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时代三部曲一：燕燕于飞》（19）

从贺大卯家里一出来，贺小婷便打头跑了。乔燕一见，便急忙对张健说：“我们快走！小婷这个小机灵鬼，她准是跑回去报信了！她要是一扯旗放炮，让大伙儿知道了，又送些腊肉、香肠、鸡蛋什么的来，我们连拒绝都没法拒绝！”张健道：“你不到楼上拿东西了？”乔燕道：“不拿了。本来我还想去看看贺世银爷爷的房子建得怎么样了，可现在更不能去了！”

两人急忙钻进车里，张健将车掉了头，便飞似的朝前面开走了。等车开出了贺家湾，乔燕才松了一口气，对张健问道：“王忠下午真的要用车？”张健笑了一笑，道：“我是怕你被他们留住不让走，故意骗他们的，你那么聪明，难道还没看出来？”乔燕笑着用指头在张健头上点了一下，道：“看来你这脑子，还不是猪脑子！”张健道：“我如果是猪脑子，那看上我这个猪脑子的人，一定更是猪脑子！”乔燕听完，又举起拳头，在张健肩上打了几下。张健等乔燕打完，才正经地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可别激动。”乔燕忙道：“我才不想听你什么好消息，不过年终又发了几千块的奖金嘛……”张健立即道：“可比奖金重要得多！你还记得我们结婚的时候，你把我提拔为副队的事吗？我告诉你，现在你的吉言真的实现了！”乔燕马上又惊又喜地道：“局里真的要提拔你了？”张健道：“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急来接你吗？上午我回到局里后，局长就找我谈话，说局里中层干部要调整，打算把我们支队的伍副队长调到禁毒支队做队长，让我接替伍副队长的工作，这几天局党委就要研究……”张健话还没完，乔燕就抱住了张健，在他脸上亲了一下，道：“哈哈，这可真让我说准了，你爸你妈和你姐，也不会说我是骗他们的了！从今以后，我可就要喊你张队了哦？”张健笑道：“只要‘老公’这两个字不变，你喊我什么都行！”

小两口儿调笑一会儿后，张健又对乔燕说：“过了年，我们去买一辆车吧!”乔燕一听，便道：“哦，才提了个小官，就想充大款了？”张健道：“现在买车的可多了，难道都是大款？我们买辆国产的，价钱不贵，按揭，我想了一想，每个月付几百块按揭款应该没问题！再过两三个月，你的肚子大了，难道还骑那辆电动车往贺家湾跑呀？”乔燕心里荡起一股暖流，却道：“你可别打我的幌子，我又不会开车。”张健道：“你不会开车，不是还有我这个专职司机吗？”

两人说着话，车子进了城，刚进入大街，乔燕忽然看见李亚琳在街边走，便急忙对张健说：“停一下！”张健忙问：“干什么？”乔燕指了指亚琳，说：“亚琳在那儿，我要过去和她说几句话。”张健把车停了。乔燕下了车，然后对张健说：“你先把车开去还了吧，我等会儿走回来。”

说完，乔燕紧走几步，追上了亚琳，道：“亚琳，公务员考试的成绩出来没有？”原来亚琳在前不久参加了全省统一的公务员考试。她报的是双河市委宣传部宣传科的科员职位，双河市委宣传部这次一共招考三名公务员，除李亚琳报考的宣传科外，还有办公室和网管办各招一人，可报名的竟然有好几百人，宣传科这个职位竞争的人更多。听了乔燕的话，亚琳便道：“还没有，大概就是这几天了！”又马上道，“多半没指望！”乔燕忙问：“为什么？”亚琳道：“你想，几百人争一个饭碗，比我优秀的不知有多少呢！”乔燕说：“你可别那么说，说不定夺魁的就是你！”说着伸出手去，握住了亚琳那只有些纤瘦和冰凉的小手，接着说，“祝妹妹成功，我等着你的好消息！”亚琳说：“成绩出来了我第一个告诉燕儿姐姐！”

