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村庄(下册)》(16)
四十一、“瘸国梁”与如根儿的再次交锋
兴许真是为了给“桂爷”面子,也兴许就是因为骂的时间太长,自个儿都觉得没意思了,自打“桂爷”回来,“瘸国梁”还真就再也没来堵过他家的过道口,别说堵过道口了,想看见他的人影从过道口前面经过,简直都成了一件难事。有了占义给他准备的破铁锅胶皮轱辘船,“瘸国梁” 已经完全没必要再拖着两条笨重的瘸腿,在大街上磨蹭来磨蹭去了,早晨早早地把小船撑开,三把五把就划到了对岸,虽然下坡跟上岸,都还是要费不小的力气,可是相比走过整个街道,再绕过多半拉大湾,还是省事多了,所以他到了梨树行子里头,踏实地归置归置窝棚,再踏实地抽袋烟,“老片儿汤”才刚有可能气喘吁吁地赶到。头一天,“老片儿汤”以为“瘸国梁”是冒冷子起了个五更,还没怎么上心,等到接连几天,天天看到他赶在自个儿前面到梨树行子,而且自个儿一路过来,连他个人影都瞧不见,心里头不免犯起了嘀咕,有事没事就死盯着“瘸国梁”看,看来看去,好像看着哪儿都不对劲,可一连看了好几天,也没真看出来到底有什么异常,“老片儿汤”实在有些憋不住了,终于提着根棍子,冲“瘸国梁”叫嚷起来:“妈拉个巴子的‘瘸国梁’,你今儿跟我把话说明白,你他娘的到底是不是已经死了,要死了你就赶紧滚蛋,滚回你自个儿那个土坑里头去,别他娘的死都死了,还赖着不走,还想装神弄鬼吓唬人怎么的?还想占着茅坑不拉屎怎么的?有意思吗?你个王八蛋,活着没干几件人事,死了还不想让人消停,想把我吓唬出个好歹的来,好让我也早点儿上土坑里头,陪着你去是不是?做你娘的清秋大梦去吧,我一辈子种了多少庄稼,卖了多少好力气,老天爷能看不见吗?老了老了能不让我多过两天清净日子吗?老天爷安排的事,你个王八蛋想搅和就搅和得了?趁早赶紧给我滚蛋,免得把我火气惹上来,我管你是人是鬼,一律给你棍棒伺候,让你好好尝尝劈柴炖肉的滋味。”
不管“老片儿汤”如何叫骂,“瘸国梁”也都只是一言不发,笑眯眯不错眼珠地看着他,其实“瘸国梁”轻易不敢张嘴,主要还是害怕自个儿绷不住劲,一张嘴就得吐露了破铁锅胶皮轱辘船的事,可“老片儿汤”不知道底细,“瘸国梁”真要像过去那样,跟他一句对一句地叫骂起来,他兴许心里头倒会觉得踏实一些,“瘸国梁”越是这样笑眯眯地一言不发,他心里头就越是发毛,一连骂了几天,看看也没什么大作用,只好跑到梨树行子的另一头,好歹搭了个临时窝棚,算是让自个儿安顿了下来,第二天,又到亨奶奶那里求了几道符,在自个儿的窝棚前边烧了一张,还觉得不够放心,又特意跑到“瘸国梁”的窝棚前边,把剩下的几张全都烧了。
他这边又是烧符又是念咒,忙活得不亦乐乎,“瘸国梁”笑眯眯地坐在窝棚里头,倒是轻松自在得很,时不时还故意拿话来奚落他:“光烧纸就得啦?好歹也得给我磕俩头,哭几嗓子啊,那才算是个孝顺孩子哩。”
“老片儿汤”大概正念到要紧的时刻,根本不敢随便停下来,跟“瘸国梁”搭腔,好容易把纸烧完了,这才直起腰来,冲着“瘸国梁”作了好几个揖:
“他大哥,该走赶紧走吧,别真等着亨奶奶这两道符的威力起来,回头你想走都走不成了,你大叔我这多半辈子,怎么说也算对你不赖,从来没有像别人那样欺负过你,再者说了,你大叔我自个儿这点日子,也算够不容易的了,早年丧父母,中年丧妻,老了老了,你就可怜可怜我,让我过两天清净日子得啦。”
“咳,你个猪狗不如的老片儿汤,你闹腾够了没有?非让我再把你捞上来,和成面糊怎么的?我越不搭理你,你越他娘的来劲了是吧?我活得好好的,你他娘的给我烧的哪门子纸?是盼着我早点儿死是吗?盼着我早点死你就明说啊?还装神弄鬼干啥?”
