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雄辩胜雄师
富弼在出使契丹的路上，听说契丹在幽州、蓟州大肆集兵，扬言要南下。兵荒马乱，行程难免给耽误了。宋廷朝中大臣都建议在洛阳另设一都，而吕夷简却建议在大名建都，制造一种仁宗御驾亲征的假象，这样就能威震河北。仁宗同意吕夷简的建议，于是建大名府为北京，并亲自前往真宗从前亲征的驿站，同时命王德用为定州通判，兼任北方三路都部署。王德用抵任后，日夜操练士兵，修城缮寨。契丹派遣侦察骑兵前来观望，发现王德用部下人人强壮，个个威武，当下返回禀报，契丹主耶律宗真不免敬畏三分。富弼长途跋涉，终于到达契丹。他觐见耶律宗真，行过礼后，便直接问道：“你我两朝，已经通好四十多年，然而贵国如今又无故索取土地，究竟为什么？”
耶律宗真回答道：“南朝先行违约，你们堵上雁门关，疏通河道，修筑城墙，征募民兵，又是为什么呢？我国大臣都请兵南下，朕不忍妄动干戈，故而派遣使者前去质问，并索要关南故地，如果你们南朝不同意，那我们只好刀兵相见了！”
富弼又接着说：“你们难道忘记我先帝的大恩大德了吗？澶渊一战，我朝将士哪一个不是主张开战？要是先帝听从将士们所说的话，恐怕你们北朝的士兵都要战死沙场，不得生还了。我先帝顾全南北，有好生之德，所以特约修和。如今，你们北朝又想挑起战争，想必是北朝的臣子都为自己着想，不管主子的福祸吧？”
说到这里，耶律宗真不觉惊讶地问道：“为什么不管主子的祸福呢？你这话我听不明白。”
富弼回答道：“晋高祖昏庸无道，志向狭小，上下叛离，北朝才得以进主中原。但试问你们所得到的金币全部都归公了吗？你们国家花费了若干军饷、若干军械，却让贪官中饱私囊，国库凋敝。如今，我朝疆域万里，精兵百万，法令严明，上下一心，贵国如果一意孤行，举兵南下，能保证必胜吗？就算侥幸胜了，劳师伤财，是群臣受害呢？还是人主受害呢？如果两朝继续通好，岁币都归人主，群臣能得到什么好处？所以做臣子的都主战不主和，而作为主子，应该主和不主战。”耶律宗真听了，不由得连连点头。
富弼接着解释说：“我们堵闭雁门关，只是为了防备赵元昊，并不是针对你们北朝；我们疏通河道，在通好之前就已经进行；城墙破旧，招募些民兵前去修缮，有什么不对吗？”
耶律宗真听后，心软道：“要是真如你所说的，那朕就错怪南朝了。但是我祖宗的故地，还希望你们南朝还给我们！”
富弼回答道：“晋朝时，他们用卢州、龙州贿赂契丹，周世宗后来夺取关南之地，这都是前朝的往事了。如果大家都争夺土地，幽州、蓟州曾经隶属中原，难道你们不该归还我们吗？”
耶律宗真无可辩驳，只好命刘六符领着富弼到宾馆，设宴款待。刘六符说：“我朝皇帝以收受金币为耻，想索回关南十县，你们就不能通融一下吗？”富弼正色道：“我朝皇帝曾经说过，替祖宗守卫疆土，一寸土地都不敢让人，北朝的要求万万不能答应。我主不忍两朝的百姓罹遭兵戈，所以委曲求全，答应增加钱币。如果北朝执意索要关南十县，那就是故意破坏盟约，借此为词。澶渊之盟，天地鬼神，共鉴此言，北朝如果首先挑起兵端，错不在我，天地鬼神恐怕也不会原谅你们。”刘六符说：“南朝皇帝能这么想真是太好了，我们应当奏明主子，让他们和好如初。”
第二天，耶律宗真还是不死心，非要索回关南之地。于是，他召见富弼一同狩猎，委婉地说：“南朝如果答应割让关南，我朝一定会和你们世代和好。”富弼说：“北朝以得到土地为荣，南朝以失去土地为耻，两朝既然是兄弟，怎么能让兄弟一荣一辱呢？”说得合情合理，耶律宗真默然。狩猎完毕后，刘六符又跑过来对富弼说：“我主听闻阁下荣辱的高论，颇得感悟，所以关南十县的问题暂且搁置。现在我们愿意与南朝和亲，想必南朝一定会答应吧！”富弼说：“联姻固然可喜，但是我朝长公主的嫁妆不过十万绢布，哪里比得上岁币呢？”刘六符返回禀报耶律宗真，耶律宗真召见富弼，对他说：“你现在回国，下次再来的时候，朕希望你手里要么拿着归还关南的盟书，要么拿着联姻的盟书。”
