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1633年:静室奏对
徐孚远跟随崇祯进了静室,崇祯便盘腿坐到软塌之上,闭上了双眼,只等徐孚远开口,不过等了一会儿,并不见徐孚远开口,崇祯便道:“今日静室,但须直抒胸臆,出的尔口,入得朕耳。”徐孚远才略一躬身道:“学生敢问皇上,三边、山西为何连年动荡?”崇祯便道:“自嘉靖以来,地震、水旱不断,又因边患重重,朝廷赋税日盛,故而不得不反,朕亦深知,才免天下农户徭役赋税,兴以工代赈之法,不想贼子不思感慕,造反依旧,必是刁性难改,朕必不宽恕。”
徐孚远冷笑一声道:“学生再问皇上,皇上免得是自耕农的徭役赋税,可知天下自耕农有几何?依附地主富户的佃农又有几何?此其一;其二,虽然朝廷下旨免徭役赋税,如何能保证各地能认真执行?”崇祯听罢,不由得眉头一皱,并不言语,徐孚远继续说道:“别的不说,只说这松江地界,自耕农所占比率十不足二,十之七八俱是佃户,朝廷虽免了徭役赋税,但是佃主并不免佃户的,佃户不但没有人身自由,所产作物十之七八上缴佃主,这还是松江这般土地肥沃、富庶之地,土地兼并尚且如此严重,若是在三边、山西等地,只怕佃户比率更高,佃主的租税亦更高,一遇天灾,无法上缴佃主的粮租,便只有卖儿卖女,再加上天高皇帝远,朝廷的旨意到了地方,倘若不能很好的执行,便又是一道枷锁,所以朝廷屡次剿抚、恩赏,这些地方却屡次造反,便是症结所在了。”
崇祯听罢,不由得睁开眼睛道:“你所说的这些,朕何尝不知,只是吏治之坏,非本朝开始,凡几三五十年已。”徐孚远便道:“正如陛下所言,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也,吏治之坏始于嘉靖,甚于万历,倘若陛下不以雷霆手段,只怕不能根除,万历首辅张阁老曾说,法之设立易,法之执行难。更可怕的是,倘若法令不能有效贯彻,会更加损害朝廷在老百姓心中的信用和地位。”
崇祯听后,接着说:“朕又何尝不知,故而大兴官学,只是如今天下士人分崩离析,半出私人书院,又经科举,官官相护、师徒相护、乡里相护,密密麻麻,官学之推行何其难也,且无名分,此尤甚也。”
徐孚远听后笑道:“皇上聪慧过人,实为中兴之主,我大明有皇上,乃万民之福也!这有何难,敢问陛下,可知太祖皇帝为何专以八股取士?”崇祯便道:“或为收士子之心也。”徐孚远便道:“非也,非也,只因太祖皇帝并不以科举为重,故而为之。”崇祯一听来了兴趣,忙问:“哦?这是为何?”
徐孚远便道:“想当年太祖皇帝虽是马上得天下,但亦全赖收拢天下士子,故而太祖皇帝深知士子之重要,因此太祖皇帝亦不敢将朝政尽数委于士子,我大明建国之初,太祖皇帝曾下旨,定官学、科举、荐贤为启用官员的途径,其中尤以官学为重,由各地学政开办学庠,由朝廷亲自简拨人才,内部考核,直入国子监,为朝廷所用,同时又以八股作为科举手段,打压通过科举进入官场的士子,又经多次大案,清理整顿官场,这才有太祖、成祖一力推行法令,于民休息,才有我大明这几百年光景,然自嘉靖朝以来,禁海、倭乱、边患、天灾,财政年年入不敷出,官学难以维持,才全赖科举,从此学庠废弛,书院兴起,万历张阁老推行新政,一度废除天下书院,但张阁老死后,万历皇帝废除新政,这才导致书院纷起,尤以东林书院为盛,逐渐通过科举把持朝政,陛下登基,又办复兴书院,大有与东林书院抗衡之势,但陛下此乃驱虎引狼、饮鸩止渴,焉知将来复兴书院不为祸国政哉。”
崇祯听后,沉默了半响才说:“真可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的话说到了朕的心上,朕最担心的便是党争祸国。”徐孚远又一拜道:“学生还有一言。”
崇祯忙道:“尽可直言。”徐孚远道:“陛下可知吏治为何日渐腐败?”崇祯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想来不过如此。”徐孚远摇摇头道:“非也,之所以到如今田地,全因士大夫们淫靡堕落、奢靡无度,不说今朝有酒今朝醉,但也差不了多少了,在这种太过安逸的环境之下,已经是没有了斗志。旁的学生不知,就说这江南一带,自嘉靖朝以来,迩来风会日趋,稍不如昔,奢靡渐启。冠婚丧祭,并尚繁文,颇有僭逾之风。嘉兴府文人李乐曾说"余生长青镇,独恨其俗尚奢,日用会社婚葬,皆以俭者为耻。贫人负担之徒,妻多好饰,夜必饮酒,病则祷神,称贷而赛。"”
崇祯不由的叹息道:“世人不以淫靡为耻,反以奢靡为荣,果真是世风日下也。”徐孚远道:“江南官绅士大夫三日一宴、五日一请,穷极豪奢,已成为一种风气,并非个例。学生知道的,有个叫周子俶的人,爱客好酒到什么地步呢,是至售卖田庐而不顾,陈确在《先世遗事纪略》中自述他的曾祖鸣梧公是"豪饮落拓,不问家人产",祖父理川公亦是如此,相当慷慨好客,经过经过两代人的大肆挥霍,不错的家境,是彻底家道中落。到了陈确父亲之时,家产仅仅分到一亩七分而已。又比如我朝大儒归有光,穆宗在位时曾任南京大理寺丞,给后代留下了不少基业。结果因为儿子"好客",百亩家产几经耗完。到了曾孙归庄生之时,已是"家无一亩"了。如今书院大兴,结社日盛,江南文人时常大搞盛宴,自崇祯二年以来,单就学生所知,先后有尹山大会、金陵大会、虎丘大会等等集会,像这种集会,往往是水陆山珍应有尽有,一席之费,消费基本上是普通农家数年之食,真是令人咋舌,难以想象。”
崇祯皇帝道:“国事颓废至此,这些人还有心思结社集会?”徐孚远便正色道:“学生斗胆进言,不仅如东林书院等,便是复兴书院也有此苗头,自复社起,四方造访者,舟楫相蔽而下。客既登堂供具,从者或在舟中作食,烟火四五里相接,如此十余天而无倦色。”
崇祯不由大为震怒道:“果有此事?”徐孚远忙跪倒在地说:“学生岂敢胡言!正所谓温柔乡英雄冢,如此奢靡之风气,怎养斗志之民众!去岁陛下御驾亲征,三路大军齐征辽东,结果如何?不但劳民伤财,刘世玉部更是全军覆灭,甚至鞑子竟然越过防线,进犯京师,导致杨督军战死,不可谓不惨痛!难道军队装备不精良乎?难道陛下意志不坚定乎?故而有新军缺乏训练的问题,但若非靡靡之风日盛,将士们毫无斗志,反而文恬武嬉、粉饰太平、苟且偷安、得过且过,才有此大败!学生冒死进谏,全赖一片赤诚,望陛下明鉴!”
