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冬
北冬
绿皮火车叮叮郎郎地响,轮子压过铁轨的声音显示正往北边去。
风景好,但裴肖合无心欣赏,只是望着面前的泡面碗和压在面儿上的叉子,心里七上八下。
过去的十七年他从未如此越矩过,——明年是个早年,新星赛集训定在了二月初的江城,有了去年的经验,今年提前了训练和选拔时间,队友忙得热火朝天。
他却打着病假的幌子,坐上了去北城的火车。
怎么想都很疯狂。
“让让,麻烦让让,”黄昔悦端着碗刚接好开水的爆椒牛肉面也走了过来,“阿合,你的面泡好了没?——好香呀,应该可以吃啦。”
闵华托人给两人买了两个下铺,本意是免得爬上爬下,加上裴肖合是偷跑出来的,万一磕着碰着又要惹一堆事儿。
不料刚上车就碰到上铺的孕妇姐姐和陪同老人,问能否加钱换个位置,小年轻们愣是一秒钟也没犹豫地就给换了,没要钱,就要了两桶泡面。
裴肖合掀开盖子,车厢里顿时弥漫着热腾腾的香气,刚准备下手,黄昔悦忽然想起他在备赛,“你不能吃这个,我去餐车给你买个盒饭。”
“谁说我不能吃?”
到底是十来岁,无论在同龄人里算是多冷静自持的那一个,本质上还是贪吃的小屁孩一个,裴肖合护宝贝似地把泡面往怀里一搂,“偶尔吃吃没关系的。”
“呐,有关系,我有替黄义全监督你的义务,”黄昔悦伸出手,“乖乖交出来吧。”
这世上所谓一物降一物——黄昔悦听裴肖合的,裴肖合听黄义全的,而黄义全拿黄昔悦没有半点法子。
裴肖合无奈地眨巴眼睛,“你怎么这样……只能你忤逆他把我偷偷带出来,不准我忤逆他吃两口泡面。”
“这是两码事儿,阿合,”黄昔悦说一不二,用温柔的语气说着狠话,“少啰嗦哟——别逼我发火嘛。”
裴肖合乖乖投降,帮黄昔悦把两碗泡面都端到餐车上去。
餐车的座位和桌子都比卧铺车厢宽敞很多,窗玻璃也是亮堂堂的,车越往北,树干越粗,树木的颜色越发多彩,行进过程中,形成一道道恍惚的橙红色的飘带。
她坐在他的对座,和他分享一只耳机循环恶补宙荷的歌曲。视线里的风景在倒走,不辣的吃一口,辣的吃一口,吃着吃着就开始难受,好希望时光可以倒流。
九月不论闵华怎么隐瞒,她还是知道并接受了那个“不好”的可能成为事实,她又一次做了化疗,在病房里鬼哭狼嚎,吃什么吐什么,但还是要吃。
因为她要在十月七日之前好起来,——至少是看起来好了起来,她不想她的阿合看出什么,仅此而已。
裴肖合伸出手,持剑磨出薄茧的指腹刮了刮她眼角的泪痕,说:“不能吃辣就别吃,江城人被辣哭了,丢不丢人。”
按以往她肯定要恶狠狠地说“丢人?小心我要揍人!”,但她却答非所问,吸了吸鼻子问:“你最喜欢宙荷的哪一首歌?”
裴肖合仔细地想了想,很客观地回答:“还有一半没听完呢,选不出最喜欢的。”
“那截至目前最喜欢哪一首?”
“目前最喜欢《北冬》,”他认真地说:“嗯,《北冬》很有画面感,那朵鲜活可爱的小花和你很像。”
《北冬》不是一首明快的歌曲,讲的是北方高山上的一朵不起眼小花开放和衰败的故事,那朵花花期很短,转瞬即逝地叫人伤感。
“可那朵花死了呀,”她嘟囔,“虽然我也喜欢这首。”
黄昔悦不由得胡思乱想了起来。
她问:“宙荷全部的歌,我们到达北城之前就能听完,你一定会知道自己最喜欢哪一首,——不一定是《北冬》。就比如,你往后的人生会很漫长,还会认识很多人,你怎么确定你一定最喜欢我?”
出一剑不过分秒之间,却蕴含了思索的逻辑和肌肉的记忆,他爱击剑,因此将理性和客观内化到了身体里面。
但从客观分析,他的确没办法给她那个肯定的结论,感性层面不由自主,他愿意去作这样的承诺和预言。
他说:“歌跟人都不一样,我不确定我最喜欢《北冬》,但我能确定我就是最喜欢你。”
“我不信,”她捉弄他:“男人说的话都不可信,阿合你必须承认,即便是你——也不能免俗!”
无理取闹谁不会?
他反问:“那你呢?难道你的人生就不漫长、就不会认识很多人、就能确定自己最喜欢的是我么?”
她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我的人生才不漫长……”
她的人生怎么就不漫长了?他不喜欢听她说这样的话!——哪怕是她说自己不确定最喜欢的人是他。
“所以我才是能确定自……”
他骤然起身,凑近,修长的上身往前侧,越过餐桌,用唇封住了她柔软而伶俐的唇。
她从没想过他们的初吻会是这样的,没做好准备,没有鲜花和香氛,甚至混着泡面汤的味道。
不冷静,不体面,也不会忘记。
在相对飞驰的窗外斑驳视线里,亲吻时间仿佛停滞,永恒。
他们吻了很久很久。
夜晚卧铺熄灯,吵闹的车厢骤然沉寂,他们各自躺在左右两边的上铺,牵着手,耳机里的歌曲循环到了最后一首。
窗外的一片漆黑,没有灯光照耀时看不清前路。尾音落幕,很快又循环到了起始序曲。
“还是最喜欢《北冬》,”间隙静默时,他说:“也最喜欢你。”
车厢晃动,黑暗之中的片刻沉寂之后,她轻轻取下耳机,双手把这两张上铺的扶手,小猴儿一样地跃到他的那一侧。
床铺狭窄,他们侧身面对面,看不清对方早已脸通红,能感受到心贴在一起,同频地跳动。
她说:“阿合,我也最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