的就是爷爷,她觉得爷爷比爸爸妈妈还要亲。爸爸在外地,父女俩每年见面的时间不多,妈妈虽然在身边,却是一个工作狂,而且还是一个在事业上追求完美的人,不管干什么,她都想要干得与众不同,都想要争得第一名。她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哪怕扫厕所,也要扫出个第一名来!”乔燕至今还记得外婆在世时,曾经给她讲过的她妈小时候读书时的一件事:她妈读小学时,无论语文还是算术,考试时都是满百分,可有一次却看见她偷偷躲到一边哭泣。问她为什么不高兴?她说班上有十多个同学都得了双百分,并不是她一个人才是第一名。有这样一个工作狂和在事业上追求完美的母亲,乔燕几乎是在爷爷奶奶的照顾下长大的。特别是爷爷,就像俗话所说,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又怕摔了,不知该如何疼爱她才好。爷爷不但在生活上关心她、疼爱她,更用他的正直、善良、豁达、乐观教会了她如何在这个社会里做人、做事,如何树立正确的理想和人生观。不但如此,爷爷的幽默、风趣、含蓄和举重若轻,还教会了她怎样树立战胜困难的信心和化解生活中各种各样的矛盾。她想,要不是有爷爷的鞭策和鼓励,这两年贺家湾出现的事,她还真不知道该怎样去应对呢。早上他还问他的“小棉袄”哪儿去了,最多还有两三个小时,他的“小棉袄”就要回到他的身边,他却怎么发病了呢……

接着,她又为自己的行为深深地自责起来。她想,要是今天不开这个座谈会,她至少昨天晚上就和爷爷在一起了。爷爷看见她回去了,肯定又会成为一个“老顽童”,像往常那样和她谈笑风生。他心情一好,说不定就不会犯病。这么一想,她便觉得爷爷犯病,都是自己导致的,她应该对爷爷的病负责。进而,她又想起春节这几天在贺家湾开展的千人团年宴、文艺联欢会和对返乡打工者进行的大走访以及下午的座谈会等活动,现在她突然有些明白了,莫非在不知不觉中,她也成了一个像母亲那样的工作狂和在事业上追求尽善尽美的人?是的,或许这样就完全能够解释她脑海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怪想法”了。是这样的!在贺家湾将近两年的时间里,她学会了一个词叫“养女像娘”,这话不单纯是从遗传基因上说,而更多是从后天母亲对女儿的言传身教上说的。谁叫自己是女强人吴晓杰的女儿呢?别看平时乔燕有些抱怨母亲把工作当作了女儿,对她这个真正的女儿的关爱少了一些,实际上,她心里是非常敬佩母亲并且暗暗攥着一把劲,不但立志要成为母亲那样的人,而且还要像爷爷说的“青出于蓝胜于蓝”!更何况她还有爷爷呢。如果说母亲是以强悍的性格和“拼命三郎”的干劲以及对事业的完美追求,在对乔燕进行直接的言传身教,那么,爷爷则是以他的智慧和几十年的人生经验以及豁达而乐观的生活态度,在对她进行着潜移默化的影响,而后一点,乔燕觉得比母亲的言传身教更为重要!可现在,爷爷却要走了,她不仅仅是失去一个亲人,也是失去一个良师益友,这怎么能不让她伤心?更让她痛苦的是,爷爷发病时,她没在他身边,她成了一个不孝的人,辜负了爷爷二十多年对她的疼爱……