春节后没几天，亚琳便给乔燕打来电话，但电话通了以后，亚琳却久久没有说话，乔燕便已猜出了几分，于是忙安慰道：“没考上也不要紧，本来这么多人竞争，哪有那么容易？”没想到亚琳“哇”一声哭了起来，哽咽着说：“可惜我花了那么时间，费了那么多心血，把人都熬病了……”说完似乎不想再给乔燕说话的机会，长长地抽噎了一下，然后大声道，“燕儿姐姐，我辞职了……”乔燕大吃一惊，急忙道：“什么？”亚琳道：“我昨天就交了辞职申请，再也不会去上班了！”乔燕又忙问：“你辞了职怎么办？”亚琳道：“天生一人，必有一路，燕儿姐姐你们不必为我担心！”说完不等乔燕说什么，便挂了电话。乔燕再打过去，亚琳的手机却处在通话状态中。乔燕以为亚琳在给其他姐姐打电话，但没过一会儿，“七仙女姐妹群”却飞来一条亚琳的微信：“仙女姐姐们：我已从单位辞职，尽管上面还没批准，但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再回到那个伤心之地了！和姐姐们认识的时间虽然不长，但你们对我的关心、爱护和帮助，我将终生难忘。姐姐们不用为我担心，无论我是北漂还是南下，我相信，一定会找到自己实现人生理想的位置！这段时间，请姐姐们也不要费时耗心与我联系，因为我可能不会用现在这个号码了，等我找到新的工作以后，我会主动和姐姐们联系的。姐姐们保重，你们的亚琳！”

乔燕看完，泪水倏地便从眼眶里涌了出来。她再次给亚琳打电话，可亚琳已经关了机。她又给张岚文、罗丹梅、周小莉、金蓉、郑萍等打电话，她们都告诉她，亚琳发到群里的留言都看了，但她的电话关了机。乔燕就知道亚琳是铁了心不让大家给她留言和打电话了。

乔燕的肚子一天天显了起来。一天，乔燕终于接到了亚琳的电话。亚琳在电话里兴奋地告诉她，省报招聘编辑、记者，她投了一份简历，又在一位已经在省报工作的老同学极力推荐下，现在已成为省报一名记者。而且还特别告诉乔燕，领导知道她在村上担任了将近两年的第一书记，熟悉农村情况，便让她专跑脱贫攻坚这一块儿。完了，亚琳还调皮地说：“燕子姐姐，你们的小仙女妹妹又和姐姐们战斗到一起了！”乔燕眼角噙着激动的泪花，和亚琳通完话后，便马上给张岚文等人报告，她们却告诉她说，亚琳已经给她们说了，还说她一定会抽时间回来看望大家！乔燕听了，更是满心欢喜。

随着身子越来越笨重，乔燕现在走路时都得小心翼翼地用手将腹部捧着。一个多月前，张健便把他母亲从老家接到了贺家湾，让她来照顾乔燕。起初，贺端阳坚持让乔燕住到张芳家里，但乔燕没有同意，只叫他再腾出一间屋子来让她婆母住。贺端阳见乔燕态度坚决，就在乔燕隔壁又安排一间房屋让老人家住，又把原来村小学老师做饭的厨房给收拾了出来。张健的母亲才五十多岁，身体硬朗，手脚勤快，一来，便把屋子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又将乔燕床上的毯子、帐子换下来洗了。村里的女人见乔燕这里有了一个家的模样，便像是开了会似的，纷纷送来了米呀、面呀、鸡呀、蛋呀、菜呀……任乔燕怎么拒绝，也没法推辞掉，因此，她婆母的屋子里便经常堆着这些东西，像开农贸市场一样。

张健的妈来照顾乔燕以后，最不高兴的便是小婷，因为她不能再陪乔燕睡了，伤伤心心地哭了一场。乔燕便劝她，说你们家修了那么漂亮的新房，在家里睡有什么不好？小婷还是噘着嘴巴不想回去，乔燕便又哄她：“等姑姑生了小妹妹，你来抱小妹妹，你喜不喜欢小妹妹？”小姑娘一听这话，高兴起来，大声地答应了一声：“喜欢！”终于一蹦一跳地走了。

