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1631年:偶遇(二)
崇祯便道:“敢听宁人兄说上一二。”不等顾炎武说话,张溥便抢先说道:“新帝登基这几年,行的都是千百年未行之事,远的不说,就说这铁轨马车,别说百年前,便是七八年前谁能想到?更别说废除赋税徭役、开海禁、鼓励实业工商,说实话,乃君子不耻之事。”见崇祯有些不高兴,顾炎武忙道:“然而,嶯山先生不以为然,多次说"治学乃以实为主",自南宋程朱理学兴起,儒家子弟多尚空谈,这才导致以宋之富足而亡于蛮夷之手,说实话,跟培养了一批空谈道德文章,毫无治国之才的人有关。所以复兴书院从不以此为重,举凡国家典制、郡邑掌故、天文仪象、河漕、兵农百家、经史子集、音韵训诂之学,均有涉猎,更有京师大学堂经常派师傅前来讲授经济之学,圣人曾云"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但阳明先生从不以圣人是非为是非,因为理不在圣人,而在于心也,朱兄说是也不是?”
崇祯不由得拍手叫好道:“好,好,说的痛快,虽然我不常出门,但是也知此理,只是可笑了那些世俗老儒,抱残守缺,顽固不化,只知谈那些小仁小义,岂不知天下大仁大义乃在造福百姓。”
张溥皱皱眉头道:“仁义道德岂可偏废,否则百姓只知谋利,而失去廉耻之心,那么世风日下,国亦将不国也,好比之前骗朱兄的那人,为了那四五两的好处,便行骗术,岂是好事?”
顾炎武的冷汗不由得一阵接一阵,心想:师兄啊,师兄,你这非要给咱们书院惹祸不可啊,怎么什么难听说什么?便忙打断张溥:“所以嶯山先生所讲,并非不讲道德之理,而是要先立一个道德之理在前,人人依凭良知行事,存善去恶,方是正统,这也真是阳明先生说的"心既理不是形而上之说教,而是教人去践行道德,这才能知行合一,从而达到致良知的大道"。如今东林书院把持天下舆论久亦,空谈之风尤甚,正是"平日袖手谈义理,临难一死报君恩",我复社一门,虽承继心学大统,但是不过数年光景,要想撼动东林书院的主导地位,非一朝一夕之力,吾等复社士子,当践行道德,才能辅佐圣君,开万世之基业!”
张溥不屑的说道:“怎么今天宁人兄说话怪怪的?敢问宁人,皇上大行仁义之道,废赋税徭役,为何各地还屡有叛乱?听闻近来开封、归德之间,近河诸州县,与山东、直隶接壤之处,有白莲教大行其事,煽惑村民,勾结亡命,分布号召,在在有之。更有甚者纵横闾左,跨州连邑,布满三四百里之内,声称紫微星失道,谋举大事。又是为何?”