乔燕推开县医院内科大楼321病室的房门,看见爷爷躺在病床上,一群医生和护士以及奶奶、张健围在床前,奶奶在轻声啜泣。乔燕以为爷爷已经离世,肝肠寸断地大叫一声:“爷爷……”向床前扑了过去。医生和护士都被她的叫声吓了一跳,一个四十多岁医生模样的人立即把她挡住,并将手指伸到嘴边嘘了一声,非常严肃地做了一个“安静”的动作。乔燕一见,像吓住了似的,急忙伸出手把自己那张由于惊叫而张成“o”形的小嘴捂住,也把后面的哭声给堵了回去。她这才发现围在病床边的护士正在给爷爷的身子上插监护仪的各种管子,还看见床头摆着呼吸机、除颤机、输液泵等各种用于抢救病人的仪器,才知道爷爷没死。她朝床上看了一眼,发现爷爷的脸色苍白得和身上的被单差不多。她知道爷爷虽然还活着,却处在深度昏迷中。她见奶奶在一旁悄悄抹泪,便走过去抱住她,将头依偎在奶奶肩上,也陪着她抽泣起来。乔奶奶把乔燕搂在怀里,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对她轻声说:“别哭,别哭,你爷爷知道了会不高兴的!”可自己的眼泪却越流越凶。乔燕发出一声长长的抽泣,仿佛被什么东西噎住似的,然后对奶奶问了一声:“奶奶,爷爷他……”乔奶奶没回答,枯干的手掌只顾在乔燕的头上抚摸。乔燕没有再问,她想起小时候要是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或是考试没考好,回到家哭鼻子时,不善言辞的奶奶就用这种方式来安慰自己。她觉得眼下最应该安慰的,就是奶奶,怎么还能让奶奶来安慰自己呢?想到这里,她强忍住眼泪,掏出面巾纸给奶奶擦去脸上的泪水。她看见护士在爷爷床前忙着,自己留在屋子里也没什么用,想了一想,便过去拍了拍张健的肩,和他一起走了出去。

到了走廊里,乔燕问张健:“爷爷是怎么犯的病?”张健道:“我也不知道。我接到奶奶的电话,赶过去,爷爷就已经躺在地板上昏迷了!”乔燕像是不相信地问:“奶奶没说是怎么犯的病?”张健说:“我赶过去后,见爷爷那样,打了120。在等救护车来的时候,奶奶对我说,春节之前,爷爷经常咳嗽,可咳又咳不出痰,而且像是很疲乏,坐到沙发上就不想起来,奶奶出去跳舞时,叫他一起去打拳,他也不愿意去。要不就是晚上失眠,要不就是白天昏睡,还时不时张着嘴巴大口大口地呼气。奶奶叫他到医院检查检查,可爷爷永远都是乐天派,说马上过年,你不要给我许不吉利的愿!奶奶说爷爷听说你今晚上就要回来,心里高兴,中午还喝了两口小酒。吃过午饭,爷爷显得十分兴奋,把他过去工作时的事,你爸爸妈妈年轻时的事,还有你小时候的事,什么陈芝麻烂谷子都翻出来讲!说着说着,爷爷突然大汗淋漓,奶奶急忙给我打电话。我去一看,才给120打了电话!幸亏我去得及时,医生说,要是再晚几分钟,爷爷就没命了!”乔燕忙问张健:“医生说是什么病?”张健道:“具体是什么病,医生说了一大串病名,我也记不清楚了,好像是什么老年退行性心脏瓣膜病,又是什么老年传导束退化症,还有什么冠心病、肺心病……”乔燕没有耐心听下去了,打断他的话直接问:“非常危险吗?”张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到乔燕面前,说:“爷爷一到医院,医院就下了这张通知书。奶奶当时只知道哭,没办法,我才代表病人家属在上面签了字!”乔燕接过来一看,是一张病危通知书,泪水立即模糊了她的双眼。她握着通知书的手轻轻颤抖着,过了一会儿才又问:“给我爸妈打电话没有?”张健道:“打了!你爸要明天才能往家里赶,你妈在下乡,她直接从下乡的地方往回赶,大约天黑后可以赶到家里!”乔燕心里感到宽慰了一些,想起这事多亏了张健,又想起因为自己,张健这个春节都没过好,一种愧疚的心理和柔情油然而生,道:“对不起,又看不成你爸爸了!”张健说:“只要你爷爷不出意外,就谢天谢地!”说完又说,“我就是等你回来后,才去接张恤和妈……”乔燕一听这话,忙说:“你去吧,我留在这儿!”说完,张健就要走,乔燕喊住他说,“张恤回来了,叫妈把他抱到这儿来我喂奶,晚上我肯定回去不成!”张健答应了一声,匆匆走了。

