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勇敢的
我会勇敢的
“是奥斯少爷吗?”老人擡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丝光亮,“要给蓝怀先生带件新衬衫吗?我照着旧样子做了件。”
我的喉结动了动,没能说出话来。蓝怀走后的第十五年,镇上的老人越来越少,记得我们的人也越来越少,只有这位老人,每年都会做件新衬衫,说“万一蓝怀先生回来了呢”。
“不用了,谢谢。”我放下车帘,声音比车外的风还冷,“他……不会回来了。”
马车驶离镇子时,我最后看了眼怀樱小筑的方向,那里被晨雾笼罩,只露出永怀樱的尖顶,像根插在地里的银簪。
廊下的木钟声大概还在响,“咔哒”“咔哒”,像在数着我离开的日子,也像在数着那些被刻意压下去的思念。
回到麦克弗森城堡时,暮色已经漫过护城河。宗祠的黑曜石台阶被夕阳染成暗红,像浸透了血。长老们穿着黑袍站在殿前,银色的徽记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像排沉默的墓碑。
“殿下,您终于回来了。”大长老的声音带着青铜编钟般的厚重,他的头发比三年前更白了,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东部领地的叛乱已经平息,但狼族余孽还在蠢蠢欲动,血族需要您。”
我没有说话,只是走上台阶。靴底踩在黑曜石上,发出“噔噔”的响,像敲在自己的骨头上。经过宗祠的青铜镜时,我停住了脚步。镜中的人影穿着玄色的长袍,紫色的瞳孔里映着殿顶的星纹,鬓角竟生出了几缕白发,像落了根月光做的线。
这是我第一次在镜中看到自己的白发。血族的衰老本就缓慢,可这几缕白,却像是被战火与思念催出来的,扎得眼睛生疼。我想起蓝怀最后那年,鬓角的银丝在阳光下闪着光,他笑着说“这样显得稳重”,那时我还笑话他,说“像落了层霜”。
原来,我也会老。
走进议事厅时,烛火已经点燃。长桌上的战报堆得像座小山,羊皮纸的边缘卷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字迹,像群爬动的蚂蚁。我坐在王座上,指尖抚过扶手上的蛇形雕刻,鳞片的纹路硌得掌心生疼。
正中央的木痕还在。是蓝怀当年偷偷垫的星昙花木片,被岁月磨出的浅凹,像颗嵌在冰里的星。我将掌心贴上去,冰凉的石面透过布料传来,却抵不过那点残存的暖意,像蓝怀的指尖轻轻碰了碰我的手。
“说吧。”我的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需要我做什么。”
长老们开始汇报事务:东部的粮草调配,南部的防线重建,狼族余孽的清剿计划……词语像冰雹般砸过来,带着血腥的冷。
我握着羽毛笔,在战报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奥斯瓦尔德,每个字母都带着血族特有的凌厉,却在落笔的瞬间,想起蓝怀教我写他名字时的样子——他握着我的手,笔尖在纸上划出“蓝怀”两个字,说“要轻一点,像抚摸樱花”。
议事结束时,已是深夜。长老们鱼贯而出,黑袍的下摆扫过地面,发出“沙沙”的响,像群离去的蝙蝠。我独自坐在王座上,看着烛火在石壁上投下晃动的影子,那些刻满咒语的浮雕仿佛活了过来,历代先祖的眼睛在暗影里闪烁,带着审视的冷意。
怀里的星轨日志硌着肋骨,像块滚烫的烙铁。我掏出来,借着烛火翻开,蓝怀的字迹在纸上跳跃,像群活泼的鱼。其中一页画着颗明亮的星,旁边写着:“奥斯说他怕黑,我要变成最亮的那颗星,照着他回怀樱小筑的路。”
指尖拂过那行字,纸页的褶皱里还残留着他的指温,像他刚刚才放下笔。喉咙突然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那些被刻意压下去的思念,像初春的冰棱,在烛火的暖意里悄悄融化,顺着眼角滑下来,滴在战报上,晕开小小的墨痕。
“你不会回来了。”我对着日志轻声说,声音带着哽咽,“我知道。”
蓝怀走后的第十五年,我终于肯承认这个事实。他不会再蹲在灶台前添柴,不会再趴在星象台的观测台上画星图,不会再把樱花酱抹在烤面包上递到我嘴边。