顾炎武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但还强装笑颜道:“乾度兄难道没听说过"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道理?当今圣上鼓励实业工商,实业工商之富,何止百万千万!虽然也分配土地给流民耕种,但是耕种之利,不过寥寥,不管是王公贵族还是富豪财团,都看到了实业工商的好处,所以朝廷收他们的土地分给流民耕种,他们才不会那么反抗,然而社会贫富差距却是骤然加大了,不但如此,那些分到土地的,见耕种之利甚少,还会安心耕种吗?如果土地是自己的,就有可能再次变卖土地,去作坊做工,但是作坊里的工人,多在社会底层,工资多寡且不必说,单说生活压力之大可想而知,很容易再次成为城市流民。”
崇祯便问:“在城市能有什么生活压力?”张溥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崇祯道:“你们这些富家子弟如何能知?不必说吃喝拉撒,都要花钱,单说住这一项,别说京城、应天两都了,也别说天津府、济南府这些大府,就是稍微富庶一些的州县,比如临清、扬州等,因为实业工商繁荣,涌进的人力何止十万百万,可不都需要住房?但是因为这些大的府州人多地少,房价便翻倍提升,很多人连住都住不起,可不成了城市流民了?所谓"有恒产者有恒心",这些城市流民既无土地又无恒产,怎么会对朝廷有信心,况且这些流民又不同之前的流民,多是有些见识的,一旦被奸人蛊惑,其危害更甚从前,所以虽然现在煌煌盛世,朝廷赋税以千万计,但是盛世危言,危机重重,或许当今陛下还能以中兴之主,镇压一时,只怕不过二三代也,况且自成祖之后,皇家子嗣多凋零,虽当今陛下已经有宋王,但是世事难料啊。”
一番话说的顾炎武毛骨悚然,他忙道:“乾度兄!这么犯忌讳的话怎么也敢说!”张溥便无所谓的说:“这怕什么,这里又没有外人,你今天奇怪的很。”顾炎武便忙道:“乾度兄这话说的有些危言耸听了,朱兄莫怪,其实此事也好解,通过这几年积累,朝廷累积的财富不下万万两,如此多的财富放在国库,而不善加使用,却使城市无着流民四溢,实乃暴殄天物也,当成立相应机构,专门为这些城市无着流民提供恒产,一旦他们有了恒产,怎么还会有心思受什么白莲教、黑莲教的蛊惑了?同时还要全力打击那些世家富豪、贪官污吏,以平息百姓怨言。”崇祯便点点头说:“宁人兄言之有理。”
几人说着,时间飞快,马车首先就到了天津府,下了车后,顾炎武道:“不知道朱兄要去哪里?”崇祯道:“左不过找家客栈住下。”顾炎武笑道:“若是朱兄不嫌弃,可随我到天津复兴书院暂住一晚。”崇祯道:“如此甚好,车上谈的颇为尽兴,令我茅塞顿开,正好可以与宁人兄秉烛夜谈。”
崇祯和田敦吉跟着两人来到天津府复兴书院,书院依山傍水,门前左侧便是一大片农田,几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在做着农活,顾炎武一一跟他们打招呼,田敦吉便问道:“他们都是书院的学生?怎么却在田里做活?”顾炎武笑道:“田兄弟有所不知了,我们书院的宗旨乃是"格物致知、求真务实",这才辟了这些农田,为格物部的新作物做一些研究,按照嶯山先生的话说,便是格物知理,以理至物,否则死读书,便成了书呆子了。”
崇祯笑着点点头,进了书院门口,顾炎武推门便喊道:“骏公(吴伟业字骏公)师兄,骏公师兄。”一个高高大大的年轻人从屋里走出来,见了顾炎武便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二位贤弟来了。”顾炎武见了吴伟业,笑着作了一个揖道:“襄哥来了吗?”吴伟业道:“早就来了,等你们好几日了,这两位是?”
顾炎武这才介绍到:“这位是朱崇朱兄,这位是朱兄的小舅子田兄弟,朱兄,田兄弟,这位是天津复兴书院的大师兄,骏公师兄。”吴伟业忙作了一个揖道:“在下吴伟业,吴骏公。”