富弼随即回国，据实上奏。仁宗还是坚持增加金币，不予和亲。他派富弼带着国书再次前往契丹，国书是由富弼口传仁宗的圣意，由枢密院大臣执笔的。富弼领命出发，途中经过乐寿，总觉得不对劲，便对副使张茂实说：“我奉命为使臣，还没有阅读国书，要是国书与口传不同，岂不是坏了事情？”张茂实点头称是。
富弼随即取出国书审视，发现果然与口传的意思不符，于是立即星夜赶回。那时太阳已经落山，富弼入见仁宗，呈上国书跪奏道：“枢密院大臣意图陷害臣，他们写下的国书与陛下的口谕不一致。臣死不足惜，但是贻误国家，岂不是后患无穷？”仁宗听后，也觉得很惊讶，转而问晏殊。晏殊回道：“吕夷简想必不敢这么做，恐怕是录述有误吧！”富弼气急败坏道：“晏殊你这奸臣和吕夷简结党营私，欺蒙陛下，该当何罪？”富弼是晏殊的老丈人，吕夷简公报私仇，晏殊又设词掩饰，全然不顾翁婿的情谊，真是可恨！
富弼到了契丹以后，绝口不提和亲的事情，只说要增加钱币。契丹主耶律宗真说：“南朝既然答应增加岁币，那为何不改称为‘献’？”富弼说：“南朝为兄，北朝为弟，哪里有兄献弟的道理？”耶律宗真说：“‘献’字不行的话，改成‘纳’字也行。”富弼还是不答应。耶律宗真怫然道：“你们既然答应，又何必在乎区区一个字呢？要是朕拥兵南下，你们会后悔吗？”富弼正色道：“我朝兼爱南北民生，所以委屈赠币，并不是我们害怕你们北朝。要是不得已改和为战，胜负臣也不敢预料！”耶律宗真说：“你不要固执了，这种事情古时就有先例。”富弼勃然道：“古时候唐高祖向突厥借兵，当时称‘赠遗’或‘献纳’，但是后来颉利被唐太宗擒获，难道陛下指的是这个吗？”耶律宗真见他态度如此坚决，便慢慢地说：“朕自当派人前去商议。”
契丹主留下宋廷国书后，另派耶律仁先和刘六符二人出使宋朝，富弼带着他二人觐见仁宗。富弼密奏道：“‘献纳’二字，臣已经力拒，他朝主子也有所泄气，陛下千万不要答应！”仁宗点头。后来，仁宗又和晏殊商议，结果受到晏殊的蛊惑，竟然答应用“纳”字。宋朝每年增加白银十万两，绢布十万匹，并派知制诰梁适和耶律仁先等人一同前往契丹。契丹也派遣使臣再次递上国书并且撤兵。南北总算和好如初。
富弼第一次出使契丹的时候，他的一个女儿不幸夭折，他没有时间过问。第二次再次前往，他的妻子生了个男孩儿，他也没有顾得上询问探望。在外收到家书，富弼从不打开来看，一收到就把它们烧毁了。左右不解，富弼对他们说：“这种家书只能扰乱我的心思，国家大事还没有了结，哪里顾得上家事呢？”等到和议谈成，仁宗要加封他为枢密直学士，富弼推辞道：“赠币并非臣的本意，只是因为近来讨伐赵元昊，无暇顾及契丹，所以臣不敢死争，怎么能无功受禄呢？”不久，仁宗又授他为枢密副使，他还是推辞不受，并上表请求仁宗卧薪尝胆，不忘修政。仁宗很是赞叹，改授他为资政殿学士。
赵元昊盘踞西部边境，还是和以前一样，反叛宋廷，日夜窥探中原的土地。这年夏天，西夏大旱，军民苦不堪言，赵元昊的一些手下便渐渐有了向宋朝称臣纳款的想法。延州知府庞籍得知后，上报宋廷。宋廷下诏命保安军知军刘拯传谕给赵元昊的亲信刚浪陵、遇乞兄弟，让他们做内应，并许诺给予他们西平的官爵和封地。
刚浪陵为人非常狡猾，他命令部下浪埋、赏乞、媚娘三人假装到鄜州献降。鄜州通判种世衡跟刚浪陵打过好几次交道，深知他的为人，料定其中必有阴谋，便将他们三人留在营中，假装录用。刚浪陵以为种世衡上当了，便又派教练使李文贵来约定纳降的日期，种世衡也将他留住了。不久，赵元昊又大举入侵宋朝边境，渭州知府王衍派遣副使葛怀敏督军出战，到达定州寨时，被夏兵绕到背后，桥毁截住了退路。宋军孤立无援，都很惊惶，顿时大溃。葛怀敏只好拼死力战，他与手下将校十四人陆续战死。余下九千六百名士兵和六百匹战马，都陷入敌军之手。