乔燕正要回病房去,却见医生和护士都从病房走了出来,乔燕忙跑过去,追上刚才那位医生模样的人,急切地问道:“医生,我爷爷他究竟……”医生站下来看了看她,大约他经历这种情况多了,此时脸色十分平静,不动声色地回答:“我们会尽力!”乔燕像是有些不满意他的回答,看着他又直通通地问了一句:“难道我爷爷就真的没救了?”医生突然笑了起来,看着乔燕说:“谁说没有救了?”乔燕又马上问:“那我爷爷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医生笑了笑,说:“我们担心他会出现烦躁和定力性障碍等精神方面的问题,适当使用了一些镇静的药物,让他安安静静地休息,对他有好处,这下你知道了吧?”乔燕听医生这么说,马上破涕为笑:“这么说,我爷爷不会死了哦!”医生又恢复了刚才平静的神色,说:“你也不要太乐观,虽然我们尽了力,可你爷爷毕竟是老年混合性心衰,而且还到了晚期,伴随着多个器官衰竭,你们家属也要有心理准备……”

乔燕听完医生的话,觉得爷爷真的凶多吉少,噙着眼泪回到了病房。病房里现在清静多了,乔老爷子还像刚才一样静静地躺在床上,不同的是他身上插满了各种塑料管子,监护仪上的指示灯一闪一闪,发着神秘莫测的光。另一台机器的屏幕上也不断闪过一道道像是波浪一般的曲线,乔燕虽然读不懂曲线的内容,却知道那起起伏伏、不断闪动的线条,代表着爷爷此时生命的状况。在雪白的床单、雪白的墙壁、雪白的灯光的映衬下,爷爷的面色似乎比刚才更苍白。这是一间单人病房,除了爷爷这张病床外,旁边还有一张床,那是专门留给陪护的病人家属用的。奶奶此时却没有坐在这张床上,而是坐在爷爷床边一张小椅子上,她已经没哭了,眼睛也没有看着爷爷,而是呆滞无神地落到天花板上,像是忘记了什么,显得十分空洞。乔燕一见,心里又疼痛起来。她突然觉得从今天起,自己再不是那个一回到家里就向爷爷奶奶撒娇、永远长不大的小姑娘了,也不再只是爷爷奶奶心中的一颗“开心果”,而应该是家庭中一个有决断的顶梁柱才对!这么想着,她便走过去抱住奶奶,先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把她从一种空洞和谵妄中唤了回来,然后才用平静却坚决的语气对她说:“奶奶,你先回去做晚饭吧!”

乔奶奶听了这话,却说:“做晚饭忙什么,你妈还没有回来呢!”乔燕说:“奶奶,我妈迟早会回来,你累了一下午,先回去歇一歇,这儿有我呢!”乔奶奶显得有些生气地说:“我不回去!”说完,见乔燕一脸不理解的神色,才补了两句:“要是你爷爷等会儿醒来,有话对我说,我走了,他和哪个说?”乔燕一听,原来是这样!想想这也不奇怪,他们一起生活了几十年,别看平时两人喜欢斗嘴,用爷爷的话说,就是他有多少门,奶奶就有多少副对子,可是在那种斗嘴中,蕴藏的却是夫妻间最深沉的爱和对彼此的关心。怪不得奶奶放着旁边舒适的床不坐,却要坐爷爷床边那把硬木椅子,原来她在等待着老伴弥留之际的遗言呀!这么想着,乔燕心头一热,改变了主意,说:“好,奶奶,那你到床上去躺会儿吧,我陪你!”说罢,她又将老太太扶了起来。这次乔奶奶没有拒绝,像一个听话的孩子般随乔燕走到那张空床边,脱了鞋,乔燕把她扶了上去。

