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女中尧舜
范纯仁被外调后,尚书右仆射一职空缺下来,太皇太后特升苏颂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苏辙为门下侍郎;范镇的儿子范百禄为中书侍郎;梁焘、郑雍为尚书左右丞;韩琦的儿子韩忠彦为知枢密院事;刘奉世为签书枢密院事。后来,辽使入朝庆贺,问到苏轼。太皇太后才想起来,便召苏轼为兵部尚书,兼官侍读。原来苏轼为翰林学士的时候,每次遇到辽使往来,他都被派作招待员招待辽使。当时辽国也非常重视诗文,使臣大都饱读诗书,每次跟苏轼谈笑唱和,苏轼文采出众,折服辽使。后来苏轼被贬谪到外地。哲宗大婚的时候,辽使看不到苏轼,反倒怏怏不乐,太皇太后担心会影响宋辽两国的情谊,便又将苏轼召入,特地命他招待辽使。没过多久,苏轼又升为礼部兼端明、侍读二学士。
可是好景不长,御史董敦逸、黄庆基又弹劾苏轼曾经在起草吕惠卿的贬谪诏书时,隐斥先帝,苏辙包庇兄长,紊乱朝政。这两人都是洛党里的人,想要将刚刚回来的苏轼排挤掉。吕大防替苏轼辩驳,并说最近的谏官喜欢用流言蜚语中伤士大夫,危害朝纲;苏辙也替兄长讼冤。太皇太后对吕大防说道:“先帝也京城追悔以前的事情,每每想到灵州和永乐几十万枉死的军民,先帝都会呜咽不止。”吕大防说道:“先帝当初受人蛊惑,也并不想这样。”太皇太后说道:“不管是百官还是百姓,对此有些怨言是正常的,利用这个来进谗的人肯定心怀不轨!”于是,太皇太后将董敦逸、黄庆基二人贬为湖北、福建路转运判官。不久,苏轼也被罢知定州。
后来,苏颂保荐贾易,说贾易是正直的大臣,不应该外迁,并跟吕大防发生了口角。侍御史杨畏、来之邵等人上奏弹劾苏颂包庇贾易。苏颂上书辞职,太皇太后将他罢为观文殿大学士。范百禄和苏颂一向交好,他出面替苏颂辩解,也被杨畏弹劾,出知河南府。梁焘亦因为跟朝中大臣政见不和,称病请求辞官,于是太皇太后又召范纯仁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杨畏、来之邵又上奏说范纯仁不能再担任宰相,请求起用章惇、安焘、吕惠卿,太皇太后没有理会。
吕大防想要推荐杨畏为谏议大夫,范纯仁说:“杨畏心术不正,怎么能重用呢?”吕大防微笑着说道:“范大人不同意,莫非是记恨他劾奏过你吗?”范纯仁正觉得莫名其妙,苏辙在旁边将杨畏弹劾的文章递给范纯仁看。范纯仁看罢说道:“这件事我还真不知道,吕公现在不辜负杨畏,恐怕以后杨畏要让吕公失望了!”吕大防不信,竟然推荐杨畏做了礼部侍郎。
元祐八年八月,太皇太后高氏病重,不能听政。吕大防、范纯仁入宫探视,太皇太后对他们说道:“我这一病恐怕不会起来了。”吕大防、范纯仁齐声说道:“太皇太后万寿无疆,肯定不会有事的。”太皇太后说道:“我今年已经六十二岁了,即使死了也很正常,爱卿不必哀痛。只是我死后,最让我放心不下的是皇上。皇上还年轻,容易受人迷惑,还望爱卿们用心保护!”吕大防、范纯仁又同声说道:“臣等定当遵命!”太皇太后转头对范纯仁说道:“爱卿的父亲范仲淹可谓忠臣,在明肃太后(明肃太后名叫刘娥,是宋真宗赵恒的皇后,宋朝第一位摄政的太后,功绩赫赫,常与汉之吕后、唐之武后并称,史书称其“有吕武之才,无吕武之恶”)垂帘听政时,他规劝明肃太后要尽母道;后来明肃太后撤帘之后,他又劝仁宗要尽子道,爱卿应该效仿你的父亲!”范纯仁涕泣受命。