“瘸国梁”这一开骂,“老片儿汤”心里头反而踏实了许多,脸上也露出了笑容,还大着胆子,走到“瘸国梁”面前,摸了摸他的额头,又让他把舌头伸出来看看,“瘸国梁”当然不乐意让他这么随便摆弄:“滚你娘一边待着去,还想看我舌头,就不怕折你眼里头,让你老杂种美一辈子?”
“呸,恶心我还恶心不过来哩,还他娘的有什么可美的?我是想看看你狗日的那根舌头,是不是真跟鬼似的,长得老长老长的了,你还他娘的骂我装神弄鬼,你要是不先拿这一套来吓唬我,我至于吗?我老片儿汤什么人?死的活的咱都算上,我什么时候怕过谁?”
“嘿,吹吧,反正吹牛不犯法,只要不嫌牛屁股臊气,你整天抱着吹都没人管你,也不瞧瞧这两天你自个儿那个熊样,还死的活的都不怕,我两天没言语声,就把你老小子吓出尿来了,要是真死了,变成鬼来找你,还不把你老小子吓出屎来吗?”
“放你娘的屁,你小子要是真死了,我才一点儿都不害怕哩,就算你来找我,我也有一百八十句话等着你哩,我怕的就是你这个不言不语,半死不拉活,装死的劲头。”
“谁他娘的装死啦?”
“你没装死,干吗不言语声?干吗不把你到底怎么来怎么走的,明明白白告诉我?”
“你他娘的又没问,我干吗上赶着告诉你?”
“那我现在问了。”
“问了我就告诉你,这又不是什么秘密,正好还让你见识见识,人家是怎么对我好的哩。”
“瘸国梁”说着话,还真就撑着双拐站起身来,引领着“老片儿汤”
来到了湾边上,让他看着自个儿下坡,上了破铁锅胶皮轱辘船,摇摇晃晃地朝对岸划过去:
“怎么着?老小子,看明白了没有?赶明儿要不要让你也划两把,过过瘾啊?”
“得了吧,我这条老命还没活够,还用不着这么作死哩,这种水上漂的玩意儿,还是你自个儿玩吧,别不小心哪天玩翻了,喂了王八。”
“你个老片儿汤,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这辈子,见过这么新鲜的玩意儿吗?让你划两下,尝尝新鲜,你居然还他娘的不领情,就你那锅老片儿汤,还有他娘什么可怕的?掉水里头泡半天,捞上来不也还是他娘的片儿汤吗?还能真改了馄饨不成?”
不知道是让“瘸国梁”骂得接不上话来了,还是乍一看见“瘸国梁”
的这个新鲜玩意儿,心里头有些别扭不过劲来,反正“老片儿汤”再也没有多说什么,鼻子里头一连气地“哼哼”着,转身背着手走了。“老片儿汤”一走,“瘸国梁”自然就更加得意了,嘴里头哼着小调,三把两把就把破铁锅胶皮轱辘船划到了对岸,几乎没费吹灰之力,就撑着双拐上了岸,刚要开始往坡上爬,一抬头,忽然看见了正从坡上跑下来的如根儿,“瘸国梁”心里头正得意着哩,一看见如根儿,也忍不住主动开了口:“嗬,小兔崽子,又活过来啦?是不是肚子又饿了,又想让我给你做两顿好吃的啦?”
“大爷爷,别光顾了说笑,小心坡上滑,别给自个儿滑倒了。”
如根儿嘴上说着,身子就凑过来,伸手想要搀扶“瘸国梁”,没想到“瘸国梁”却猛地把一根拐杖举起来,对准了如根儿的胸口:“别动,老实待在那儿,别往前凑合,哼,想趁着我上坡费劲,把我推个跟头啊,歇着吧你,小兔崽子,就你那点儿小心思,还想糊弄我这老家雀儿怎么的?你不撅尾巴,我都能看出来你肚子里头憋的什么粪。”
“大爷爷,你看看你,嘴里头就不能说点儿让人高兴的话吗?你看人家占东他大爷爷,向来嘴里头一个脏字都没有。”
“滚,看着人家好是吧,看着谁好你跟谁叫大爷爷去不就得啦,跟我这儿费什么唾沫呀?”
“大爷爷,您这话说得简直就更没边了,人家又不是我大爷爷,我凭什么跟人家叫大爷爷去啊?就算我乐意去叫,人家还未必乐意答应哩,明摆着嘛,咱给自个儿长了一辈,就等于给人家降了一辈不是?得啦,我也不跟您扯那些个没用的了,我奶奶教导了我好几天,我也总算是明白这里头的道理了,咱爷孙俩以后也别动不动就你掐我咬的了,毕竟我也只有你这么一个大爷爷,要说您对我也算是不赖,也给我削过尜尜,也给我做过链子瓣枪,要说您这一辈子也怪不容易的,谁家孩子跟您捣乱,其实我都不应该跟您捣乱,应该尽量护着您才对,您说是不是啊,大爷爷?”
