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女星的方向
织女星的方向
它的前爪还搭在藤椅的扶手上,那里有块浅褐色的印记——是蓝怀生前滴落的樱果汁,樱樱总爱用爪子反复摩挲,把那块木头蹭得比别处都光滑。此刻猫爪下的木纹里,还嵌着几片干枯的樱花,是春天落在上面的,被它的体温焐了整整一个夏天。
我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它抱起来。樱樱很轻,像团晒干的棉花,四肢却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仿佛还在守护什么。
它的眼睛闭着,眼角沾着点褐色的分泌物,像没擦干净的泪痕,琥珀色的瞳孔永远藏在了黑暗里。
这只猫陪了我们十五年。从蓝怀在雪地里把它捡回来时,它还只有巴掌大,怯生生地躲在蓝怀的棉靴里,到后来总爱趴在蓝怀的膝头,用呼噜声应和他刻木雕的“沙沙”声,再到最后几年,拖着三条腿也要跟在蓝怀身后,像个忠心的小骑士。
蓝怀走的那天,樱樱守在他的牌位前,不吃不喝地蹲了三天,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哀鸣,像个失去依靠的孩子。
后来是我把蓝怀的棉布围裙铺在它窝里,它才渐渐肯进食,只是眼神里的光,像被风吹灭的烛火,再也没亮起来过。
我抱着樱樱,走进蓝怀的工作室。阳光透过蒙尘的窗玻璃,在地板上投下块菱形的光斑,里面浮动着无数细小的尘埃,像被凝固的时光。工作台的角落里,放着我们的“小世界”木雕,永怀樱的枝桠间,那只蜷着的小猫雕像,此刻看来竟与怀里的樱樱一模一样。
蓝怀刻这只猫的时候,樱樱正趴在他的肩头打盹,尾巴尖时不时扫过他的脸颊。他笑着说:“要把樱樱也刻进去,这样我们三个就永远在一起了。”当时他的手抖得厉害,刻了三遍才把猫尾巴的弧度刻对,说“要像它平时那样翘着,才精神”。
我拿起那把最小的刻刀,在“小世界”木雕的猫雕像旁边,又刻了个小小的猫爪印。木屑簌簌落下,落在蓝怀生前常穿的棉布围裙上,那上面还沾着星昙花的荧光粉,像撒了把碎星。
处理樱樱的后事时,我在它的窝里找到了些零碎的物件:半块啃得干干净净的鱼骨头,是上周我喂它的;一颗磨得光滑的石子,是蓝怀当年埋在院子里的;还有片干枯的野菊花,是我们最后一次去后山时,蓝怀摘给它玩的,花瓣已经脆得像纸,却依旧保留着淡淡的黄。
最底下压着块褪色的棉布,是从蓝怀的旧衬衫上撕下来的,上面还留着他的体温熨过的褶皱。樱樱总爱把这块布叼到藤椅上,铺在那个樱果汁印记上,然后蜷在上面打盹,像在替蓝怀守着那个“小小的心”。
我把这些物件装进个小小的木盒里,是蓝怀做的星昙花形状的首饰盒,他说“要放最宝贝的东西”。盖上盒盖时,听到里面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樱樱在轻轻抓挠,又像蓝怀在低声笑。
埋樱樱的地方,选在了永怀樱树的根须旁,离蓝怀去年埋樱果的地方不远。那里冒出的小绿芽已经长到半尺高,顶着几片嫩红的新叶,像个活泼的秘密。
我用蓝怀的小铲子挖了个浅浅的坑,把木盒放进去,上面盖了层松软的腐叶土,再铺上几片刚落下的樱花——今年的早樱开得格外早,粉白的花瓣像雪一样,落在泥土上,像给它盖了层温柔的被子。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我对着新翻的泥土轻声说,指尖的魔力漫过去,腐叶土里竟冒出几朵细碎的小白花,像星星落在地上,“蓝怀在的时候,总说你是我们家的小福星,现在你去陪他,要继续做个乖孩子。”
风穿过永怀樱的枝桠,发出“簌簌”的响,像谁在轻轻点头。
回到院子时,廊下的木钟“当”地敲了三下,清脆的响声在空荡的院子里荡开,像句未完的告别。钟摆上系着的干樱花随着晃动轻轻摇晃,在阳光下像只振翅的蝶,却再也没有谁会像蓝怀那样,笑着说“你看,春天在跑呢”。
我坐在藤椅上,樱樱刚才趴过的地方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暖意,像它从未离开。永怀樱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拉得很长,像条通往过去的路,路上布满了细碎的猫爪印,从蓝怀捡回它的那天,一直延伸到今天,每一步都踩着我们共度的时光。