太皇太后又说:“我受神宗的顾托,听政九年。爱卿你们说说这九年间,我有没有加恩于高氏吧?我为公忘私,我还有一儿一女,现在都快病死了,还不能跟他们见上一面,你们说我苦不苦?”当时嘉王赵頵已经薨逝,高后的儿子只剩下赵颢一个人,但是没有机会跟高氏相见。说完,高氏泪如雨下,喘息了好一会儿,又嘱咐吕、范二人说:“以后如果皇上不听信爱卿们的话,那你们就告老还乡好了。”说到这里,高氏对左右说道:“今天正好是秋社,(祭祀灶神的日子)赐给两位大人社饭。”吕、范二人不敢推辞。等到左右将社饭备齐后,他们暂时退到外面,到别室匆匆吃完。吃完后,他们又入寝门内拜谢。太皇太后呜咽道:“明年吃社饭时,两位爱卿可不要忘了老身呐。”吕、范二人又劝慰了几句才起身告退。
过了几天,太皇太后溘然长逝。高氏听政九年,朝廷清明,华夏安定。辽主曾经对群臣说:“南朝自从高后听政,仁宗时代的旧政和老成正士,大部分都被起用,大宋的国力又将昌盛,你们可不要给我惹事!”因此元祐这九年来,边境一直很和平。夏主前来归还永乐一战的俘虏,作为交换,他乞求宋朝归还他们的土地。太皇太后想要保境安民,便下诏归还米脂、葭芦、浮屠、安疆四个城寨,夏人于是又跟宋朝和好如初,再也没有生事。有大臣请旨让两宫一同御殿,太皇太后没有答应。后来,又有人奏请太皇太后在文德殿受册,太皇太后又说道:“母后当政,并不是国家的福分,况且文德殿是天子办理公事的地方,太后怎么能去呢?就在崇政殿行礼就好了!”太皇太后的侄子高元绘、高元纪,整个元祐年间,只加封了一次,这还是哲宗再三申请,才得到的特许。中外都称太皇太后为“女中尧舜”。她去世后,礼臣拟定谥号“宣仁圣烈”四个字。
太皇太后死后,哲宗开始亲政。他着手的第一事竟然是召用内侍刘瑗等十个人供事。翰林学士范祖禹入谏说:“陛下亲政,没听说任用一位贤臣,倒是先重用内侍,天下人恐怕要议论陛下了。”哲宗没有说话,好像没有听见一样。侍讲丰稷也这么劝说,哲宗竟然将他贬到了颍州。范祖禹忍无可忍,又接连上疏,大概说:
熙宁之初,王安石、吕惠卿造立新法,悉变祖宗之政,多引小人以误国,勋旧之臣,屏弃不用,忠正之士,相继远引,又用兵开边,结怨外夷,天下愁苦,百姓流徙,赖先帝觉悟,罢逐两人,而所引群小,已布满中外,不下二十万,可复去。蔡确连起大狱,王韶创取熙河,章惇开五溪,沈起扰交管,沈括、徐禧、俞充、种谔兴造西事,兵民死伤,皆不先帝临朝悼悔,谓朝廷不得不任其咎,以至吴居厚行铁冶之法于京东,王子京行茶法于福建,蹇周辅行盐法于江西,李稷、陆师闵行茶法市易于西川,刘定教保甲于河北,民皆愁痛嗟怨,比屋思乱,赖陛下与先后起而救之,天下之民,如解倒悬。惟是向来所斥逐之人,窥伺事变,妄意陛下不以修改法度为是,如得至左右,必进奸言,万一过听而误用之,臣恐国家自此陵迟,不复振矣。
这道奏折的主要意思是,劝告哲宗不要召用当年神宗在位时亲近王安石、吕惠卿一派的大臣。还有一道奏折是谏官呈上的,大概说:
汉有天下四百年,唐有天下三百年,及其亡也,皆由宦官,同一轨辙。盖与乱同事,未有不亡者也。汉自元帝任用石显,委以政事,杀萧望之、周堪,废刘向等,汉之基业,坏于元帝。唐自明皇使高力士省决章奏,宦官遂盛,李林甫、杨国忠皆自力士以进。唐亡之祸,基于开元。熙宁、元丰间,李宪、王中正、宋用臣辈,用事总兵,权势震灼,中正兼干四路,口敕募兵,州郡不敢违,师徒冻馁,死亡最多。宪陈再举之策,致永乐再陷,用臣兴土木之兵,无时休息,罔市井之微利,为国敛怨,此三人者虽加诛戮,未足以谢百姓。宪虽已亡,而中正、用臣尚在。今召内臣十人,而宪、中正之子,皆在其中,则中正、用臣必将复用,臣所以敢极言之,幸陛下垂察焉!