崇祯不由惊出一身冷汗道:“先生平身,听先生之言,竟是国策有问题?”徐孚远并不起身,而是道:“正是!古语云"国无外患,国恒亡!"鞑子的存在也并非是坏事,此次北伐也并不是一无是处,最起码我军占了四平,扼住了鞑子北归的咽喉要地,只要将鞑子牢牢控制在沈阳、建州一带,进行经济封锁,假以时日,何愁不平,而且还能给朝廷上下一种紧迫感,更重要的是,可以不时派军侵扰,一来此乃蚕食之计,二来辽东岂不是朝廷练兵的好去处,一举两得,岂不更妙?”
崇祯听后,不由笑道:“正如先生所言,亦可在西南推改土归流之计,西南诸军亦可在此练兵。”徐孚远这才笑道:“陛下果真聪慧,举一反三,我大明万民之福也。”
崇祯便道:“不过事在人为,千头万绪,还必须有人去做,不知先生可助朕一臂之力否?”徐孚远忙道:“学生闲云野鹤惯了,难当此任。”崇祯便冷下言语来,冷冷的说:“先生之才,若不为朝廷所用,恐非先生之福,朕听说此次高弘图、冒辟疆与李若琏之间,便是你从中牵线搭桥,代为转圜,你可知罪!”
徐孚远心想:果然是伴君如伴虎,这翻脸的速度比翻书还快。便忙道:“确有此事,不过学生亦是替陛下分忧,两位大人此次来江南,是为了科举之事,南京众官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单等两位大人,况且学生亦是受人所托,还望陛下宽恕。”
崇祯才道:“朕何尝不知,只怪这冒辟疆太孟浪,让人得了把柄,丢了朕的脸。”徐孚远道:“如今皇上重视格物科,重视官学,岂能不引起各方反弹?他们明着不说,暗中岂有不下绊子的?再说冒大人的事,说大就大,说小就小,全在陛下一念之间,学生虽不能在朝廷为陛下效力,但学生必定心系陛下、心系朝廷,为陛下走访民间,岂不更好?”
崇祯这才有了笑容道:“甚好,当年徐阁老扳倒奸臣严嵩,又举荐张居正,才能有后来的万历新政,且你又是徐光启同宗,徐家对我大明功劳不可谓不重,只要为朝廷尽心办事,朕又何吝溢美之词。”
徐孚远忙下跪道:“陛下大恩,学生铭记于心,必定尽心为陛下分忧。自东林大兴,便得江南大地主、大乡绅资助,自然要为他们发声,而陛下开海禁、兴贸易,复兴书院自然受这些贸易、实业大户资助,为他们发声也是理所应当,学生冷眼看去,东林党也渐有分崩之势,孙承宗大人乃帝师,自然会以陛下为重,与钱谦益一派必然矛盾必盛,皇上可分而用之;陛下通过军选司,已经牢牢掌握野战军,而戍卫军等则多依附吴家,不过军备、人事等亦受陛下牵制,只有陛下完全彻底的掌控住军政大权,才是整顿吏治的前提;另外学生听说,顾炎武等人秘密结社,号称"泰州学派",虽以心学为要,但大肆宣扬自由之学,其下也聚集了不少拥趸,现在看虽是疥疮之疾,只怕将来未必不成大患也;至于格物学派,一向是对皇上忠心耿耿的。”
朱由检便说:“先生看出来了吧,说了半天,他的狐狸尾巴也露出来了,说的天下没有一党一派是好的,唯有他们格物派,他们徐家才是最忠心的。”陆遥便叹息说:“是啊,因为各人的立场不一样,说的话也不一样,难怪圣人说"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呢,看来还真是这样的。”朱由检便道:“对啊,所以说是忠还是奸,实在不好判断啊。”
想到这里,崇祯便呢喃道:“东林党、复社、吴家、格物派,如今又冒出一个泰州学派,还是陆先生说的对啊,党内无党,帝王思想,党内无派,千奇百怪啊。”徐孚远听不真切,只听到千奇百怪四个字,便忙附和道:“陛下言之有理,确是千奇百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