正寒暄着,一个瘦高个年轻人从另一屋里走出来,身后还跟着三个总角儿童,围着瘦高个吵吵嚷嚷的,瘦高个见了顾炎武道:“你总算来了,你再不来,我就要被这几只猴儿闹死了。”顾炎武便又介绍道:“这位是冒襄,冒辟疆,本来我们两个相约自京城出发的,结果我因事耽搁,他便先行一步,到天津等我了。”然后又把崇祯和田敦吉介绍给冒辟疆。
这时那三个小儿中一个年岁稍大的问道:“为何不与我们三个介绍?莫非是瞧不起我们吗?”冒辟疆笑着说:“你个小屁孩子一边玩去。”那小孩正色道:“骆宾王七岁《咏鹅》,名满天下;孙权九岁出使刘表,讨要父亲尸首;甘罗十二岁封相,岳飞十二岁从军,慕容霸十三岁便勇冠三军,开疆扩土,霍去病十七岁便封冠军侯;这些远的且不说,密之(方以智,字密之)师兄弱冠之年,便在文思院学习,刘世玉不到十九,已是总兵,即便当今圣上,亦不过十八九岁,师兄如何瞧不起我等?所谓"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是也。”
崇祯不由得问道:“敢问这位小哥,尊姓大名,年岁几何啊?”说话的小儿指着其中一人道:“他叫王夫之,今年十一岁,他叫李成栋,今年十四岁,我叫侯方域,今年十二岁,我们都是书院的学生。”
冒辟疆道:“侯方域人小鬼大,其父便是新任朝鲜总督侯恂大人。”崇祯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但是陆遥却不淡定的道:“王夫之!李成栋!侯方域!冒辟疆!吴伟业!顾炎武!天哪,天哪,群星璀璨啊,这些都是大明不可多得的人才啊,在后世也是大大的有名。”
几人正闹成一团,从另一屋里又出来一位长者,顾炎武、吴伟业、张溥等忙垂下手来,就连侯方域几个小孩也安静了下来,一起对那长者作揖道:“夫子安好,见过夫子。”
那夫子走过来说:“怪道外边叽叽喳喳,原来是宁人来了,这几个小鬼头听说你要来,高兴的不得了,这两位是”顾炎武又忙把崇祯两人介绍一番,然后说:“这位是天津复兴书院山长,彭夫子(彭宾)。”崇祯忙拱手道:“在京城便听说夫子博学广闻,心向往之,今日实乃三生有幸也。”
彭宾便问:“不知两位小哥现在何处就学?”崇祯便道:“只是家中略有些产业,便在家中私塾就读,未曾就学,家父早亡,一直都是家兄操持家业,不想几年前家兄也故去,不得已只能自己操持,这次和内弟往应天处理一些产业上的事,正好与两位兄弟有缘相遇,方至此叨扰。”
彭宾便皱皱眉头说:“我看小哥不过十八九岁,虽说当今圣上鼓励实业工商,但读书仍是正途,况且又年岁尚小,且不可一味追名逐利,误了前程,即便无心文科,在格物科上有些学识也是好的。”顾炎武忙道:“一路过来,学生跟朱兄相谈甚欢,深知朱兄学识不在我等之下。”彭宾这才欣慰的点点头,崇祯也笑道:“夫子教训的是,学生记下了。”
彭宾这才点点头,又对顾炎武道:“可给你黄师兄、张师兄去过信了?”顾炎武道:“已经去过了,两位师兄对此次常州之行亦颇重视。”彭宾便说:“恩,虽说你张师兄在吏部就职,但此去常州只可听讼,不可干涉法司,切记,切记。”冒辟疆便道:“来时,嶯山先生已经叮嘱过了,夫子放心便是。”
众人这才进屋闲谈用膳,第二日,顾炎武、冒辟疆、张溥、崇祯、田敦吉便自天津府坐铁轨马车,一路南下,崇祯便问:“敢问冒兄,不知冒起宗大人与冒兄”冒辟疆便拱手道:“正是家父。”崇祯便道:“失敬,失敬,听闻冒大人效法包拯,言出法随,天性耿介,刚直廉洁,居官数十年,行贿请托无人敢入,官端州而不取一砚,令朱某佩服。”
冒辟疆道:“家父一向相信因果报应之理,注重道德。之前家父读劝善之书时,觉的说的非常好,只是在一些事例上还不够充份。便加注列举了许多邪淫遭恶报的事证,以劝勉别人不可起色欲邪念,更不能乱性造业。”
张溥便笑道:“那何以冒兄却纵横酒色?岂不是违了伯父之意了?”冒辟疆笑道:“哈哈,代代不同也,我以为人生在世,草木一秋,何必拘泥于些许小事,我是大事有原则,小事多糊涂。”顾炎武忙道:“难怪冒兄诗文纵横,朱兄有所不知,冒兄十岁能诗,十四岁就刊刻诗集《香俪园偶存》,当今内阁首辅董公把他比作王勃,对冒兄颇有点缀盛明一代诗文之景运之望也。”