现在，乔燕也没法再像过去那样，骑着她的那辆小风悦想走就走。再说，自从张健的妈来了以后，除了进城开会或爷爷奶奶有事，偶尔回去一下，她也很少回城了。两个月前，张健果然在县城的4s店按揭了一辆红色的吉利牌小轿车。选择红色是乔燕的主意，她说她喜欢红色。现在张健只要有时间，便开着这辆红色吉利跑到贺家湾来。如果乔燕要回城办事，无论多忙，他也要抽时间来把她接回去，然后又送回来，真正扮起了乔燕“专职司机”的角色。

自从婆母来后，乔燕又过起了“养尊处优”的生活。老太太比乔燕的奶奶还要宠她，一来，便什么也不要乔燕干，连上床睡觉，她也要亲自把乔燕扶到床上，看着她睡下后，自己才去睡，让乔燕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这样一来，乔燕倒有更多的时间投入工作中了。尽管肚子越来越沉，可她是个闲不住的人，仍然坚持每天都在村子里东家进、西家出。张芳不过意，便对她说：“都这个样了，你回城里休息吧，反正村里也没什么大事！”乔燕道：“怎么没大事？姐，易地扶贫搬迁集中安置点一个多月前，乡上就来帮我们规划了，图纸也出来了，开工在即，可还有几户人没在搬迁协议书上签字，贺书记又经常不在村里，这几户人的工作做不通，集中安置点就没法动工兴建，无论如何，我也要等集中安置点动工以后，才放心呀！”

易地扶贫搬迁集中安置点建设现在确实成了乔燕的一块心病。这事情政策性强，利益大，涉及的矛盾最多，明明是一件好事，可一些贫困户却不理解。一些贫困户虽然理解了，却因为涉及自己的利益而不愿意配合她的工作，或者和她故意扯皮。第一个和乔燕扯皮的，是贺仁全大爷。贺仁全大爷家里除贺仁全和那个有点疯疯傻傻的女人外，还有一个叫贺兴兵的四十多岁的儿子和一个五六岁的孙子。由于母亲有病，贺兴兵三十六七了还没找上媳妇。后来他到贵州打工，带回来一个女人，和他住了两年，生了儿子，后来就跑了。他家的房子是危房，也是这次搬迁的对象。可他家的老房子宽，按照国家政策，这次搬迁到新的集中安置点，只能给他建一百平方米的房屋。贺仁全一听，马上跳了起来，说不给他修原来那么宽的房屋，他情愿死在老房子里也不搬。乔燕已经跑了很多次，可老头儿很倔，只认准死理一条，要还他原来那么宽的房子。

第二个不配合乔燕工作的，叫叶青容。这个叶青容老奶奶七十岁了，和儿子贺兴发住在烂大田旁边的梨树沟里，房子也是摇摇欲坠。贺兴发四十多岁了还没有娶亲，他巴不得搬到集中安置点去，老太太却不管乔燕磨了多少嘴皮，回答她的只有一句话，那就是贺兴发父亲的坟就在屋子后面，她要守着老头子过一辈子！乔燕知道老人都有故土难离的思想，便告诉她都在一个村里，你随时都可以回来和大爷说话！老太太就是不听，这样一来，一家人一个要搬，一个不答应搬，母子俩为这事也吵得个天翻地覆，可事情到底没落实下来。