这两道奏折递上去后,哲宗执迷不悟。范纯仁、韩忠彦等人当面请求效法仁宗,哲宗没有采纳。吕大防受命为山陵使,主持太皇太后的丧葬。吕大防刚刚离开朝堂,杨畏就辜负吕大防的提拔,上奏说:“神宗更该旧制,创行新法,功垂万世,请陛下延续新法,继承美名!”哲宗便召入杨畏,问道:“先朝的那些旧臣,可不可以起用?”杨畏举荐章惇、安焘、吕惠卿、邓润甫、李清臣等人,对他们大加赞美,还说:“神宗建立的新政,跟王安石创行的新法,实是交相辉映,足以富国强兵。如今王安石已经去世,只有章惇的才学才能与王安石媲美,请陛下立即召他为宰相。”哲宗非常信服,当场传下圣旨,恢复章惇、吕惠卿等人的官职。不久,哲宗任用李清臣为中书侍郎,邓润甫为尚书左丞。
宣仁太后安葬完毕后,吕大防回到京都,他听说侍御史来之邵已经准备好了弹劾自己的奏折,当即上书辞职,哲宗二话没说就准奏了。哲宗拔去了首辅,那些大臣就更加嚣张了。于是,这个说要继承遗志,那个说要沿用旧制,哄得这位哲宗皇帝居然想起要对死去的父亲尽孝,一心一意地完成神宗的遗愿——富国强兵。
元祐九年三月,那时候科举考试已经禁用王安石提倡的考经义,仍然考诗词歌赋。廷试进士李清臣发策拟题,第一条便是驳斥词赋,第二条主张施行青苗法,第三条指责免役法,第四条希望恢复治河法,第五条斥责归还西夏四座城寨,第六条讽刺盐铁弛禁。门下侍郎苏辙看不过去,上奏反对道:
伏见策题历诋行事,有诏复熙宁、元丰之意。臣谓先帝设施,盖有百世不可易者。元祐以来,上下奉行,未尝失坠,至于事或失当,何世无之?父作于前,子救于后,前后相继,此则圣人之孝也。汉武帝外事四夷,内兴宫室,财用匮竭,于是修盐铁榷酤均输之政,民不堪命,几至大乱。昭帝委任霍光,罢去烦苛,汉室乃定。光武、显宗,以察为明,以谶决事,上下恐惧,人怀不安。章帝深鉴其失,代之宽厚,恺悌之政,后世称焉。本朝真宗天书,章献临御,揽大臣之议,藏之梓宫,以泯其迹,仁宗听政,绝口不言。英宗濮议,朝廷汹汹者数年,先帝寝之,遂以安静。夫以汉昭帝之贤,与吾仁宗、神宗之圣,岂其薄于孝敬而轻事变易也哉?陛下若轻变九年已行之事,擢任累岁不用之人,怀私忿而以先帝为辞,则大事去矣。
哲宗看完奏章,竟然勃然大怒道:“苏辙竟然将先帝比作汉武帝!”非常恼怒,想要罢了苏辙的官。苏辙在殿下待罪,百官都不敢相救。只有范纯仁从容地站出来说道:“汉武帝雄才大略,虽然有些瑕疵,但是史家总体还是褒奖他的。苏辙将先帝比作汉武帝,算不上诽谤。陛下刚刚亲政,对待大臣,也不当像对待奴仆一样,随意呵斥。”正说着,有一人忽然出班上奏道:“先帝的法度,都被司马光、苏辙等人败坏了。”范纯仁转头一看,原来是新任的尚书左丞邓润甫,于是抗声道:“邓尚书这话说得就不对了!如果制度不完善,可以更改,司马光、苏辙这么做无可厚非!”哲宗又说道:“秦皇汉武,自古就被世人讽刺,说他们为人太过残暴。”范纯仁又接着说道:“苏辙只不过是就事论事,并不是指人品。”哲宗的脸色这才稍微好转,可仍然没有说话,当即退朝回宫了。
苏辙先前曾一味地依附吕大防,跟范纯仁政见多有不合。这次退朝后,苏辙拜谢范纯仁说:“范公真是宽宏大量,这次要不是范公仗义执言,恐怕我难逃一死。我以前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还希望范公多多包涵!”范纯仁说道:“我只是公事公办而已,你不必太感谢我。”苏辙一谢再谢。第二天,哲宗下诏降了苏辙的官职,将他贬为汝州知府。
选拔进士的时候,考官分定等级,优秀的文章大都是主张坚持元祐年间的政策。后来,经过杨畏审阅,将写这些文章的人的名次放在了后面,而将赞成熙宁、元丰年间政策的人改放在了前面。其中第一名是毕渐,他将王安石、吕惠卿比作孔子、伯颜,好像自己是他们的孝子顺孙。没过多久,曾布被提拔为翰林学士,张商英升迁为右正言。后来,朝廷又任命章惇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
章惇升任后,为了报当初的一箭之仇,还管什么时局,什么名誉?他上奏哲宗,将苏轼贬为了英州知府,后来又把他调往惠州。贬翰林学士范祖禹为陕州知府。范纯仁当然心中不安,连连上疏请求辞去,随后也被贬为颍昌知府。接着,哲宗召蔡京为户部尚书,王安石的女婿蔡卞为国史修撰,林希为中书舍人,黄履为御史中丞。神宗元丰末年,黄履曾经官拜御史中丞,他跟蔡确、章惇、邢恕互相勾结。后来,章惇和蔡确被人参劾,他们派邢恕请黄履替自己说些好话。黄履也算够义气,不遗余力地为他们辩解,当时他们被人称为“四凶”。后来,黄履因为被刘安世弹劾,降级外调。这回他再次得志,为了报复私怨,他日夜罗织罪名,元祐年间的一些正人君子都被他陷入阱中了。