赵元昊乘胜追击，直抵渭州。一路上，他纵容部下焚烧庐舍，屠掠民畜，泾河、汾河以东烽火连天，惨叫声不绝于耳！幸亏庆州知府范仲淹亲率蕃汉士兵前去救援，西夏兵一向惧怕范仲淹，见他前来，立即退去。先前，翰林学士王尧臣曾经安抚陕西，他巡视边境，发现范仲淹和韩琦治兵有方，在本地军民中口碑良好。回到京城后，他便上疏论兵，说道：“韩琦和范仲淹都是将帅之才，不应该闲置在外地。还望陛下予以重用！”仁宗素来信任吕夷简，而吕夷简跟范仲淹素有矛盾，多次进谗范仲淹，故而范仲淹还是没得到重用。等到葛怀敏战败惨死，中外震惧，仁宗这才想起范仲淹，于是命文彦博经略泾州、原州，并打算任命范仲淹为渭州知府，跟王衍对调。
范仲淹了解王衍和文彦博的为人，他们都是一介书生，并不懂行军打仗，所以上奏道：
泾州为秦、陇要冲，贼昊屡出兵窥伺，非协力捍御，不足以制贼锋。臣愿与韩琦并驻泾州，琦兼秦、凤，臣兼环、庆，泾、原有警，臣与琦合秦、凤、环、庆之兵，犄角而进。若秦、凤、环、庆有警，亦可率泾、原之师为援。臣当与琦练兵选将，渐复横山，以断贼臂，不数年间，可期平定。愿招庞籍兼领环、庆，以成首尾之势。秦州委文彦博，庆州用滕宗谅，总之渭州一武臣足矣。
仁宗准奏，命韩琦、范仲淹、庞籍为陕西经略安抚招讨使，并召回王衍，命文彦博驻守秦州，滕宗谅驻守庆州，张亢驻守渭州。韩琦、范仲淹上任后，同心捍卫边境，号令严明，爱护军士，诸羌都愿意为他们所用。边人还特地为他们二人编写了四句歌谣：“军中有一韩，西贼闻之心胆寒；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
却说鄜州判官种世衡知道刚浪陵派人诈降，总想着将计就计，以假应假，并打算用反间计除掉赵元昊的心腹。当时，有个和尚名叫王光信，此人足智多谋，人们交口称赞。种世衡将他招为部下，让他改名为王嵩。不久，种世衡派王嵩拿着招降书，前往拜见刚浪陵、遇乞。
刚浪陵接到书函，当下展开阅览，只见上面写道：“朝廷得知大王有心归附，所以特地授你为夏州节度使，盼望大王速速归降！”书函的背后还画了一个红枣和一只乌龟。刚浪陵懵然不解，王嵩在旁边解释道：“枣和早同音，龟和归同音，请大王留意！”王嵩之所以叫他二人为大王，是有原因的。原来刚浪陵和遇乞都是赵元昊第五个妃子的堂哥，这二人文武双全，所以赵元昊才委以重任。他们手握重权，是赵元昊的左膀右臂，夏人都称他们为大王，王嵩这是沿用夏人的称呼。
刚浪陵果然狡猾，一眼便看穿了种世衡的意图，他面目狰狞地笑道：“种世衡也不小了，怎么还玩这种小孩儿玩的把戏呢？难道把我当成傻子不成？”于是下令将王嵩拿下，并将他和招降书交给赵元昊。王嵩胆识过人，见到赵元昊后，被赵元昊喝令斩首。王嵩并不惊慌，反而大笑道：“人人都说夏人生性狡诈，我还不信，谁料果然名不虚传。”赵元昊拍案道：“你等狡诈多端，企图用反间计离间我们，还说我们狡诈，真是可恨！”王嵩正色道：“若不是刚浪陵大王派遣部下浪埋等人前来献降，我也不会无故前来送书信。现在浪埋等人还在鄜州，李文贵等人都得到重用，我朝已经授予刚浪陵大王夏州节度使，谁知他却出尔反尔，无故变卦。难道不是你们夏人多诈吗？罢了！罢了！我死了也值了，我死还有李文贵他们四个抵命，黄泉路上也不寂寞了！”赵元昊听后，不禁惊诧，于是转问刚浪陵。
原来刚浪陵等人派遣浪埋等人诈降，赵元昊并不知情，这个时候也没有办法解释，只好说是别有用意。赵元昊生性多疑，他见刚浪陵吞吞吐吐，马上起了疑心，当即命人将王嵩囚禁在牢中，并盘问刚浪陵。刚浪陵这才将事情的经过详细地告诉了赵元昊。赵元昊半信半疑，便将刚浪陵扣留在营中，同时偷偷派人扮成刚浪陵的使臣，去见种世衡。种世衡早就料到来人是赵元昊派来的，所以故意将错就错，格外优待他，并和他约定两大王归降的日期。
来使看不出种世衡在演戏，当然据实还报。赵元昊听后，怒火中烧，将刚浪陵召进来，让他跟使臣当面对质。刚浪陵正准备解释，话还没说出口，那赵元昊已经拔剑出鞘，手起刀落，将他劈成两半。随后，赵元昊下令将遇乞打入大牢。