第三个不愿搬的叫贺世政。这个老头和他的老伴李银碧住在尖子山背面一个叫堰儿垭口的地方。乔燕第一次到老头子家来入户调查，便被这里的风光给吸引住了。老两口的房子前临清溪，背靠青山，房前屋后树木葱茏，绿草如茵，吸一口空气都有一股香甜味儿。坐在老人的院子里，前面溪流哗哗的水声、树丛中百鸟的鸣叫和偶尔掠过树梢的山风的呼啸，声声入耳，令人心旷神怡。可是，这儿太偏远了，原先有一条土路通到这里，可几年前一场山洪，把那条土路冲断，现在要到这儿来，得从周家湾老鸦坪的羊肠小道绕过来，乔燕来一次得走半天时间。也正因为如此，村上开个会什么的，这老两口儿从没参加过。这儿以前住了四五户人家，由于交通不便，都陆续搬到山下建了房。老两口儿生了两男两女，女儿嫁出去了，两个儿子外出打工，都在外面安了家。儿女们也都希望老两口搬到山下来，但老两口说他们愿意在这里独享清静，哪儿也不愿去。要说老两口这房子，倒不是危房，而且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墙上挂着几只蜂桶，院子里跑着鸡鸭，屋后拴着三只羊，一副悠闲自在的样子。问题是，老两口都是七十多岁的人，李银碧老太前年还跌过一跤，伤了骨头，现在虽然接好了，可走路却要拄拐才行。在这荒郊野岭，要是再出什么事怎么办？可是无论乔燕怎么给他们说，老两口的回答都是只要他们活一天，就要好好在山上守一天。最后老两口提出村上给他们把公路修通。而真要为他们两个老人修通这条公路，少说也要花一两千万，不但乔燕办不到，上面也不会答应，事情就在那儿僵着了！

一天，乔燕刚从叶青容家回来，二组的组长贺兴平忽然跑来对她说：“乔书记，我们组里的贺兴义回来了！”乔燕愣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个人来，道：“他回来了？”贺兴平说：“不但他回来了，还带了一个像他女儿一样的又乖又年轻的婆娘回来！那婆娘像是怀了娃儿，都显怀了！”乔燕又停了一会儿，才问贺兴平：“他家里房子也垮了，回来住到哪儿？”贺兴平说：“我就是来请示你呢，他们现在在我家里，你快去看看吧！”乔燕听了这话，便和贺兴平一起去了。

到了贺兴平家里，看见一个中年汉子和一个年轻女人坐在堂屋的板凳上。那汉子三十七八岁，满脸胡楂，面色蜡黄，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女人二十五六岁，面皮白净。乔燕朝她肚子上一瞥，果然发现她肚皮已经微微隆了起来。乔燕不用贺兴平介绍，便知道那汉子就是贺兴义无疑了，正想打招呼，忽见那女人先是盯着她的肚子看，看着看着，忽然龇牙咧嘴，冲着她发出一阵瘆人的傻笑，吓得乔燕头皮一紧。贺兴义立即对她喝了一声，女人这才收敛住了脸上的笑。贺兴平过来将乔燕给贺兴义做了介绍，贺兴义这才站起来对乔燕说：“乔书记，她的脑子有毛病。正常的时候和好人一样，只有犯病时才会有些疯疯傻傻的，你可要大量些！”乔燕忙问：“她叫什么名字？”贺兴义道：“王秀芳。”乔燕又问：“听说你自从出去就和村里没了联系，这几年你在外面干什么？”贺兴义道：“乔书记，我们这样的人还能干什么？下点苦力挣口饭吃呗！”乔燕道：“那怎么不和村里联系？”贺兴义道：“我村里也没什么亲人了，和谁联系？”乔燕停了一会儿，才看着女人对贺兴义问：“她是哪里的人？你们打结婚证了吗？”贺兴义苦笑了一下，说：“打啥结婚证？她也没了爹妈，只有一个爷爷在贵州，也没人管她。她有病，我把她收留着，只图她给我生一个娃娃，我好不绝这一房人……”乔燕心道这不是非法同居吗，想了想，又问：“那你现在为什么又回来了？”贺兴义道：“我得了直肠癌……”话没说完，乔燕和贺兴平都惊得叫了起来：“什么？”贺兴义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医院的检查单和药发票，递到乔燕手里。乔燕一看，可不是直肠癌！眉头马上紧紧地皱到一起了，又问贺兴义：“你挣的钱呢？”贺兴义说：“挣的几个钱吃药都吃完了，她又怀了娃娃！”乔燕再也不忍心问下去了，便把贺兴平拉到一边，道：“贺组长，你们家有空余的房子，暂时留他们住下来，我和贺书记商量一下，看这个事情怎么解决好，你看行不行？”贺兴平半天没吭声，看样子很不乐意，过后才说：“住个三两天倒是没问题，不过乔书记可知道农村有个风俗，叫宁可停丧，不可停双……”乔燕忙问：“什么意思？”贺兴平道：“就是说家里的房子，给人家办丧事、停死人都可以，但如果是让两口子住，那是不行的……”这话被旁边贺兴义听见了，急忙说：“兴平哥子，看在一个祖宗下来的分上，你给她随便找张床，只要能睡下就行，我就在你哪个屋角里躺两夜！”贺兴平听了这话，又犹豫了一阵才对乔燕说：“那好吧，乔书记，可时间长了肯定不行！”乔燕道：“我知道，你放心！”