他留在了怀樱小筑的木钟里,留在了星轨日志的纸页里,留在了我每次心跳的间隙里,却再也不会笑着朝我走来,说“奥斯,我在这里”。
可血族需要我。那些在战争中失去家园的族人,那些还在黑森林边缘瑟瑟发抖的孩子,那些把“麦克弗森”当作信仰的卫兵,他们需要一个掌权者,一个能带领他们走出废墟的人,而不是一个沉溺在故园里的逃兵。
蓝怀若是在,也会这样说的。他总爱说“责任这东西,就像樱花开了要结果,躲不掉的”,那时他会指着永怀樱的青果,说“你看,它们多勇敢”。
我合上日志,放回怀里,紧贴着那半块星昙花糖。然后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沉重的石窗。夜风带着护城河的水汽扑面而来,吹起我的衣袍,像只展开翅膀的夜枭。
城堡下的广场上,幸存的卫兵正在巡逻,银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条流动的河。
他们的步伐整齐而坚定,脚步声在空荡的广场上回荡,像在谱写一首新的战歌。
我知道,路还很长。重建血族的家园,抚平战争的创伤,让那些失去亲人的孩子重展笑颜,这些都需要时间,需要精力,需要我把那些藏在心底的柔软,重新裹进坚硬的铠甲。
但我会走下去。不是为了宗祠的荣耀,不是为了先祖的期望,而是为了蓝怀留在星轨里的约定——他说“要让这片土地,再开满樱花”。
回到书桌前,我铺开一张新的羊皮纸,写下第一道命令:拨款重修星象台,恢复每年的星象观测仪式。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像蓝怀在耳边轻轻笑。
烛火在案头跳动,将我的影子投在墙上,与历代先祖的浮雕重叠在一起,像幅流动的画。鬓角的白发在火光里闪着银亮的光,像蓝怀当年鬓角的银丝,温柔而坚定。
我知道,那些思念不会消失。它们会藏在每个深夜的星轨里,藏在怀樱小筑的木钟声里,藏在未拆的樱花笺里,像颗埋在土里的种子,在责任的浇灌下,开出更坚韧的花。
蓝怀,等我。等我把这里的樱花,也种得像怀樱小筑那样热闹,我就回去。回去陪你看星星,听木钟,吃你没来得及做的樱果酱。
在此之前,我会像你说的那样,勇敢得像颗青果。
血族宗祠的晨祷钟声,在第七个春天的晨光里荡开。我站在黑曜石高台上,看着族人们捧着新采的樱花,沿着刻满星纹的石阶缓缓走来,素白的衣袍扫过石缝里的青苔,像淌过一条温柔的河。
“今日起,废除圣银刑。”我的声音透过魔法扩展开,在穹顶下层层叠叠地回响,骨戒上的月光石映着朝阳,泛出淡淡的紫,“凡血族者,皆以星轨为誓,以慈悲为刃,再不可用圣银屠戮同族。”
台下的窃窃私语像被风吹过的麦浪,随即归于寂静。长老们的黑袍在晨光里泛着暗纹,大长老的手指在青铜法典上轻轻敲击,那本浸透了血与火的法典,封面上的蛇形徽记已经被我磨去,换上了朵镂空的星昙花——是蓝怀生前刻的纹样,他说“用花朵代替獠牙,才像真正的守护者”。
三年前我重返宗祠时,这座黑曜石建筑还弥漫着硝烟与铁锈的气息。狼族余孽虽已肃清,血族内部却分裂成两派:主战派主张用铁腕统治,将所有异族赶尽杀绝;主和派则希望重建家园,却苦于没有纲领。
那时的议事厅里,永远充斥着争吵与拍案声,青铜法典的书页被翻得卷了边,像只疲惫的兽。
“殿下,圣银刑是先祖定下的规矩。”二长老的声音带着金属的冷硬,他的独眼在晨光里闪着警惕的光——战争中失去的右眼,让他对“仁慈”二字始终存疑,“若是废除,如何震慑那些心怀不轨者?”
我走下高台,指尖拂过一位年轻血族的肩膀。他的左臂还留着圣银灼伤的疤痕,像条扭曲的蛇,那是战争期间被误判为叛徒留下的印记。“你看这道疤。”我的魔力顺着指尖漫过去,淡紫色的光晕里,疤痕边缘的皮肤渐渐舒展,“它会提醒我们,曾经的刑罚有多锋利,也有多盲目。”
年轻血族的眼眶红了,他捧着怀里的樱花,突然跪倒在地,花瓣撒了满身,像场迟来的雪。“谢殿下……”他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叶,“我母亲总说,星轨会还我们清白。”
星轨。蓝怀生前最信这个。他总说,天上的星星从不会说谎,“它们的轨迹,早就把公平写好了”。
那时他会趴在星象台的观测台上,铅笔在星图上划出细密的线,说“你看,就连猎户座的腰带,三颗星也一般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