如根儿忽然之间说出来这么一套话,还真让“瘸国梁”吃惊不小,愣在那儿半晌都没有说出话来,倒是如根儿,一看他不言语,立马又接上了自个儿的话茬儿:
“我就知道您怎么着也不会说不是,我奶奶说的话,向来都不会让人家说出不是来,咱干脆这么说吧,大爷爷,打从今天开始,您看着,以后我保证再也不跟您捣乱了,至于您那边怎么说,大爷爷您就自个儿掂量着来得啦,您看怎么样啊?”
“瘸国梁”眉头紧锁,上下打量了如根儿几眼,又回头朝对岸的梨树行子那边看了一阵子,嘴里头忍不住轻声嘟囔起来:“妈拉个巴子的老片儿汤,烧的是你娘的什么鬼画符啊?怎么弄得到处都跟有鬼了似的?”
“瘸国梁”嘴里头嘟囔着,脚底下却倒也没闲着,不大会儿就爬到坡上边,就在他站在大门口,喘口气的工夫,如根儿撒脚跑进了屋子,转眼之间又跑了出来,手里头提着个小布兜,举到“瘸国梁”面前:“大爷爷,我奶奶蒸的菜团子,我给您拿了几个过来,你闻闻,是不是香得很啊?您赶紧趁热吃两个吧。”
“放那儿,想吃的时候,我自个儿会去拿,我又不是没长手,用得着你瞎献什么殷勤?”
“咳,我说大爷爷,其实说来说去,您也没有什么忒坏的地方,就是这张嘴有点儿不招人喜欢,您知道不招人喜欢的原因是什么不?就是向来不会说软和话,好话歹话,只要是从你嘴里头出来的,从来都是那么冷冰冰、硬邦邦的,简直就跟个冰坨子似的,搬起来恨不得能把人砸死,其实您只要说话的时候注意着点儿,让话在舌头底下稍微暖和那么一小会儿,再说出来肯定就不是那么个滋味了,不信您就试试,准保管用。”
“管你娘个屁用,嘴长在我身上,我想怎么说怎么说,还用得着你个小兔崽子来教导我吗?你他娘的才吃了几天干饭,长了几根胎毛,知道你娘的出来进去是怎么回事儿吗?就想装模作样教训教训你爷爷我?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模样,哼,还敢数落你爷爷我这张嘴,就凭你那个枣核大小的脑袋瓜子,想得明白你爷爷我这张嘴有多大的功德吗?这些年,你爷爷我就凭着这张嘴,不光是在韩家庄,向来都没挨过欺负,工分比壮劳力挣得都不少,就连‘瞎炮仗’向来都不敢去的公社里头,你去打听打听,他们是不是一听见咱的名号,立马就得吓出尿来?”
“大爷爷,您就真那么相信,人家别人给您救济,给您工分,都是因为怕您?就不会是因为点别的,比如说可怜您什么的?”
“嘿,妈拉个巴子的,你个小兔崽子,还真想要教导我啊,前两天刚刚挨了一顿收拾,看来你还是没长记性,人家都说好了伤疤忘了疼,你他娘的伤疤还没好,怎么一转眼骨头就又痒痒啦?怎么着?要不要我再好好给你松松筋骨啊?”
“瘸国梁”嘴上说着,还真就把拐杖夹在胳膊底下,伸出一只手来要去抓如根儿,如根儿身子多么灵巧,哪能让他这么轻易就抓住,三躲两闪就躲开了“瘸国梁”的大手,一溜烟地跑出了院子。
“瘸国梁”站在院子里头,又大声叫骂了一阵子,这才弯腰捡起如根儿扔在树墩子上的小布兜,拄着双拐进了屋子,大早晨出去,一直到现在回来,“瘸国梁”算是在树行子里头待了整整一天,又累又乏,又渴又饿那是自然不用说了,尤其是眼下小布兜里头,还一阵子一阵子地往外飘散着菜团子的香味,更是勾引得“瘸国梁”肚子里头“咕咕”乱叫了,不过“瘸国梁”并不慌乱,越是有了好吃的东西,他越是不会急着下嘴,因为那样一来,好东西的味道还没有闻够,就进了肚子,多好的东西只要一进人的肚子,也就只有“造粪”这一件事好做了,那不简直就是糟蹋东西吗?