出了贺兴平的屋子，乔燕便往贺端阳家里走去，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反复想着该怎样安置这两个像是从地下突然冒出来的不幸的人。她十分同情贺兴义的不幸遭遇，也理解这个汉子此时的心情，可眼下怎么办？一个病恹恹的男人，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住哪儿？吃什么？偏偏农村的旧风俗、旧观念还在影响着人们的行为。现在看来，只有把他们安排到公家的房子里。可村委会空下的一间屋子，已经腾出来给婆母住了，现在只剩下一间会议室和一间资料室，如果让他们住了，那么贫困户的资料和档案往哪儿放？村里开个会什么的，又在哪儿开……想着想着，她的头顶突然像是敞开了一条缝，一片明晃晃的阳光瞬间照得她脑海一片亮堂：贺世银一家不是搬进了新房子？他们那旧房子还没来得及拆，现在正空着。按说，贺世银的新房享受了农村危旧房改造和农地整理项目补助，那旧房从理论上讲已经归集体所有，至少不完全是他们个人的财产，不是可以让贺兴义两口子临时住进去吗？这么一想，乔燕高兴起来，决定立即去找贺世银谈谈，便急忙拐上了去鹰嘴岩的路。

巧的是还没等乔燕走到贺世银的新房，便碰上扛着锄头下地的贺世银。老人一看见她，便叫道：“姑娘，你怎么还颠颠地乱跑呀？”乔燕笑了一笑，道：“爷爷，我不跑没办法呀，这不，我就是来求你一件事……”话没说完，贺世银道：“姑娘，你这是折煞我了，怎么说求？什么事你直说好了！”乔燕便把贺兴义的事说了一遍。贺世银听完，也像贺兴平一样迟疑了半晌才道：“姑娘，这事你来跟我说，我不答应你还会答应哪个？加上那房子空起也是让耗子在里面做窝！可是你也晓得，现在都是年轻人当家，我就怕答应了你，今后你兴坤叔两口子会埋怨我这个老东西！”乔燕便道：“爷爷，我马上给兴坤叔叔打电话，看他怎么说。”说着，果然就掏出手机，按下了手机的免提键给贺兴坤打起电话来。乔燕已经在心里打定主意，如果贺兴坤不答应，她便要搬出政策来了。没想到贺兴坤一听，便道：“乔书记，我们建新房享受了危旧房改造和农地整理项目的补助，按说那房子已经不属于我们了，你就让他们搬进去住吧！”乔燕听完，便看着贺世银道：“爷爷，你看兴坤叔叔都这样表态了，你还有什么意见？”贺世银红着脸道：“姑娘，你兴坤叔叔虽然答应让他们住，可农村的规矩不能不讲……”乔燕道：“爷爷，你说的可是宁肯停丧，也不能停双的风俗吧……”贺世银没等她说完，便道：“不光是停双，那女人还要在屋子里生娃儿，那可是农村最忌讳的！”乔燕忙道：“爷爷，你就具体说说该怎么办吧？”贺世银道：“也不是我老头封建，你兴坤叔叔是生意人，不得不讲一些避讳！你让贺兴义给我写一张租约，租金多少我都不计较，只要他付了钱，就表示那屋子暂时是他的了。离开的时候再扯几尺红布挂个红、放几颗火炮把晦气驱一下，这可以吧？”乔燕一听这条件不高，马上说：“行，爷爷，我都帮他答应下来！”说完正要走，贺世银又对乔燕说：“那屋里还有一架床和一些旧东西，我说搬到新房子里来，年轻人不答应，你叫他尽管用！”乔燕立即对贺世银鞠了一躬，道：“谢谢你，爷爷！”说罢转身挺着个大肚子，像企鹅一样迈着细碎的步子往前走了。