种世衡听说刚浪陵被杀，料定反间计已经成功。为了将戏演下去，除掉赵元昊的另一个臂膀，他又亲自写了一篇祭文，言词非常悲恸，上面写道：“刚浪陵大王本来有意弃暗投明，不料突遭惨变，功败垂成，真是令人惋惜。但愿遇乞大王能够完成你的心愿，这样你在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了。”他暗中派人将祭文送到西夏，故意交给赵元昊的亲信。亲信拿到祭文后，连忙交给了赵元昊。赵元昊为了斩草除根，又将遇乞处斩。
赵元昊也是一代枭雄，这等反间计还是隐瞒不了他的。其实，赵元昊之所以杀掉这二人，还有一段隐情。遇乞的妻子没藏氏和赵元昊的第五个妃子是姑嫂关系，所以没藏氏总是出入夏宫，一来二回，就被赵元昊盯上了。这个没藏氏长得跟个天仙似的，正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赵元昊好歹也是西夏之主，他看上的东西还没有得不到的。但是，碍于遇乞手握重权，赵元昊才不敢轻举妄动。他日夜记挂着这位大美人，强忍着单相思，同时也在寻找机会，废掉这个遇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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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好种世衡此时送来了招降信，劝遇乞归降，赵元昊正好假公济私，将遇乞除掉。随后，他将没藏氏扣留在宫中，连哄带骗，弄得没藏氏是又惊又喜，心甘情愿做了他的妃子。
赵元昊迷恋女色，渐渐萌生贪图享乐之意，雄霸中原的豪情壮志渐渐消散。他已经如愿以偿，索性放出王嵩，厚加礼待，并让他带信给种世衡，表示愿意与宋朝讲和。
种世衡转告环州、庆州统帅庞籍，经过商议，庞籍让种世衡遣还李文贵，与西夏议定和约。赵元昊见宋廷有意与他讲和，非常高兴。他又派遣李文贵跟王嵩一同来到延州，商讨和约细节。庞籍接到和约书一看，赵元昊的语气还是很狂妄，并且没有向宋廷称臣的意思，于是当即上报仁宗。连年征讨西夏，仁宗已经厌倦不堪，他下诏只要赵元昊能够恭恭顺顺的，什么条件都答应他。
不久，夏国六宅使贺从勖又和李文贵一同前来，递上议和书，书中自称男邦泥定国兀卒曩霄，上书父大宋皇帝。庞籍随即问道：“什么是泥定国兀卒曩霄呢？”贺从勖答道：“曩霄是我国主子改定的新名字，泥定国是立国的意思，兀卒是我国主子的称呼。”庞籍说道：“照这么说，你主还是不愿意向本朝称臣了？”贺从勖说：“既然已称父子，也跟君臣一般，要是天子不同意的话，我们还可以再商议。”庞籍做不了主，便将贺从勖带到京城，面见仁宗。
仁宗看过议和书后，对贺从勖说：“你主赵元昊如果真心愿意归顺，就应该按照汉文的格式，称臣立誓，不能说什么兀卒，什么泥定国的。”贺从勖叩首道：“天朝皇帝如果非要西夏称臣，那我只好回国再议。天朝自古仁恩浩荡，如果每年天朝能赏赐西夏一些钱财，我想称臣的事情会好办得多。”仁宗道：“朕这就派遣使者跟你一起回国，与你主商议。”
随后，仁宗命邵良佐、张士元、张子奭、王正伦四人跟贺从勖一同西行。到了西夏，因为赵元昊要的岁币太多，宋使没有答应。后来，双方又派遣使者再议，最终商定，宋廷每年赐西夏绢十万匹，茶三万斤。西夏主赵元昊愿意向宋廷称臣，还发毒誓表示永不违约。仁宗册封赵元昊为夏王。
第二年，也就是庆历四年，契丹忽然派遣使臣来到汴京，请宋廷不要跟西夏议和，并说自己已经帮宋廷发兵，前去征讨西夏。这个消息一到，害得宋廷君臣大伤脑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