“瘸国梁”把布兜放在锅台上,踏实地打了一盆水,连头带脸,都痛痛快快地洗了个干净,又进到里屋,摸到炕头上的玻璃瓶子,喝了几大口里面的凉白开水,这才重新来到锅台边坐下来,打开小布兜,拿起一个菜团子,一直到现在,“瘸国梁”的动作还都算是不紧不慢,可菜团子刚一接近嘴巴,他的动作就猛地一下子加快了不知道多少倍,那模样简直就跟猫捕耗子的最后那几个动作一样,别说是在黑灯瞎火的夜晚,就算是在大天地亮的白天,恐怕也没人能看清楚,他是怎么把团子塞进嘴里头的。
“瘸国梁”一口气吞下了两个菜团子,肚子里头算是有了点儿底,第三个菜团子拿在手上,也就有了细嚼慢咽的心情,可是嚼着嚼着,他忽然觉着有些不对,赶紧把菜团子放下,把火柴摸索出来,点上油灯,再把菜团子拿过来掰开,就着灯光仔细审视着里面的菜馅,不审视还不要紧,这一审视,可把“瘸国梁”吓了了三魂出窍,在菜馅最中心的位置,他发现了几块红色的老鼠屎一样的东西,“瘸国梁”小心翼翼地用手捏了一点儿,放在舌头边上舔了舔,那味道立马让他警觉起来,挣扎着站起身,架着双拐来到门口,用手指拼命抠着自个儿的嗓子眼儿,一声接一声地呕吐起来。
“瘸国梁”呕吐了半晌,连苦水都快要呕干净了,这才喘着粗气直起腰来,抹干净嘴巴,架着双拐回到屋子里头,摸索着来到水缸边上,舀了瓢凉水,打算漱漱嘴,没想到凉水刚一入口,嗓子眼儿又受了刺激,又一连气呕了好几口,可是不管他怎么呕,肚子里头已经空空如也,呕不出什么东西来了,倒是眼泪,稀里哗啦流了满脸,“瘸国梁”手里端着瓢,却不敢再用凉水漱嘴了,干脆把手伸进水瓢里头,掬起一把水来,重新把脸好好洗了洗,撇下水瓢,转身来到锅台边上,拎起那个小布兜,打算把它远远地扔到门外头去,可是就在小布兜刚要离手的那个瞬间,他忽然又改变了主意,不但没有撒手,反而手上使劲,把小布兜又紧紧地拉了回来,重新在锅台旁边坐下来,打开小布兜,把里头剩下的几个菜团子拿出来,摆在锅台上,逐个地翻来覆去检查了几遍,果然发现每个菜团子的底部,好像都有被人抠开过的痕迹,他小心翼翼地把松动的部分,重新抠起来,用手指轻轻拈去一两片菜叶,果然就发现了裹在菜馅里头的红色的,老鼠屎一样的东西,“瘸国梁”把菜团子掰开,这下看得更清楚了,那一小团老鼠屎一样的东西,就待在菜馅的中间,并没有跟菜馅搅拌融合在一起,显然是有人在菜团子做熟了之后,又另外加进去的,“瘸国梁”先是骂骂咧咧地把那团东西取出来,扔在地上,刚要接着朝嘴边上送,忽然又觉得还是有些不放心,干脆把菜团子整个掰开,把里头的菜馅掏了个干净,这才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菜团子本来就没有多少个,再把里头的菜馅掏掉,也就更没有多少分量了,以“瘸国梁”的饭量,这几个菜团子下肚,充其量也只能算是吃了个半饱,可不管怎么说,有个半饱也总比空着肚子舒服多了。“瘸国梁”
满意地划拉划拉肚皮,把扔在地上的菜馅捡起来,扔进灶膛里头,又拿铲子铲了些土,把门口自个儿呕吐的东西盖上,这才不慌不忙地回屋,倒在炕上踏实地睡了起来。
第二天天刚亮,如根儿就探头探脑地进了院子,溜到窗户跟底下,支棱耳朵听了一会儿,没听见什么动静,心里头一高兴,差点儿就笑出了声,赶紧用手捂住了自个儿的嘴巴,使劲捂了半晌,才总算是忍住了笑,直起腰来走到了门口,大大方方地推门走了进去,刚要进里屋,忽然听到了“瘸国梁”的一声吆喝:
“谁呀?”
虽然只有不高不低简短的一声吆喝,却把个如根儿吓得,两条腿立马都哆嗦起来,没有了继续迈步的力气:“大爷爷,是我,我奶奶让我来把小布兜拿回去。”
“在锅台上哩,拿了赶紧滚蛋,省得打扰了我的回笼觉。”
如根儿摸索着拿起小布兜,两腿颤抖着出了屋门,刚走了两步,就又有些不甘心地停了下来:
“大爷爷,昨天那些个菜团子,您吃了没?”