天完全黑了的时候,吴晓杰来了,她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到了医院。当她推开病房门的时候,无论是乔奶奶还是乔燕,都像是没想到似的发出了惊呼。乔奶奶马上从床上下来,穿上鞋,看样子想去对儿媳妇说什么。吴晓杰没等她开口,过来先喊了一声妈,然后把她抱住。过了一会儿,她才松开手,回头问乔燕:“情况怎么样?”乔燕打开床头柜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大沓各种检查报告单和病危通知书,交给吴晓杰。吴晓杰接过来翻了翻,便拿着那些检查报告单出去了。

过了十多分钟,吴晓杰才回来,她紧抿着嘴唇,脸色也呈现出灰白的颜色。她走到乔老爷子床前,嘴唇颤抖起来,但她努力克制住了。乔燕知道母亲也和自己一样,刚才去问医生了,而医生的答复也一定没有什么新的内容。她想了想,突然对母亲说:“妈,要不我们把爷爷转到市中心医院或省城医院去……”话还没说完,吴晓杰一边摇头,一边对女儿说:“我问过医生,转院途中的颠簸,会使爷爷的病进一步加重,说不定还会……”吴晓杰没有再往下说,声音哽咽了起来。乔燕害怕母亲一哭,又会勾起奶奶和自己的悲痛,便急忙走到母亲身边,先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什么,才又大声说道:“妈,大家都还没有吃晚饭,你带奶奶回去做晚饭,这儿先交给我,你们吃了晚饭再来替我……”话还没说完,乔奶奶急忙说:“我不回去……”吴晓杰说:“妈,就让她留在这儿吧!爸这辈子最疼的就是她了,让她多尽尽孝也是应该的!”说完便去搀扶乔奶奶,乔奶奶仍然不肯离开,吴晓杰又说,“妈,爸起病急,也没来得及请个人在家里给做饭,

我下了一天乡,又急急忙忙赶回来,肚子早饿了,乔燕也恐怕一样,爸要陪,可大家也要吃饭,你说是不是?”这话果然起了作用,乔奶奶再没说什么,随着儿媳妇走了。

奶奶和母亲一走,病房里更加安静,爷爷床头的监护仪和氧气机发出的声音不但清晰可闻,而且听起来还有些惊心动魄。乔燕在奶奶刚才坐过的那张椅子上坐下来,目光静静地落在爷爷的脸上。她看见爷爷的脸色虽然仍然苍白,但神态是那么安详和平静。她知道爷爷迟早会醒过来,她心里有很多话想对爷爷说,可是究竟该从哪儿说起呢?爷爷是坚强的,可不能说他的病情,说病情他会不高兴!那么,说说贺家湾千人团年宴和文艺联欢会的事吧,那么盛大的聚餐场面和欢乐的文艺演出,爷爷一定会高兴听。可要不要对他说说那些打工者在外面的辛酸和选择回乡创业的矛盾心态呢?想到这儿,她猛地又回忆起下午还没开完的座谈会,也不知自己走后,贺端阳是否把这个会开了下去,也不知那些打工者后来又提出了什么样的问题和意见。她想打电话问问贺端阳或贺波,想了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要不就把座谈会上贺志文、贺长春、贺小川和郑通等打工者提出的问题和自己的回答,说给爷爷听听,请他老人家指点一下迷津……可她又立即否定了这个念头——爷爷都这个样子了,怎么还能给他说这些工作上的事呢?要不像过去一样,给爷爷说几句笑话,让他老人家高兴高兴,可她的脑海里像是被灌了糨糊,怎么也想不出一句可以逗爷爷开心的话来了。