后来,曾布上疏请求恢复先帝的新政,下诏改元。哲宗准奏,于元祐九年四月改称绍圣元年。半年都等不急了,可见哲宗是多么的性急。随后,哲宗下诏再次施行免役法,免行钱、保甲法,废除十科举士法,命令进士们专心学习经义。黄履、张商英、上官均、来之邵等人趁着得势,诋毁报复司马光、吕公著等人,说他们妄改成制,叛道悖理。章惇、蔡卞竟然还请求挖掉司马光、吕公著的坟墓。这是有多大的仇?哲宗问尚书左丞许将,掘墓的事情可不可行。许将回答道:“掘他人坟墓,并不是圣德之君做的事。况且他们都是有功之臣,这样做会让天下百姓寒心的,请陛下三思!”哲宗这才放弃了这个打算,只是收回了司马光、吕公著的谥号,并将他们的墓碑放倒了。随后,贬吕大防为秘书监,刘挚为光禄卿,苏辙为少府监。后来,章惇又构陷文彦博等三十个人的罪状,要求朝廷将他们一一罢免。
当章惇、蔡卞、黄履这三人大肆诬陷元祐年间的大臣时,百官都默不作声,不敢反对。唯独李清臣上奏说道:“变更先帝的法度,虽然不能说无罪。但是这些人都是前朝的元老,他们为朝廷效力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要是听从章惇的话,恐怕会在朝中引起恐慌,陛下应该从宽处理才是!”哲宗点头。这个李清臣当初发策拟题,诋毁元祐年间的政举,仇视元祐诸臣,为什么会一反常态请求哲宗从宽处理呢?原来李清臣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升任宰相的,后来章惇被起用,相位竟然被他夺走。他心中不甘,所以才跟章惇对着干,才有了这道奏折。
不久,章惇又举荐吕惠卿任大名知府。监察御史常安民阻谏说:“大名府是北都重镇,吕惠卿恐怕不能胜任。试想,当初吕惠卿由王安石引荐,后来他竟然背叛了王安石。对待朋友都这样,侍奉君主可想而知了!现在诏命已经颁布了,他路过京城的时候,必然会进宫拜见陛下。臣料想他肯定会泣述先帝,想以此感动陛下,好让陛下将他留在京城。”哲宗似信非信。后来,吕惠卿到了京城,果然进宫拜见哲宗,还哭着说了很多前朝的旧事。哲宗看到这番景象,没有理会他。吕惠卿只好告退,出都赴任去了。
章惇听说这件事后,非常痛恨常安民。正巧常安民又连章弹劾蔡京、张商英,还有一道奏折是弹劾章惇专权植党,乞求收回主柄,抑制权奸。章惇更加不满,但是他还不想跟常安民弄个鱼死网破。于是,他暗中派亲信对常安民说:“常大人一直以文学闻名,怎么现在喜欢议论别人的长短,与别人结怨呢?章大人说了,只要你不再生事,他一定会让你高升的!”常安民严厉地呵斥道:“你是来做说客的吗?劳烦你转告章惇,我常安民只知道忠君爱国,不知道谄媚宰相!”傲骨铮铮,令人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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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想,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章惇怎么能容得下常安民?果然,不久章惇便教唆御史董敦逸弹劾常安民,说他跟苏轼兄弟结党营私,于是常安民被贬到了滁州,做了酒税监官。门下侍郎安焘上书救解,毫不见效,反而也被章惇进谗,出知郑州。后来,蔡卞打算重修神宗实录,力翻前案,前史官范祖禹、赵彦若、黄庭坚等人因诋毁神宗被降职,分别被安置在永、澧、黔州。吕大防也曾经是修撰神宗实录的监督官,也被坐罪,被调往安州。范纯仁请求召回吕大防,忤逆章惇,被贬为随州知府。章惇当时还记念着蔡确,可惜他已经去世了,于是章惇嘱咐蔡确的儿子替父亲伸冤平反。朝廷后来将蔡确官复原职,并追赠他为太师,赠谥号忠怀。后来,章惇又跟蔡京密谋,与宦官勾结。他们将刘婕妤引为内援,做了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