崇祯便道:“冒兄果然好文采,否则断不能得董公青眼。”冒辟疆道:“文章不过小道,何足挂齿?”崇祯便问:“不知冒兄认为何为大道?”冒辟疆道:“孟子曾说过"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如今虽说圣主临朝,复兴有望,然而天下人只知道追名逐利,却失了天下为公的正心,所以奸佞盛行,倘使我加斧钺之职,必定效法家父,助皇上正朝风也。”
张溥便道:“斧钺之职,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吏治大坏,若严刑酷法,必有酷吏之名。”冒辟疆道:“我又何惜己身名声?而坏天下法度也!一人笑不如百人笑,百人哭不如一人哭。”
张溥笑道:“果然是年轻,书生意气,吏治乃人治,岂是仅靠严刑酷法便可根除的?”顾炎武忙道:“虽说如此,但是此等胆量气魄还是值得称赞的。”
张溥便皱皱眉头道:“冒兄虽然有此理想,不过在当下恐怕难以实现啊。”崇祯便好奇的问:“这是为何?”张溥便说道:“皇上鼓吹实业工商,实业工商要想繁荣,就必然要减少繁文缛节,提倡自由随性,倘若多加法条在其上,势必影响经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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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辟疆正色道:“严肃吏治会影响经济?真是闻所未闻!我只听说过吏治腐败导致亡国的,没听说严肃吏治亡国的,暴秦虐隋虽然二代而亡,又岂是亡于直法之手?乃是亡于暴法也!直法者,严上宽下也,暴法者,宽上严下也。倘若直法流行,则国泰民安,天下大治,倘若暴法盛行,则国之不国,国之将亡。”
冒辟疆想了想又道:“你们可知这次常州的案子是什么案子?”顾炎武道:“难道冒兄知道?”冒辟疆道:“略知一二,此案说起来案情简单,不甚复杂,只是其中牵扯颇多,听说琼州总督吴大人、温体仁,甚至钱察院都牵扯其中,但归根到底,此案还是因为法治不明导致,地方法司多以孝道、《春秋》决狱,岂不荒唐!”
崇祯道:“哦?听说吴大人可是以翰林衔外放琼州,又是皇上极为信任的,如何会牵扯其中?”顾炎武也说:“怪道嶯山先生、彭夫子千叮万嘱的,张师兄、黄师兄也来信嘱咐,只可听讼不可参与,原来还有这档子事,到底此案怎么回事?”
冒辟疆道:“不可说,不可说,总之到了常州你要听我吩咐,不可轻举妄动,知道吗。”顾炎武和张溥才作揖道:“一切听冒兄做主。”
几人一路又谈论半天,到了济南府又住了一宿,第二日中午,顾炎武、冒辟疆和张溥三人与崇祯在常州分别,崇祯和田敦吉继续南行,到了晚上,车驾终于在应天府停下了。虽然已是晚上,但是应天城内却是热闹异常,城内道路宽大,中间用沥青铺路,两侧植花木,再外侧又有侧路,用鹅卵石铺就,路旁店铺张灯结彩,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田敦吉道:“这应天府没有宵禁吗?怎么这么晚了,还是这么热闹?”崇祯道:“小家子气,如今工商如此繁荣,宵禁名存实亡,谁还会去执行。”又往前走,忽然看到前边有一片建筑,俱是奇怪的三层楼房,这房子四四方方,有门有窗,在窗户外还多出一节,以铁栏杆拦住,有一男一女就站在阳台上,俱是金发碧眼,不知那男子说了什么,那女子不由得哈哈大笑。
田敦吉道:“一男一女,大庭广众之下打情骂俏,不知廉耻,有伤风化!”崇祯却道:“只是这房子却是少见,你见过这样的房子吗?”田敦吉道:“咱们天朝都是四合院,凡是好几层的基本都是佛塔,这样三层的房子还真是从未见过,不如我找个人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