想了半天,乔燕也没有想出说什么话合适,便又反过来想:“爷爷醒来看见我坐在这儿,他又会给我说什么?”过去她只要一回到家里,爷爷便会先惊喜地叫起来:“哦,我孙女回来了。”然后会看她的表情,如果是高兴,他便会问:“我孙女又遇到什么高兴的事了?”如果她是愁眉苦脸的样子,他的话便会变成:“哦,我孙女又有什么难事了?”爷爷常常在一种不经意中给她打气。细想想,这两年来,爷爷最关心的,还是她工作上的事。于是她想:“要是爷爷醒来问我工作上的事,我就报喜不报忧,把全村贫困户都住了漂亮的新房,垮塌的石拱桥不但重新修了起来,而且比原来漂亮,二十多户没修通通户公路的人家,现在车子可以开到院子里了,还有村文化广场,以及大年三十举行的千人团年宴和文艺演出告诉爷爷就行了!”

正这么想着,张健忽然抱着张恤进来了。乔燕忙过去把孩子接过来,然后才对张健说:“这么快就回来了?”张健道:“我去把他们接上就走的!”乔燕又问:“妈呢?”张健道:“我叫妈在家里做饭。”乔燕不再说什么了,拉开衣服就给张恤喂起奶来。喂完奶后,乔燕又把孩子往张健手里塞。张健道:“你抱回去吧,我在这儿守着!”乔燕却说:“不,我想在这儿多陪爷爷一会儿,你先回去吧!”张健知道乔燕的心思,这才接过孩子。乔燕说:“我妈回来了,你吃了晚饭后去看看她们吧,最好不要让奶奶来了!”张健答应一声,抱着张恤去了。

张健刚走,一个医生和一个护士推门走了进来。医生不是下午那个,一张方方正正的脸,皮肤白净,鼻梁上架了一副眼镜。护士只有十八九岁,一张鹅蛋脸,上宽下窄,鼻子小巧,一双没有做任何修饰的单眼皮小眼睛,给乔燕的感觉不但美丽可爱,而且还质朴善良,是位值得信任的姑娘。乔燕见他们进来,急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医生和护士走到监护仪前,查看了上面的图像,护士在一个本子上记了什么,医生回过头问乔燕:“他有什么动静没有?”乔燕急忙回答:“没有,我爷爷一直在睡。”医生说:“你爷爷的病情从现在来看,还算稳定,一直在睡就好!”说罢和护士便往外走。乔燕追了过去,在门边站住问医生:“医生,我爷爷什么时候能够醒来?”医生看了看时间,说了一句:“应该快了!”又叮嘱乔燕说,“醒来后就立即通知我们,按床头上边那个红色的呼叫键就是!”乔燕答应一声,掩上门,回床边椅子上重新坐下。

现在,乔燕再也不去想爷爷醒来该给他说什么话了,只是希望爷爷能够早点醒来。这么想着,她把目光投到爷爷脸上,她觉得爷爷的眼皮好像动了一下,再仔细看,还是紧紧地闭着。又顺着爷爷的脸往下看,首先看见覆盖在爷爷身上白白的被单,接着她看见了爷爷放到被子上的一只手,手背朝上,除了扎着针头的皮肤被一块胶带蒙着外,其余裸着的皮肤不但松弛和青筋暴露,而且呈现着一块块赤褐色的老年斑。看见爷爷这只手,乔燕不禁感伤起来,爷爷这双手,过去是多么细腻、白净和健康呀,可现在却被岁月剥蚀得像是树根一样苍老。看着看着,她俯过身,把自己的手放到了乔老爷子的手腕上,她立即感到一种冰一样的凉意。她不知爷爷的手怎么会这么冷,想把他的手放回被子里去,又怕碰着了手背上的针头,不敢轻举妄动。她想了想,用一只手抓住爷爷的手,另一只手轻轻地在他的皮肤上摩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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