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家了
我们到家了
血族的樱花,在第一千年的春天开得格外疯。
我躺在怀樱小筑的藤椅上,听着永怀樱的花瓣落在青石板上的“簌簌”声,像谁在耳边轻轻翻书。
身上盖着蓝怀留下的羊毛毯,料子已经薄得像蝉翼,却依旧带着淡淡的松木香,混着院子里的花香,把空气泡得甜甜的。
“殿下,小领主派人送了新酿的樱花酒。”守在院外的青年——塞巴斯汀不知第几代的后人,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了什么,“他说……您要是还醒着,就替他敬蓝怀先生一杯。”
我没有睁眼,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眼皮重得像粘了铅,紫瞳里映出的,不再是宗祠的星纹或边境的狼烟,而是蓝怀十七岁时的样子:他蹲在星象台的角落哭,手里攥着画错的星轨图,肩膀一抽一抽的,像只受了委屈的小兽。
“哭什么?”我当时这样问他,语气硬得像块冰。
他擡起头,琥珀色的眼睛里还挂着泪,却梗着脖子说:“我画不好!这星轨根本不对!”
后来才知道,那天的星轨确实偏了半度,是百年难遇的异象。蓝怀凭着少年人的直觉,硬是在一堆错误的数据里,摸到了那丝偏差,像在乱麻里揪出了线头。
他总说自己笨,其实啊,他的眼睛里,装着比谁都亮的星。
青年把樱花酒放在廊下的矮桌上,粗瓷盏还是那只缺了口的,酒液晃出细碎的光,像落了把星星。“之前的老先生的孙子也来了,”他轻声说,“就在院门外,说想给您读段蓝怀先生的星轨诗。”
我笑了笑,声音轻得像叹息:“让他进来吧。”
脚步声很轻,像踩在棉花上。少年在我面前站定,身上的蓝布裙沾着樱花瓣,声音脆得像银铃:“奥斯爷爷,我读《相守星》给您听好不好?”
“好啊。”
“星子眨着眼,追着光跑……”少年的声音在院子里散开,带着稚气的认真,“跑过三百年的雪,跑过五百年的潮,跑到时光的尽头,发现你还在老地方,等我摔一跤……”
“摔一跤”三个字,让我想起蓝怀最后那年。他已经走不稳路了,却还固执地要去永怀樱树下捡花,结果膝盖磕在青石板上,疼得龇牙咧嘴,却抓着手里的樱枝朝我笑:“你看,最美的花,都长在最难够到的地方。”
那时的阳光透过樱花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像撒了把碎金,连疼痛都变得温柔起来。
少年读完诗,小心翼翼地问:“爷爷,蓝怀先生真的会在星星上吗?”
“会啊。”我伸出手,想摸摸他的头,指尖却在半空中停住,力气像被风抽干了,“他就在‘怀樱星’上,看着我们呢。”
少年的眼睛亮了亮,转身跑出去时,裙摆扫过矮桌,带落了那只粗瓷盏。“哐当”一声脆响,像敲碎了什么尘封的东西。酒液在青石板上漫开,混着飘落的樱花瓣,像幅被打翻的画。
我望着那滩酒渍,突然觉得,该走了。
青年收拾碎片时,我让他把地下室的樟木匣取来。里面的星轨日志、未完成的木雕、缠着紫围巾线的刻刀,还有那半块存了近千年的星昙花糖,都躺在柔软的绒布上,像群安静的旧友。
我把木雕放在膝头,小木屋的屋顶已经被我补得严丝合缝,门廊下的猫爪印旁,新添了两个依偎的小人影,一个银发,一个褐发,像我和蓝怀当年在星象台的样子。“你看,”我对着木雕轻声说,“我们到家了。”
风穿过永怀樱的枝桠,发出“呜呜”的响,像谁在低声哭泣,又像谁在温柔地应和。
夕阳西斜时,我让青年都回去。“告诉小领主,”我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星轨会指引他们的,不用惦记我。”
院子里终于只剩我一个人。樱花瓣还在落,像场永不落幕的雪,落在我的发间、肩头、藤椅的扶手上,像在为我盖层温柔的被子。远处的星象台传来铜钟的“当啷”声,是观测“怀樱星”的时辰了,那声音穿过百年的风,落在耳边,像蓝怀在唤我的名字。
我闭上眼睛,感受着生命力一点点从指尖溜走,像退潮的海水。
不疼,反而很轻,像浮在云端。
意识最后停留在某个春天的清晨。蓝怀站在永怀樱树下,朝我笑着挥手,亚麻色的发被风吹得很乱,手里举着刚摘的樱花,说:“奥斯,快来!第一朵开了!”
我朝他走去,脚步轻快得像年轻时的样子。穿过漫天的樱花雨,穿过近千年的光阴,穿过生与死的界限,终于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掌心还是暖暖的,带着樱花的甜,像从未松开过。
“你怎么才来?”他笑着问,眼里的光比“怀樱星”还亮,“我等了你好久。”
“路上有点堵。”我回握住他的手,指尖的温度熨帖了所有的孤寂,“不过,总算到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