蓝怀的星轨日志就放在矮桌上,风吹过纸页,停在某一页上。那是樱樱刚来时记的,画着只巴掌大的小猫,躲在棉靴里,旁边写着:“奥斯说它像团小绒球,我说它像颗会动的橘子糖。以后我们就是三口之家了。”下面还有行更小的字,是后来补的:“希望樱樱能陪我们久一点,再久一点。”
我的指腹按在那行字上,纸页的褶皱里还残留着他的指温,像他刚刚才放下笔。
傍晚时,下起了小雨,敲在回廊的雨棚上,发出“沙沙”的响。我把蓝怀的棉布围裙铺在藤椅上,像往常那样,仿佛他随时会推门进来,笑着说“奥斯,我回来啦”,而樱樱会拖着三条腿蹭过去,用脑袋顶他的裤腿,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雨越下越大,永怀樱的新叶在雨里轻轻摇晃,像在为谁哭泣。我起身走进工作室,拿起蓝怀未完成的小木屋木雕。屋顶的瓦片已经铺完了,烟囱里的香囊还在,里面的樱花粉和半颗糖,像藏了个甜美的梦。
按照他画的图纸,我继续雕刻屋前的小路,用刻刀划出细碎的纹路,模仿樱樱踩过的猫爪印。木屑落在我的手背上,带着松木的清香,像蓝怀在轻轻碰我,说“慢些刻,别伤了手”。
刻到门廊时,刀尖突然触到个硬物。拆开木坯才发现,里面藏着张小小的照片,是蓝怀抱着樱樱的样子,那时他的头发还没白,猫也还是只小绒球,两人的眼睛都亮晶晶的,像盛着两簇跳动的火焰。照片背面写着:“我们的樱樱,要长命百岁啊。”
字迹已经有些褪色,却依旧带着孩子气的认真。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天边挂起道淡淡的彩虹,像座七彩的桥,一头搭在怀樱小筑的屋檐上,另一头隐在远处的云层里。
我把照片塞回门廊的木坯里,继续雕刻,直到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小木屋的屋顶上,那些新刻的猫爪印在月光里闪着光,像撒了把碎银。
深夜的院子里,只有木钟的“咔哒”声在回荡,像在数着时光的脚印。我坐在藤椅上,蓝怀的棉布围裙盖在腿上,带着淡淡的樱花香,像他的体温还在。永怀樱的新叶上挂着雨滴,在月光里闪着亮,像樱樱的眼睛,又像蓝怀的笑。
我知道,它们都从未离开。
樱樱在永怀樱的根须里,在“小世界”木雕的猫爪印里,在蓝怀未完成的小木屋门廊里,在每个落樱缤纷的清晨,在每个星轨流转的夜晚。
而蓝怀,在樱樱的呼噜声里,在木钟的摇晃里,在我每次心跳的间隙里,像这漫过岁月的春天,落了又来,永不凋零。
藤椅的扶手上,那个樱果汁的印记,在月光里像颗小小的心,上面的猫爪印被雨水洗得愈发清晰,像时光未干的墨迹,写着我们的故事,永远,永远。
深秋的晨雾漫过麦克弗森城堡的尖顶时,我正在批阅第七份边境战报。
黑曜石书桌上的烛火跳动着,将狼族首领的签名映得像道狰狞的疤,羊皮纸边缘的血渍已经发黑,却依旧能嗅到铁锈般的腥气。
“殿下,东部血族的贡品已入仓。”塞巴斯汀的声音从阴影里浮出来,银质托盘上的珐琅茶杯泛着冷光,里面的伯爵茶刚沏好,蒸腾的热气在杯口凝成小小的雾,像怀樱小筑清晨的炊烟。
我没有擡头,指尖的羽毛笔在战报上划过,墨色的字迹带着血族特有的凌厉:“告诉东部领主,下月的贡品需加倍,用以赔偿狼族领地的损失。”
羽毛笔的笔尖突然顿住。墨滴落在“狼族”二字上,晕开的痕迹像朵骤然绽放的星昙花——蓝怀生前总爱用这个比喻,说“墨在纸上晕开的样子,像星星突然亮了”。他说这话时,总爱趴在星象台的观测台上,下巴搁在叠好的星轨日志上,笔尖的墨汁滴在纸页上,晕出一个个小小的圆。
十年了。
我放下羽毛笔,端起那杯伯爵茶。茶水的温度透过骨瓷杯壁渗过来,烫得指尖发麻,却暖不透掌心的凉。蓝怀从不喝这种带着涩味的红茶,他总说“不如樱花茶温润”,那时他会蹲在怀樱小筑的灶台前,看着水壶里的水“咕嘟”冒泡,说“水开的声音像星星在唱歌”。
“备车,去怀樱小筑。”
马车碾过城堡外的石板路时,晨雾正一点点散去。
途经星象台时,我掀起车帘,看到那台老望远镜的铜制镜筒已经生了层绿锈,像蒙了层青苔,却依旧对着织女星的方向——那是蓝怀最后为它校准的角度,他说“这样每天早上,第一缕光就能刚好落在目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