回到贺兴平家里，乔燕立即把刚才的事对贺兴平和贺兴义说了。贺兴平一听贺兴义可以不在自己家里住了，如释重负，连说：“这样最好，这样最好！那今天晚上就可以住进去吧？”乔燕说：“你就帮他们安排安排吧！你再去发动本小组的村民，有菜的给他送点菜，有粮的给他舀点粮，有油的给他倒半壶油来。他们才回来，又是一身病，不看别的，就看在女人肚子里的娃儿，大家做一回好事！”贺兴平一听这话，大声说：“乔书记，这个没问题！我先给他们拿点米面暂时吃着，明天我到村里发动大家有粮捐粮，有菜送菜，保证不会饿着他们！”说着进屋从缸子里舀出半袋米，然后又进厨房用一只可乐瓶子从油壶里倒出一瓶油，又从屋角抱出一些菜，放进一只背篓里，交给了贺兴义。又忙不迭地叫了一个人来，和自己一起带了贺兴义和那女人，往贺世银的老房子去了。乔燕等他们走了以后，才给贺端阳打电话，汇报了贺兴义两口子的事，然后拖着沉重的双腿回到村委会办公室，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来后，她便再也不想挪动一下了。

贺兴义两口儿算是暂时安顿了下来，可接下来的麻烦事却更让乔燕焦头烂额。那贺兴义长期不和村上联系，上次评定贫困户时，按照上面“六不进”的要求，贺兴义没有被纳入建档立卡贫困户，更没有在易地扶贫搬迁的名单里。现在贺兴义只要一见乔燕，便要拉着她的手一声长一声短地哀求，说不看到他的面上，只看在她女人肚子里孩子的分上，做点积阴德的事，给他盖两间房子。乔燕本来心软，现在一怀了小宝宝，不知怎的，那心儿更像是随时都要融化似的。一听贺兴义的话，心里酸酸的，只想哭。可这事上面规定得很死，她一连想了几天，都没想出办法。所有这些，如果放到一年前刚来这里的时候，她可能早哭了好几次鼻子。可现在，她成熟多了，千难万难，都得靠自己扎扎实实、坚韧不拔地做工作去解决。

起初，只要贺端阳在家里，乔燕便把贺端阳、贺文、贺通良、郑全智、张芳和贺波等村干部叫上，一起去贫困户家里。她觉得多些干部去，至少可以给那些扯皮的贫困户形成一种精神上的压力，更重要的，大家也都可以共同给贫困户讲解一些党和国家的政策，或做些解释和劝解工作。可他们跟过几次以后，乔燕发觉自己的想法完全错了！那些村干部包括贺端阳在内，大概觉得有她这棵“大树”在，或者因为和这些贫困户都是熟人，低头不见抬头见，怕得罪人，跟着她也就只是跟着，到了贫困户家里不发一言，还是只有她一人唱“独角戏”！这样走了几天，乔燕有些失望了。而这些人虽然没帮上乔燕什么忙，却因为影响了活儿，当乔燕再叫他们时，贺文、贺通良、郑全智便找各种借口推辞。最后，便只剩张芳和贺波两个人还陪在乔燕身边。张芳是女人，害怕乔燕挺着那么大个肚子出什么事。而贺波，则是真心诚意想帮助乔燕做一些工作，乔燕因此非常感谢他们。

真应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话，前天乔燕、张芳和贺波又去尖子山堰儿垭口贺世政和李银碧家里时，老两口突然拉住乔燕的手，道：“姑娘，我屋团转的草都认识你了，你不要再来了！这样毒的太阳，你又挺着这样大个肚子，我们再不答应，就是作孽了！你什么都不要说了，我们搬，搬！协议在哪儿，拿给我们签字！”乔燕听到这里，眼泪倏地一下便涌了上来。为了不让两位老人看见，她让贺波指导老人签字，自己借口上厕所，躲到一边去哭了，然后将眼泪擦干净了才出来，拉着两位老人的手半天没说出话来。昨天他们又来到叶青容家里，叶青容已经听说了贺世政和李银碧老两口签协议的事，或者是听了什么人的劝，又或者是想通了，一看见乔燕，便也说道：“姑娘，我老太婆糊涂，你大人不记小人过，高抬贵手原谅我！看你这样子，我还害得你天天跑，要是你出了个啥事，我不也成罪人了？”说完就哭了起来，道，“老头子，这怪不得我心狠，人家姑娘心太好了，四月清明七月半，我回来给你烧纸就是！”说完也把协议书签了。那一刻，乔燕要不是因为自己身子笨重，真想给老太太磕一个头。

晚上，贺端阳回来了，听贺波说了贺世政和叶青容都在协议书上签了字，便过来看乔燕。乔燕刚提起话头，贺端阳便道：“我已经知道了！”乔燕便蹙紧了眉头道：“现在最让我头疼的，是贺兴义的事，不知该怎样解决才好。”贺端阳道：“我正是为这事来的！要解决他的事，看来我们只有采取别的方法……”乔燕忙道：“什么别的办法？”贺端阳道：“按上面的规定，我们永远都没法解决他的事！可他的实际情况又是摆在那儿的，都快四十岁的人了，如果这个女人保不住，他还能上哪儿再去找一个女人？何况这女人马上就要给他生孩子了，管他是儿是女，死了也有个端灵牌的人，所以他口口声声叫我们积阴德，这就是积阴德！我想，易地扶贫搬迁我们把他纳不进去了，可他的房子不是在‘5·12’大地震中震垮了吗？我们给他搞个地质灾害避险搬迁，不是可以获得两万多块钱的搬迁补助吗？他那个女人不是精神有问题吗？我们再给他申请一个困难补助，说不定也能向上面争取个万儿八千的，加起来不就有三万来块钱了？现在村里不是有很多没人住的空房子吗？有些房子空了很多年，已经在慢慢烂掉了，我们花几千块给他买套旧房子，再花个万儿八千块钱，把屋顶的瓦换一换，把四周的墙修一修，再粉刷粉刷，不就像新房子吗？这样的房子又便宜又宽敞，比给他修三四十个平方的新房子强多了！剩下的钱给他们过日子，这样不是更好吗？”乔燕一听高兴了，道：“太好了！这下问题解决了。”贺端阳道：“你在农村时间还不长，不知道在农村办事，既要讲政策，又要讲实际！”

把这事确定下来后，乔燕觉得一下轻松了许多，现在就剩下贺仁全老大爷一个“钉子户”了，她决定不再等待，先把施工队请进来，将集中安置点建设的工程动起来再说。她算了算时间，等工程开了工，她正好也到了分娩期，到时她把工程委托给贺波负责，自己便向领导请假，回去放放心心把宝宝生下来。等产假结束后，集中安置点的建设也差不多了，这样什么也没耽误。等她回来，如果贺仁全大爷的思想还没转变过来，她再继续做工作。还做不通，那就等聚居点完全建成后，她相信大爷看见那漂亮的房屋和周围优美的环境，也一定会转变观念的。想到这里，乔燕脸上露出了这段日子难得的笑容。可是令乔燕没想到的是，老天不遂她的愿。这天晚上，贺家湾又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